第32章 因果
平冶将飛集的死告訴澤年時,他正趴在床上感慨:“他那樣的人,肯伏法已是難得,但這個茍活,卻是萬萬不肯的。”想了想他又說:“咱們這三哥,也算是個人物了。”
平冶搖搖頭,十分心疼地小心揭開他衣衫,只看了一眼他後背便紅了眼:“我若是知道…他先前這樣折磨你,我必然……”
“哥!我還行,撐得過去的,你千萬別再說這樣意氣用事的話了。”澤年朝他肅容,沒過一回又呲牙笑起:“殿下,再過一段時間,臣弟可就得尊稱您為陛下了。”
平冶握住他的手:“待我穩固地位後,我立即下旨洗脫你的罪名,光明正大地封你為親王。”
澤年連忙打住:“萬萬不可,要是讓有心人說哥濫權包庇,那怎麽好?”
平冶瞪他:“那難不成你想一輩子頂個莫須有的罪名,待在不見光的陰影裏?”
澤年挪近他:“哥,其實是我求父親別翻我這個案的。我進天牢前他召見過我,他知道我們都是被冤枉的,但他自己确實是中了毒,并且已經很久,而他始終查不清是誰下毒,又怎麽個下毒法的。”
“什麽?”平冶大驚,澤年忙接道:“時隔多年,若這股勢力還在,于國于君都不利,不如先把這頂屎盆子扣在我這,你們好暗悄悄地在背地裏查他一查,哥,你覺得如何?”
平冶遲疑了許久才點頭,澤年連忙再接再厲:“而我這個戴罪之身是有永世囚禁的旨意的,屆時能不能請哥再下道旨意,将我趕去晉國接着囚?”
平冶慢慢露出恍然的神色,抓緊他的手氣極:“六兒!你說這麽多,就是為了和蕭然在一起是不是?!”
澤年幹笑一聲,平冶瞪了他許久,氣餒松手後,起身在房間裏團團轉。
“六兒,你告訴哥,蕭然到底哪裏好了?”
“這個……”澤年莞爾,“沒什麽好的,缺點多多,脾氣差勁,可我一心在他身上。”
平冶眼眶又是一紅,試圖再挽留他:“待我登基,大慶正是百廢待興之刻,你難道不能……不能留下來輔佐我嗎?你看,你的家人,朋友也都在這兒,還有你的抱負,這些你都要為了一個蕭然通通抛之腦後嗎?”
他眼中也有掙紮,糾結了一番後,還是說了實話:“哥,不是我非走不可,是我非去晉國不可。”
他斂了笑,盡量以淡定的口氣輕聲道:“我中毒已深,在大慶之內無藥可救,只能寄托于其他邊境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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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冶瞬間如遭人當胸一擊,下一刻擡手便要喊禦醫,被澤年制止了:“不要叫人,哥,你先聽我說。”
他将平冶喊來,待他坐在一旁,改了語氣緩緩敘述起來:“殿下,你還記得第一位晉國世子蕭塵嗎?”他凝望遠處,眼神一下子空靈起來,“我還記得當年他一步一步踏進宮中的樣子,彼時我不過八歲,可在這宮中所見的美人已足夠多,卻從未見過有任何一個人能與蕭塵相比。他并非是第一的相貌,可他的一舉一動,一态一神,比那些舞姬還要勾人心魂,卻又隐然含有王室威儀,讓人渴望接近之餘,又被他的氣度威懾。他既是王族貴胄,又是仙人一般高不可攀的人物,芳蘭竟體,是我平生罕見第一人。”
“這樣的人,我從未想過能與他往來。九歲時,我在武場偷偷練習射擊被他撞見,他見我箭法臭,竟願意屈尊,教我這樣一個無依靠無地位的賤籍之子。”
平冶在此時插嘴:“你有我。”
澤年卻苦了笑意:“殿下,我待會會說到的。”
他趴在榻上,後背抹了麻藥而不知痛,便神情悠然:“直到現在,我都不得不承認,他是我這一生中影響最大的老師。他教了我騎射,還教了我更多的權術,以及……最冷冽的人心。”
“十二歲那年,他拜托了我一事,便是叫上殿下你,一同去園林處找他。彼時我相信無疑,騙了殿下說去閑玩,待到了那,蕭塵突然從假山後走出,用迷香令你陷入昏迷,我吓壞了,他解釋完我仍然很生氣。可就在那時,蕭塵求了我一件事。”
“他說他要回家。這件事,只有我能幫得了他。我見不得我的老師眼裏全是淚的樣子,便一口答應。”
那夜蕭塵讨了他的刀,當着他皇甫澤年的面拔出,精确、果斷地刺入自己的心口。
“陛下不讓我走,我必須回去,只能如此。小年,對不起。”
他說只有皇子失手殺了質子,這樣威帝才不得不将此事壓下,找一個妥帖的借口放過他,并将他的遺物一并送回晉國。
蕭塵鐵了心要回去,即便是以骨灰的形式。
“你便是因為這樣,才背的這條罪?”
“是。”他斬釘截鐵,“蕭塵是當時的我最最敬仰之人,如果回故國是他的遺願,我必定要助他到底,即使我始終不懂他為何一定要走。”
他閉上眼忍了一會,而後聲沙:“不久後我才明白,他為何接近我,并對我那般親切。”
澤年握住平冶的手,指尖微微發顫:“因為太子殿下你是我五哥。宮中所有人中,我待在殿下旁邊的時間最長,長到足以讓……毒香侵入你的身體。”
平冶驟然想起當年紀大夫為他治病,六兒站在東宮階下,撐着傘看他的難過神情。
“他給過我許多百草香囊,可以驅蟲避瘴,不假,可裏頭有晉國的枯心草,還與另外的異族藥物巧妙地混合起來,成了一種毒。我佩了三年之久,又幾乎都與殿下同行同住,殿下便這樣一點點地也中了毒。”幸而那時他怕蕭塵給的香囊被其他人搶去,更多時候是貼身藏着,那毒因此影響平冶的少,漸漸滲入他肌理的多。
“哥,除了你和嬷嬷,我當時最最相信的就是蕭塵了。”他自嘲地笑起,“可他卻是存了害死太子之心來利用我的,是我愚笨。”
很長時間裏,蕭塵的死成了澤年的夢魇。他敬蕭塵,又恨,又怕,不知道他的死還牽連了什麽,于是他在夢魇之後總會去敲蕭然的門,看着相似的一雙碧色眼睛反而慢慢鎮定。再可怕的人,也已成了一把灰,而他還有餘生之力去破解那些陰謀詭計,護兄長無恙。
平冶渾身發冷:“你的毒,真的…解不了?”
澤年搖頭:“這毒潛行在血脈中時察覺不出,等它發作時已經太晚了。偏這毒發作時只是輕微瘙癢,我起初沒當回事,後來還是紀神醫給我診的脈。”一診,才發現了不得,沒法解了。而紀大夫已慘死,慶境內無人能再封他的毒。
蕭塵臨死時最後的一句話是:“你應該去晉國,那裏有很美的千枯花。”
千枯花,他們的晉史上記着,花開未敗之時,可入藥,花時效極短,藥效卻恒久。
“哥,不是我執意要離開你們,是我實在無法選擇。”
晉國是他必須得去的地方,也将是他新的容身之地。那裏有千枯花,也許就有解藥。
更重要的是,那裏還有蕭然。
三千裏外,郡主蕭沐狂奔向歸來的風塵仆仆的馬隊。
他剛下馬,就聽見她的呼喊。
“哥!”她疾奔如飛燕而來,剎步在他面前,擡頭含淚盯了他許久,而後抓着頭發在原地打轉。
“……小沐。”他眼眶發紅,近十年了。
蕭沐突然搶過一旁士兵的長弓,沙沙抽出三箭上弦,彎弓朝天拔射。
射完她又丢下弓,對着箭矢飛去的方向大吼:“我哥哥!蕭然回家了!”
連吼三聲,氣勢如虹,只是含着哭腔。
吼完她撲進他懷裏,肩膀抖個不停,眼淚很快濕了他的世子衣:“哥,你總算回來了,爹他…他……”
蕭然抱住她,看向滿天亂舞的鮮紅枯花,聲音沙啞:“我知道。”
“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