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新魇

結束了數日晝夜不休的繁忙政務後,新帝沒有回帝宮,而是踩着如貓一樣的步伐到了從前他作為世子時所住的宮所。

宮所旁挨着大慶罪人以前的落腳地,工部上谏這宮所不祥,晦氣,當拆了重建新宮,新帝聞言拆了工部尚書的豪宅建了救濟屋,從此再無人敢亂規劃皇宮。

事實是,那罪人早被他從天牢裏掉了包,正待在他的屋子裏。

他從戰場上半死不活回來的第一時間就是跑去問他如何,當時小愛答:“他不知從哪弄到一把刀,把一把黑傘刮得粉碎,還狠着勁要割掉自己的手指,可把我們吓壞了,幸好攔住了才平安無事。”

“……哪只手指?”

“就是左手食指,真不知道公子和自己有什麽仇。”

聽此他幾乎不敢再出現在他面前。

但想看見他的心情卻與日俱增。

新帝如賊貓腰在于外偷觑,只見一清疏背影,心有酥癢,連忙轉身去找隔壁的愛大宮女:“朕問你,他近來如何?”

愛大宮女打着哈欠道:“如今平靜了許多,沒幹啥,就是整天擺弄他那幾個特別舊的香囊。還有就是,公子問過一次,想見明心公主和汐小公子,我支吾繞了過去,他就不再問了。”說罷小愛翻了個白眼:“主子,您真關心就自己去問嘛,你慫什麽,直接上不就得了?”

新帝被怼得打噎,轟了愛大宮女繼續去睡大頭覺,自己又到那人門口偷偷瞧着。

不過一會,裏頭人拔蠟入睡,新帝等了一會兒,忍不住悄悄開了門,屏住呼吸靠近,借了月光細細打量側身躺着的人,并且伸了手偷偷摸了一把散在枕上的長發。

如此悄悄摸摸地揩完油,新帝又悄悄摸摸地離去。

榻上的人這才睜開了眼,一雙烏湛湛的眼無喜無悲,依稀聽見門外一聲低低嘆息。

如蕭然所願的,他成了他隐蔽的籠中鳥,雖然不完好無缺,不自由,但是只屬于他蕭然一人。

來日方長,他可以慢慢等他回一點點心,願意同他親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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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知道這可能得等很久,或者說等不到。

因此他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

四日後,春雨惱人的細綿。禦書房的門被人粗魯踹開,新帝擡頭,終于見到他魂牽夢繞的人,他蒙着一層薄雨,濕淋淋地站在門口,雙眼因憤怒而格外的亮。

蕭人忍住激動,看着他旋風似的跑到桌案前,氣沖沖地拍案大吼:“你把汐兒送到哪去了?!”

他保持着肅穆神色:“晉地。”邊境十一國如今不再稱國,改稱城了。

澤年嘴唇發白,燭光之下神情無助倉皇:“三千裏之外……”

蕭然接道:“那裏有千枯花,它就開在我宮門前,我吩咐了人,小孩就住在我原先的地方,絕不會有人敢委屈他,你放心。他往後的一生足食豐衣,會有人一直照顧他。”

“為什麽?”他的眼圈泛紅,“皇甫家已經不對你構成任何威脅了,你還要這樣緊逼?汐兒才四歲,你便将他送到了邊外荒野之地?!”

“你面前的我就是在你口中的荒野之地出生和長大,邊外沒有你想的那樣惡劣,何況,你當初也曾想到那裏去不是嗎?”他又半嘆息半開玩笑道,“皇甫家是沒什麽人了,可是,還有你呢。若是你撫養皇甫汐長大……那可不得了。”

澤年慘淡冷笑:“皇帝陛下,你想多了。”說罷他便轉身離去,蕭然急切起身,繞案撲去,一把從後抱住他,不等他劈頭蓋臉的罵自己先倒豆子一樣說起來:“三個多月了,一百一十三天,我只敢偷偷去看你……今天是你第一次來找我,你別走好不好?再同我說些話,打我罵我都行,別走。”

澤年掙開他,冷聲道:“若我要殺了你呢?”

“你不會。”他篤定地看着他,“我死了,這天下就亂了。”

澤年似要在他臉上盯出一個窟窿,默然後退一步,想立即沖出書房。

蕭然箭步上去抱住人,踹了一下門,門外宮人立即将門關上,咔嚓上鎖的聲音十分響亮。

他極為惱怒:“放開!”

“我做不到。”蕭然将他貼在懷裏,緊閉着眼挨着他,眉頭微蹙,十分難受的樣子。

澤年渾身發抖,連聲音都拔高了:“皇帝陛下!你要男人,天底下有得你挑!我不是你的玩物,滾開!”

蕭然聽着心抽,不得辯解,只好使出殺手锏:“你再喊,我便讓人把你妹妹叫來,當着她的面真對你用強。”

憤怒叫嚣的人立即低了聲,磨着牙恨道:“你敢?”

蕭然輕笑,拍着他後背極享受地回應:“你大可一試。”

澤年咬着牙,渾身僵硬。他越是拍着他後背,罪人一詞越是提醒着他,忍得他氣血逆行。

偏偏蕭然未覺,松開懷抱拉了他去坐下,時而捏着他的臉直瞧,時而拍了他的腰和大腿,在他憤怒之前先說話:“你瘦了許多,氣色也這樣差,是不是不好好待自己?”

澤年甩開他的手:“不看見你這張臉我便好,皇帝陛下,你玩夠了嗎?我想回去了。”

蕭然聽此捂住了他雙眼,低頭叼住他唇瓣便深吻,澤年自然不肯配合,手腳并用想去毆打尊貴的皇帝,但架不住對方技藝高超,打不到他也咬不到他,且被親到缺氧,幾欲昏過去時被他一把撈住。

蕭然貼在他耳廓:“那你別看我,聽我說話便好。還有,我不想聽你叫我皇帝陛下。”他頓了頓,有些悲涼卻又溫柔道:“……我想聽你喚我阿然。”

一剎那,他的眼睛酸得發慌,忍了過來後奮力推開了人:“我身體不适,我要回去歇息。”

可他還是美女走成,被如無賴般的帝王攏了腰言之鑿鑿:“身體不适,那我幫你檢查。”

直沒羞沒臊到讓人打跌。

從前他臭脾氣,便是澤年嬉皮笑臉油嘴滑舌地逗他,借此嘻嘻哈哈地親近。當時小世子臉上仍是臭,卻憑着善學習的先天天賦将他這一套在心裏暗暗地學了下來,以防萬一,如今果真用上了這套厚顏無恥學。

想來,當他開始觀察着皇甫六神色的時候,春心怕是便暗戳戳地動了,礙着種種強行抑住而已。

如今什麽事都做了,愛也愛了,恨也恨了,殺了人奪了國,将來還會複了國還了族,什麽都完成了,那還有什麽可顧慮的?

此人如今比大業還要再重,容他先哄了人,再思量千秋功業。

澤年竭力想去掰開他的手,他絕對不想待在這裏過夜。可如今蕭然比他高,力氣也比他大上許多,他根本拿他沒辦法。

蕭然環着他直接倒在榻上,千保證萬承諾:“你不必怕,我不強求你同我好,我只想抱着你,我真的很想你。”他靠在他僵硬的後背上絮絮叨叨:“我上戰場時,曾有一支箭沖着我的面門直來,我躲閃不及,認為必死無疑。”他低笑,“你知道,我當時想的是什麽嗎?”

“不是失控的局面要如何妥善,不是晉國蕭氏的基業,什麽都不是,只是一個站在樹下揚着紙扇朝我眉開眼笑的人。臨死前,我滿腦子都是這個人,若我回不去了,他要怎麽辦?大約會先拍手稱慶,道仇人當死?可若我真死了,就沒人能護住你了。而且……倘若我埋骨于沙場,你會不會,也有那麽一點點傷心呢?”

他等了許久,沒聽見他出聲,苦笑着晃了晃腦袋:“不問了。你曾說你哥是你的逆鱗,誰也碰不得,你恨我吧,如何都好,都是我騙了你,害了你。你永遠不會再給我機會,我只能這樣綁着你。”

他起身脫了靴,又幫他脫了鞋,見他蜷着不語,認定他是默許了待在這,連忙重新躺下,抓過錦被蓋過兩人,又牢牢從後抱住他,喋喋不休地講東講西。直到最後,他是真困累了,下颌貼在他頸肩處睡了過去。

澤年始終睜着眼,偶爾緩慢地眨兩下,形如木偶。

當初沒來得及告訴他一件事。五哥是他的逆鱗,觸之即怒,可他蕭然——

卻是他的心肝,觸之即瘋,即死。

然而現下……這又算是怎麽回事?和殺兄仇人上演相親相愛既往不究的戲碼?

原諒之無法,舍之心魂俱廢,他當真是不願夾縫求生,寧可一死求解脫。

若不是,若不是還牽念着明心和汐兒……

眼中酸脹,他緊閉上了眼,滿心悲怆。

三更半夜深時分,蕭然手一撈,突然撈了個空蕩,霎時睜眼驚醒。

他掀開錦被,榻上空空如也。蕭然下床摸鞋又是一愣,他的鞋還在,人卻不見了,柳色衣袍還掉落在地。

蕭然急急穿靴,點了宮燈胡亂披了件衣,在書房中找了一遍,心越來越沉。他提燈開門,踹醒了守在窗下睡得正香的內侍:“起來!混賬,公子出去了你都不知道嗎?!”吓得小內侍想哭又不敢哭,剛摸到了宮燈和傘,卻見陛下已紮入了雨夜之中。

蕭然先是沖回了他的住處,進去一看卻也是空空蕩蕩。他焦躁地轉,突然想起一個地方,提燈便跑了過去。

他登帝後,宮中基本撤換成原先的晉國宮人,便是怕皇甫澤年被慶人發現。他小心翼翼地藏着他,圖的不過是後半生與之相守,他雖怕他永不回頭,卻更怕他的行蹤被人發現,此時更是焦急到不知所措。

蕭然記得他幼年待在冷宮,而後便是住在了東宮。

蕭然沖到那東宮階下時,果真看見了他,六神無主的魂魄頓時歸位,然後慢慢感到痛覺。

東宮早已被封,無人能進去。深夜裏,他着月白單衣,烏黑長發披散,垂到腰際輕飄,若是叫宮人發現了,必定驚吓成以為是東宮厲鬼。

他顫顫巍巍地撫着東宮大門,摸到那把巨大的鎖時,慢慢癱軟跪下,絕望而無力地捶打着宮門,喉嚨裏發出模糊不清的呼喚和嗚咽聲。宮門沉悶的捶叩聲回蕩在無邊夜色裏,像一口破缺的古鐘。

蕭然站在細雨中發呆,過了許久,才拾階而上,蹲到他旁邊。

他捶着宮門,雙手已紅,腕上還有一圈烏青,束額下的眼睛紅腫迷茫。

蕭然看了他一會兒,放下宮燈,用力地将他拽入懷中,按着他後腦勺緊緊抱住。

渾噩受驚的人張口便咬,隔着衣物也将他的鎖骨咬到流血,直到滿口血腥嗆住才松口。

蕭然趁此将他打橫抱起來,右手攏着他膝蓋再提過宮燈,慢慢邁着步子,帶着他離開夢魇之地。

澤年越過他的肩頭,看着那扇封鎖的大門,渾身顫栗。

蕭然不敢出聲吓到他,只覺懷裏這把薄瘦骨頭,抖得如篩,冷得如冰。

春雨料峭,寒侵入髓,他覺得自己也在發抖。

蕭然帶了他回到他自己的宮所,方才被吵醒的小愛已打了一柄傘等在門口,見他真的來了,忙上去為他們撐傘。

蕭然輕聲吩咐:“去打盆熱水,我給他擦身體。還有,拿幹衣來,再去備姜湯。”

小愛迅速去辦,端熱水進屋時,見蕭然還抱着抖個不停的人,忍不住問:“主子,公子這是怎麽了?”

蕭然輕手從他的頸椎撫道脊椎:“他夢魇了。”

從前是因蕭塵,而今是因皇甫平冶。

小愛放下熱水盆擰毛巾:“可先前我都守着,也沒見公子夜裏跑出來過,怎麽一到主子那裏就夢魇了呢?”

蕭然皺眉:“閉上你那張臭嘴。”他忽然握住他左手查看,眼一驚,一邊抱着人一邊在他那張床上摸索。

摸到一處有異樣,掀了軟墊一看,一段韌性十足的綢緞釘在裏頭,顏色泛舊,已有了年頭。

他便是這樣牢牢綁住自己,勒到手腕上一圈淤青。

蕭然揉着那段綢緞,眼睫抖了又抖。

八歲時,他夜半扣門,樣子如癡如癫,十二歲時,他與他大吵一架,他再敲門時不再開啓,而後就不再有敲門聲。

他只當他是治好了毛病,原來不過是這個緣故。

小愛也看見了,震驚之餘選擇閉了嘴,乖巧将熱毛巾遞給他。

蕭然松開手捧着他後腦,先擦幹淨他唇邊的血痕,小愛這才發現他鎖骨處鮮血凝固,掩嘴驚呼了一聲。

蕭然看也不看她:“安靜,拿衣服來。”小愛忙捧了新衣來,又殷勤地擰了新毛巾給他。

澤年仍閉着眼,只是睫毛仍然顫抖個不停,發白的唇也張張合合,蕭然覺得他這模樣可憐得厲害,輕手解開他濕衣裳,接過熱毛巾仔細地擦起。昔年那個箭矢穿肩留下的傷口只剩一個銅錢大的疤痕,他擦過時屏了氣息,似是怕澤年還疼。

他的手順着柔滑肌膚探到他後背,只是想更好地拖着他,碰到手卻滿掌的粗砺。

蕭然受了一驚,也不管是否會吵醒他,直接将澤年板過身壓在榻上,粗暴地扯下了衣衫。

他瞳孔驟縮,心髒如被人大手一攥,挑在刀尖上熾烤。

一個碩大的篆體罪字,猙獰可怖地刻了他一整個後背,每一筆畫的傷痕都如被蟲蟻啃噬過一般醜陋。

小愛手中的毛巾砸入盆中,水花四濺,他轉過臉怒吼:“出去!”

小愛連滾帶爬跑了出去,并順帶關上了門。

蕭然顫抖着手,屈着指小心地撫着他滿背的傷痕。

他這一生,最見不得他受傷。

猶困在夢魇中的人突然淚水洶湧,嘶啞地喊着什麽。

蕭然發着抖将他抱起鎖在懷裏深擁,他長發垂榻猶帶水露,遮掩了一背的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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