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友人

此後幾夜接連如此。歡愉過後,蕭然抱了他放進浴桶中清理,見他呆呆地按着小腹,像個有孕的少婦似的,十分好笑:“你怎麽了?肚子不舒服?”

澤年皺眉頭,按着小腹,耳根極紅:“……你何以日日不累的。”

蕭然殷勤地拿着毛巾給他擦洗:“這不忍了太久麽?你受不住了?”說着手伸進水裏去摸他腹部,先前平癟,而今卻微微脹起,蕭然反應過來,微紅了臉對他說:“我還能再填滿些。”

澤年霎時臉成熟蟹,朝他啐了一口:“滾!”

蕭然低頭笑,擦過他後背傷痕時小心翼翼。

澤年縮了縮肩,躲過他的手,忍着性子問:“你登帝這麽久,你母親和你族人為何不遷到慶宮?”

“朝臣也有這麽說的,說我這後宮不像後宮,無後無妃,好歹得把太後接過來鎮一鎮。”他切了一聲,“他們哪裏懂得我金屋藏年的快活。”

澤年惱羞成怒,潑了他一手的水,蕭然抓過手,笑着吧唧親在他手背上解釋:“我母親她是還不願來,說要與我妹妹一同給我父王守陵三年,我好說歹說才減成一年。再過個把月也差不多将舉宮來了。”他又湊過去親他鬓角,“見我母親,你得自然些,她曾是赫連家的家主,眼睛毒得很。”

澤年沒理會這一茬,垂着眼問:“待你母族來時,能否帶上汐兒?我想看看他。”

蕭然低笑:“你還想做什麽?”

“不過是叔叔想念侄子,天經地義的事。”澤年看向他,勾了唇譏諷,“其實朝臣說的不錯,你是該封後進妃嫔了,如今中宮也算有主,可六宮仍然冷清,你不如辦個選秀,挑……”

話未說完,嘴巴已叫他堵上了。蕭然懲戒似的咬了他舌頭,半晌才分離,捏着他腰身輕笑:“下次我便将你肚子填脹。”眉間卻是隐含了怒氣。

澤年嘴上也不肯示弱:“皇帝陛下這麽多龍子龍孫,若是換到女子身上,早就娃娃遍地了,何必給我一個殘疾之人?且還是個男人。自古以來有哪個帝王不該六宮滿妻妾的?”

蕭然更怒:“你把我當什麽了?!”

“自然是當皇帝陛下。”澤年針鋒相對,眼底轉過戾光。

蕭然将他從水中撈出,不管不顧地往榻上扔:“你就知道惹我生氣!”說着衣袍半解,摸着他小腹惡狠狠地搗,賭氣地說:“朕偏愛只往此處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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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年渾身水珠滴落,又疼又麻,正要罵他,被頂得往上偏移,胸腔一陣氣悶,側頭忍不住便嘔。

蕭然以為他嘔酸水,故意不理睬,直做到再次洩了進去才喘着氣擡頭,只見他長發披散于枕側,手捂着口。

“我看看。”他俯身掰開他的手,澤年眼睛濕漉漉的,看着他搖搖頭。蕭然卻皺了眉,他臉上看不出什麽,他卻是聞到了血腥味,當即強硬去掰開他緊握的拳,攤開一看,一掌淩亂的血跡,霎時瞳孔顫抖。

他伸手撫過他長發,亦是一掌斑駁的血痕。

澤年若無其事地舔走齒間血腥,故作平靜地看着他,嗓音微沙:“皇帝陛下,您太蠻橫了。你看,連男人都能被您弄到吐血。”

蕭然愣了半晌,手足無措地抓了衣服将他包住,抱起便往外走:“馬上看太醫。”

“你放我下來!我不去!”澤年直接扇了他一耳光,“看什麽太醫?你放過我就夠了!”

蕭然進退兩難,最終在澤年的怒吼裏抱着他坐回榻上,受驚地拿着毛巾擦拭他的頭發,滿眼憂懼地重複:“我不弄你了,可你得看太醫,必須得看。”

澤年猛咳了一聲,更是将他的心吊到了喉處,蕭然雙眼通紅地抓着他的肩膀,一個勁的道歉:“對不起,是我不好……”

澤年咽回血去,瞟了他一眼,見他當真一臉愧疚驚吓,便說:“你讓我見到汐兒,我便看太醫。”

蕭然無措地答應。

澤年看着他慌亂焦急到眼淚打轉的模樣,無聲嘆了一氣,仰身躺下:“我累了,想歇着。”

蕭然緊緊抱着他,躺在他身邊猶受驚過度地呼哧呼哧喘着氣。

接下來二十多天,在蕭然母親一行人未到慶宮之前,他始終不敢動澤年,直将他當成了瓷娃娃護着,并不斷寫信催他母親快點啓程趕路。

不久,他的母親赫連栖風終于在千呼萬喚中打馬來慶。

滿朝文武恭敬立于國都城門相迎,只見風沙滾滾,旌旗獵獵,雄壯的軍隊雄赳氣昂而來,為首是白馬墨綠勁衣、面戴青銅面具的女子,中間才是銅鈴叮當的馬車。

赫連栖風到了城門口,百官下跪恭迎,口稱太後千歲。

而太後并未下馬,十分冷漠地牽着馬缰,緩緩自大慶寬闊街道打馬穿行。她仰首望了一會,未看見雄踞天穹的蒼鷹,而是看見了幾只盤旋的白鴿,眸子裏便有些玩昧。

赫連栖風上一次來慶都,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威帝尚且年少,慶都也還未如此繁華。

當時邊境不安,她以晉王妃之身進慶都,請求暫代赫連氏家主。掌兵權扶幼弟,最終保住了世世代代長踞邊境的赫連家。

彼時她跪于殿前請旨,今時卻是萬人跪她。世事難料,不過唯尊強踐弱。

馬隊漸漸進入都城,國都百姓見這個陣仗難免害怕,有些跪于地的幼童小聲哭出,赫連栖風聽了,便解下青銅面具朝那孩子笑了一笑,頓時百姓好奇看去。

這位當朝太後相貌本便不俗,雖因年華不複而眼有細紋,卻也掩不住那塞外風沙砺出的英氣,眉眼淩厲威重卻又不失溫和,隆鼻修眉,碧澄澄的眼珠子如寶石一般。

大凡皇家天顏,尋常百姓不敢正眼冒犯,但從前講究禮數的皇甫氏已所剩無幾,如今的蕭帝、赫連太後顯然都是些不拘禮節的爽朗人物,更為彪悍利落。

蕭然亦是縱馬從宮中而出,迎面遇上母親便翻身下馬,對她行了個晉式軍禮,繡着朱雀的黑色帝袍拂于地,華麗而不張揚。

赫連栖風下馬扶起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後,笑着拍拍他肩膀,母子倆旁若無人地牽着駿馬,一路叨着家常返回慶宮,直叫慶人們在地上偷偷瞧着,漸漸沒有了畏懼之心。

國都的姑娘們更是沉溺于蕭郎美色,大有想朝蕭帝再扔鮮花瓜果的沖動。

曾經的動亂已過,活人懷念死人,同時也要繼續向前邁步。人人想要安居樂業,想要繁榮昌盛,而無論是百官還是萬民,顯然只能将此期待放到從前的晉國人身上。

所有人都期待着,以蕭帝為首的晉地人物,會帶領他們建造一個怎樣的朝代。

當然,在這期待之中,還有一些仍然心系皇甫家的人們。

比如兢兢業業的大理寺卿陶大人。

當初震蕩大慶的弑平帝、血洗內宮的慘案仍是他心頭一根巨刺。當時他也受傷,加之身子骨弱,休養于府頗久,醒來時,衆人皆說皇甫澤年是為弑帝兇手,打死他他卻也不信,一股腦往上遞奏折請求令他徹查,一個勁為六殿下喊冤,最終卻被當做是黨派疑犯,停職在家。

罪人無名氏澤年行死刑之時,家中人不讓他前去,長兄更是直接劈暈他。

因此陶策連他六殿下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更遑論替他收殘屍,立碑建墳。

聽聞當時刑場極為混亂,劊子手剛砍完其頭顱,憤怒的百姓便沖上前,用石頭和刀具将罪人的屍體瘋狂破壞踩踏,以洩仇恨之憤。他們說……那罪人的屍體基本融入了刑場,完全不成樣子,只剩骨屑肉醬血水。

人們說他是最窮兇極惡,喪盡天良的罪人,弑帝殺兄,忘恩負義,是他害大慶陷入動蕩與戰亂。

是以有此屍骨無存之結局,人人拍手稱快。

獨他這痨病鬼一般的羸弱之人,無聲為他悲鳴。

蕭帝登九統之後複他為原職,他從前也與當初的蕭世子作為同僚過,知蕭帝确實是有才幹之帝王,又确實挽救大慶于危廈傾頹之間,便忍悲收拾慘痛心情,重新返朝就職。

不是不想為他翻案,而是難比登天。

更何況,那人都已死了。即便還了他清白,即便萬民能再次相信他,他也無法回來,無法再輕敲紙扇同他把盞,笑意盈然眉眼溫潤地喚他一聲陶二公子。

六殿下說過,他想看海晏河清的清明公正世道,陶策同心,願将殘生付此,聊以慰藉。

太後入慶宮,自然是要大擺宴席的。澤年仍被蕭然囚禁于內宮,今日事多,要到明日才能見到汐兒。他也不急,端然坐于屋中看書,倒是一直負責看管兼照顧他的愛大宮女坐不住了,輕跺着鞋,一聽見鑼鼓喜樂便往外探頭,巴不得能靈魂出竅,身體留在這吓唬澤年,魂魄飛去瞧熱鬧,看看有沒有烤乳羊。

而且今日在場的宮人們沒準能拿賞銀呢,活多財少的愛大宮女更加委屈。

澤年知她如此,便擺手讓她去瞧熱鬧,表示自己會乖乖待着,小愛便差了旁人看着他,自己跑去宴席上。

沒過多久,澤年以外頭太熱鬧看不下書為理由,起身到了外頭走走,到中宮時進去坐了會,留下宮人在外守住。

他接過內侍服,片刻換完,和悅儀打了個照面便想離去。

悅儀拉住他衣袖,眸中複雜:“六哥,若蕭然真的讓你見到了汐兒,屆時你不要吃驚,不要叫他看出端倪。”

澤年想問,但悅儀搖了搖頭。

時間不多,他便暫且不提,低了頭從中宮小門另出,調整着腳的姿勢,盡量跛得別太明顯。

宮中夜宴,陶策喝了幾杯就有些不支,趁着人不注意離開了席間。內宮有許多地方都被侍衛嚴守,他只好在指定的禦花園中靜駐,任由涼風過身。

一個內侍走近,端了解酒藥給他,陶策搖頭:“不必,你退下吧。”

內侍仍低頭:“陶大人不善飲酒,還是喝下藥為好。”

陶策聽見這個聲音,忽然從頭僵到腳:“你……”

內侍擡頭,眼中笑意淺淺:“大人醉了,容小的扶您去醒醒酒吧。”說罷,他一手端盤一手扶了陶策的手臂緩緩地走,直走到脫離侍衛的監視之處才松了手。

陶策一把抓住他五指,指尖發顫,借着月光将他看了有一陣,紅着眼幾欲落下淚來。

澤年輕拂開他的手:“許久不見,陶大人越發身子骨薄弱了。”

“……六殿下。”陶策壓着嗓音,“六殿下,六殿下。”念完背過身去,用力擦拭過眼底。

澤年拍拍他肩膀:“重逢當喜,大人莫悲了。”

莫悲二字,便讓他風淡雲輕地掠過了漫長苦楚。

陶策喉嚨沙啞:“六殿下,你如何在此……”他要問的很多,但澤年只是搖頭,問他:“大人信我否?”

陶策斬釘截鐵:“信。”

澤年向他行禮:“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大人你了,有諸多事我無法解釋,大人也不必再知。只請大人知道一點,我雖清白,但非無辜,加罪在身不算冤枉。往日種種請大人休再細查,只看來日。”

陶策有千言萬語,終究咬破在舌尖,扶起他肅容:“殿下盡管吩咐。”

澤年直視他眼睛:“請大人來日扶持皇甫悅儀所出之皇子,為他師長,教導他為公正仁義之人,擁他為帝,扶持他取回皇甫氏政權。如今蕭氏不得不與皇甫氏相安,可一旦來日皇甫氏衰微,宗廟必為他所奪,慶之一國将成晉號前朝。我知大人一心為萬民蒼生,請大人思量其中千秋弊過,竭助皇甫家,守中原人之中原國。”

陶策眼中酸脹,只能以一語成諾:“微臣萬死不辭,端睿王府也必赴湯蹈火。”

澤年向他彎腰,低聲:“我此生能結識陶大人,是為有幸。”

他站直,月光下所有的堅毅倏忽消去,只剩疲憊解脫的笑意:“我困于宮中,必須該走了。陶策,保重。”

他剛轉身,陶策突然伸手從後抱住他,澤年吃了一驚,僵了半刻并未推開。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策與殿下之相知,足以抵擋今生別離之悲苦。殿下……”

陶策緩緩松開他:“請您……善待自己。”

澤年停住了一會兒,低聲道:“多謝。”

他端回盤子低頭離開,并未回過首。

陶策怔怔站在那裏,肩上月華如雪。

而人猶比雪寂寥孤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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