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公主

澤年做了一個夢,他在夢裏回到了十三歲之時。

有一夜他突然驚醒,一身冷汗津津,再睡不下,便掀被起身到屋外觀月吹風。

彼時他要思量的很多,如何在今後更好地護衛東宮,如何避開三哥并防止他對小世子辣手摧花,以及思索他那死透了的老師蕭塵究竟在宮中發生了什麽事,而要以決絕手段離去,且為何以香囊這樣隐秘且見效微的手段謀害太子。還有,若是制□□,用什麽不好,為何要擱媚香在裏頭?

他想得滿腹酸水,十分苦惱地轉了頭,竟發現鄰居小世子的屋裏還點着微燭。

他頓時驚訝,難道那小東西深夜苦讀,韬光養晦?

于是閑着也閑着,不如索性上前敲門吓他一吓,逗逗樂好了。

沒過一會兒,門真開了。只見小世子半睜着眼睛,從頭到腳都散着睡迷糊的軟侬味。

澤年這才發覺自己攪了小東西的好夢,忙不疊想要道歉然後走人,然而小東西眼睛也沒揉,直接打着哈欠張手抱住了他,一只手順着他脊背輕柔地拍撫。

彼時蕭然尚小,還沒瘋狂拔高,臉上也都是嬰兒肥,踮着腳抱住他時,下巴磕在他的胸膛上,小腦袋因困倦一點一點,拱着他身體又蹭又拍,嘴裏砸吧着念念有詞:“沒死,皇甫六,你不用怕。”

原來是将他當做夢魇受驚了啊。

小東西拍了他沒幾下,便一邊抱着他一邊将他扯進屋子裏。那時小愛還沒來,他不喜歡夜裏有宮人同在屋檐下,總是一個人睡在空空落落的大房間裏,因此他扯着澤年時并無猶疑,直接将他推到了榻上,半眯着碧眼珠子給他蓋了被。

他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臉清醒了些,走到桌案底下吭吭哧哧搬出一個木箱,在裏頭撿了一瓶大約是祖傳的藥膏,捏在手心裏打着哈欠走來,掀了被角,熟稔地拔了他的鞋,抓着他腳裸塞蓋回被中,而後繞到前頭将他左手摸索出來,指尖勾了藥膏去抹他那只曾被自己咬殘的食指。

彼時他很想告訴他,他那只手只是咬到而已,不要緊的,而且已過去了許久了。

但他沒說,眯着眼睛看着小東西為他跑東跑西忙這忙那。

蕭然抹完還低頭去吹了吹他食指,氣息溫熱,而後他扇着小手等他手上藥膏凝固,便拉了被子将手塞回去給他掖好。而自己則噔噔噔抱了被褥在地,打地鋪睡了。

澤年在床上翻過身,看着蕭然在地鋪上沉沉睡着,一顆心慢慢便膨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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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睡熟了,他輕手輕腳地将蕭然抱回了床上,貼着他共眠,悄悄戳着他臉上的嬰兒肥想:

若是個小姑娘就更好了。

他緩慢地睜開眼,這一次不是蕭然在他懷裏,倒是自己被他牢牢擁着。

喉嚨中湧起一口血,他掩口咽回,弓着背咳起來,心想,終究是不同了。

蕭然被他驚醒,忙順着他的後背拍撫:“澤年,你怎麽了?”

不怎麽,快入土而已。

澤年深吸一口氣推開他,直視他碧琉璃一樣的眸子:“你送走了汐兒,我今生也許再見不到他了。現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我要見明心,讓我見她,你想怎樣都行。”

蕭然神色複雜,仍試圖阻止:“在她眼中,如今你是具屍骨,真見了她,你想怎麽說?”

“你召見她,我在屏風後看她一眼就好。我只要看她一眼,确認她無虞就夠了。”

“澤年……”

“蕭然,”他直起身退到靠牆處,臉色蒼白,“你……騙我?明心不在這裏對不對?”

蕭然咬牙:“我沒有騙你,中宮住着的一直是你的妹妹。”

下完朝,他召見皇甫家的公主,千叮咛萬囑咐讓他不能出來,澤年答應,一動不動站于屏風後,屋中沒有閑雜宮人。

等到那身着桃色宮裝的人緩緩走進來,澤年晃了晃,捂住嘴巴掩住一聲悶哼。

“蕭然,你總算肯見我了?”她微嘆一聲,攏袖站于堂間,鳳姿皇儀。

來的是悅儀。

蕭然屏息聽屏風後的動靜,聽無聲後才看向她:“你知道,我想見的不是你,而是皇甫明心。”

悅儀笑:“怎麽,如今你龍袍加身,沒有大搜天下找我妹妹嗎?”她眸光一轉,“是你找不到,還是你不敢光明正大地找?”

蕭然無心回答,只反問:“告訴我,你們杜家人帶着皇甫家的公主和皇子逃匿,是想若幹年後造反嗎?”

悅儀發笑:“好一個造反啊……蕭然,我問你,當日血洗內宮的主謀是不是你?!你派人潛入後宮大殺四方,卻敢将這罪名栽贓到我三哥和我杜家身上?!”她抓着袖子大喊,“我杜家、皇甫家與你有仇嗎?我五哥、六哥待你有薄嗎?你如今日日坐在那龍椅上,你當真無愧?!”

蕭然煩躁地揉了揉眉頭,所以他才讨厭見到她。

“容我問你個問題。”他冷冷地看向她,“皇甫悅儀,你喜歡我,是不是?”

悅儀和屏風後的澤年俱愣住。

“即便我弑你族,殺你皇室,即便國仇家恨橫亘至此,你心裏還是有我,對不對?”

澤年的手不由自主地顫起來,他也在問他——即便我殺你兄,竊你國,害你為慶國罪人、皇甫氏恥辱,你心裏也還是有我,是不是?

悅儀低頭長笑,笑出眼淚也不停止,她突然抽出袖中鋒刃,沖上前向蕭然刺去。

她一弱質女子,又怎傷得了從沙場、殺局中踏出的勝者?

悅儀被他捏住脖頸,淚水橫流,凄厲地尖聲嘶喊:“是!可是蕭然你聽着!我喜歡過你不假,我恨你恨至死也不假!你最好此刻便殺了我,否則只要我尚活于世,我便與你不死不休!”

蕭然啧了一聲,手指收緊。

一只蒼白細瘦的手抓在他手臂上,聲音冷冽:“放開她。”

蕭然先是皺眉,松手後握住他的手後退一步,警惕地攔在他面前。

悅儀癱倒在地上嗆咳,鬓發散亂,擡起頭見到了他,竟半分驚訝也沒有,只是眼裏的淚悲怆砸下:“六哥……真的是你。”

她癡笑着看向澤年:“宮人都說,皇帝陛下不近女色,寵幸一個跛腳男子……真的是你,六哥。”

“你住口。”蕭然冷着臉欲發作,被澤年推到後頭:“我想同我妹妹說話,勞煩陛下回避。”

“她若傷你,那該如何?”蕭然不讓,眼底殺氣不減。

“我好歹是個男人。”澤年淡然,他撿起悅儀掉落于地的匕首扔給蕭然,“誠然腳不大好,但總不至于被姑娘家掣肘。這是皇甫家的事,請您回避些吧。”

蕭然眉心凝出一個疙瘩,盯了他許久,最後敗下陣來:“一炷香。”說完猶有怒氣地出了門,哐當一聲砸得門嘎吱響。

澤年朝悅儀伸手:“怎麽樣,站得起來麽?”

悅儀看着他且笑且流淚:“六哥,你何以如此平靜?前朝也是蕭然下的手對不對?那你如何還能委身于仇人?是了,他着急着抓明心,是為了要挾你?”

澤年見她不起來,伸手将她扶起坐在椅上,掏了手帕給她:“別急着問,先回答我一些問題可不可以?你怎麽被抓回來了?”

悅儀擡手擦眼淚,撫過鬓角時迅速拔過發釵向他刺過去。

澤年平靜地格擋住:“你想殺我可以,但要在回答完我之後。”

他擡起拇指擦過她眼睛下的淚,笑了一笑:“不愧是留着杜氏血脈的女兒,我要感激你代替明心留在這裏,你比她強得多。”

悅儀徒然棄了發釵,他掩口輕咳,掌心有血,仍若無其事地翻了掌心。

悅儀面露茫然與頹然:“我知道五哥、六哥你們都是我三哥的敵對之人,可我不懂也不想懂這些前朝紛争,我不明白為何親兄弟如仇寇,更不明白為何證據确鑿,父皇卻要賜死我母妃……我不知道該恨誰,直到……那個晚上。”

她捂住雙眼:“六哥,你們當夜不在內宮,不清楚那是個什麽場面。血洗內宮,當真就是以血洗地。我的婢女在我身後,她十九歲的頭顱從臺階上滾落,嘴甚至仍大張着喊公主快跑……”

“我趕到東宮,那裏不像我母妃宮殿滿地屍骸,刺客卻也快追到了,而我們人手不夠,只能帶走汐兒和颢兒其中一個……我們及時進入密道,幾乎是宮中唯一幸存的人。我聽見刺客說,除了皇甫明心和皇甫汐,不可留一個活口……內宮共有多少人,你知道嗎?都死了,全被蕭然、晉國人殺死了!”

當夜悅儀惶然地抱着孩子逃出內宮,逃到郊外時,遇上被抓住的明心,杜家影衛拼死救回了她。

明心推開她:“姐,你快走!他們只是抓住我,不肯傷我的,可是你們不行,我聽見那些人說了,要将杜氏殺絕!你們趕快走,我留下來擋住他們!”

分明被無數次利用,可到了這個關頭,她卻仍想着她這個姐姐。

悅儀咬了牙,将孩子塞給了她,扯下她身上的大紅嫡公主宮服。

她本就不是愚笨之人,驚懼悲怆過後已然大致想通一件事。

血洗內宮者要留下大慶皇室的正統嫡系血脈,比如皇甫汐和皇甫明心。

這不是大慶內亂,這是外族侵軋。所以無關人等統統鏟除,連皇後也不放過。

保住皇甫汐和皇甫明心就是保住最後的大慶皇室。

她将杜家族徽交到她掌心,讓影衛帶她逃出都城。

“不行!”明心哭叫着拽住她的手,“你不能回去,姐,你不能!高叔叔說過了……”悅儀當即扇了她一巴掌,直接将她打成豬頭,掌心亦腫。

悅儀嫉妒過這個妹妹,只因一個處于中宮,一個處于妃室,即便她樣樣強過明心,也不能正大光明地穿上大紅公主服。而後明知道她不是皇室中人,父皇卻選擇包庇,她仍然是大慶最尊貴的嫡公主,并且因為這個身份,悅儀甚至不得不保住這個在皇室中天真到近乎幼稚的妹妹。

她只能故作鎮定和堅毅地揪着她的衣領說:“記住你是大慶的嫡公主,你絕不能落于外族人手中。”

明心,你該長大了。

你自幼習慣于被帝後寵愛,被東宮保護,被萬人捧在掌心,你見過的刀槍血雨太少。人人憐愛你那份彌足珍貴的天真和善良,那是太平盛世中耀眼純粹的皇室象征,是民心所向,所以你名為明心。

可如今是亂世了,你的父母兄長全部殒沒,你的族人将血脈凋零,你的皇室姓氏将衰敗式微,不再有人能夠為你鞍前馬後,也不再有強者高人保護守護你,你已經沒有任性驕縱,天真善良的資格。

“你是大慶皇室,杜家即便不如從前,但杜家人依然是皇室的追随者,帶着他活下去。”

身為皇甫家與杜家的女兒,悅儀守住了皇室最後的驕傲。值此一點,縱死無悔。

但當她穿着明心的宮裝,被帶到那個人面前時,他錯愕,她卻驚駭,而後崩潰。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由衷喜愛、求而不得的人,會以滅族竊國者的身份站在她面前。

從未想過。

澤年聽完,死沉的眼中恢複了一點光亮:“縱然此話由我說來十分自私——悅儀,你保全下明心,我代平帝和皇甫家感謝你的大義和犧牲。”

悅儀悲聲:“我寧願死于當日。”死于見到蕭然的那一日。

澤年看穿她所想:“他不會殺你,他一日找不到明心,你就會一日住在中宮,若他永遠找不到明心,”澤年停頓,“那麽他會迎娶你皇甫悅儀為皇後,以此鞏固慶與晉、皇甫氏與蕭氏之間的平衡。”

這就是他最擔憂明心汐兒的地方,這天下終究是他蕭家用陰謀陽謀奪到的,而保證他皇權名正言順的最快最穩方式,便是和大慶正宗皇室皇甫家聯姻。

蕭然非明心不可。娶嫡公主為後,再讓将來的平帝之子皇甫汐與蕭家人通婚,他們蕭氏一族将可以用這個最簡名扼要的手段取代皇甫氏在慶國的地位、民心,漸漸讓萬民遺忘皇甫氏才是大慶最初的帝王皇室。

當那個時候到來,就是蕭家重新改慶為晉之時。

而若是讓蕭然娶了明心,無論出于公還是出于私,都是澤年最不願看到的。明心太天真,遇到蕭然只會被利用得更徹底。但若是知道真相、更聰慧、更具城府的悅儀來當皇後——也許将大慶從蕭氏手中奪回,不是癡人說夢。

當然,即便悅儀真鋪好了路,奪回皇甫政權,也将是後輩之事了。

悅儀寒毛豎起:“讓他娶我為後不如讓他殺了我,我無時不刻想親手殺死他。”

“我希望你能認真衡量,內宮之中,你的愛恨是否有意義。”澤年不想讓她糾溺于因愛生恨當中忘卻本心。

她紅了眼:“可是我……”

澤年按住她的手:“悅儀,你必須要成為皇帝的皇後,生下有皇甫家血脈的皇子,并扶持他為帝。”

悅儀慢慢瞪大了雙眼,無助且絕望。

“是,這讓人很痛苦,沒有什麽比犧牲一生去籌劃更疲累悲哀的事了,可是你也要記住——”

“你皇甫悅儀,也是大慶的公主。”

一行淚從她眼眶中砸下,這次不是僞裝。

其深不見底的悲苦,只有她自己能體會。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讀者An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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