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他之前沒把回家的消息告訴他媽。某種難以名狀的感覺讓他想暫時逃避一會。從下午到如今,天已全黑。他獨自一人候車、檢票、上車,在偌大的城市裏獨自提心吊膽,然而淺薄地生活。然而孤獨感是把雙刃劍。車出發後開入高速,高速圍欄外沉默的黑暗群岚讓他有一種傾訴的沖動。于是他敲打着手機屏幕,光标前進又後退。
母親的頭像是她自己,她和父親二人旅游時父親拍的照片。照片中她在花海與陽光中笑靥燦爛,唯一的遺憾是日漸富裕的生活也掩飾不了的老态龍鐘。他看着這張照片,習慣性地陷入悲怆之中。
【媽,我在車上了……明天回家】
他停在聊天界面上幾分鐘,心情由激烈轉回平靜。猜想一時半會他母親應該看不到消息,他于是退了出去。他百無聊賴,于是開始刷朋友圈。他是一個不發朋友圈的人,但喜歡圍觀別人的生活。有人說喜歡和他聊天,說和他聊天總能感到被在乎。他總能記住一些他所看見的,于這世界不值一提,于某個人卻至關重要的細枝末節,雖然他也很少被記得,但記住別人,至少讓他感到他還沒離開這世界。
他迅速地浏覽,迅速地将界面下滑。他突然期待他能找到一些關于那場婚姻的蛛絲馬跡。遺憾的是他和梁啓彥的朋友圈毫無交集。他在大都市裏打拼,梁啓彥在小縣城裏安穩地泯然衆人。——雖然十年前也并不出彩,鮮有人關注到這樣一個男生。小女生們追逐着另外一些光芒,不過于他而言,這個人曾點燃了他對生活的向往。不過最後發現了他并不那麽明亮,生活也并不那麽令人向往罷了。
那年他十四歲,從省會看過心理醫生後回小縣城沉默而安分地讀書,有時太抑郁了就大喊大叫,沒有朋友,許多人說他神經病。沉默了一年,升上了小縣城的重點高中,然後他遇見了梁啓彥。高中第一年他對梁啓彥沒什麽印象,他像往常生活,在家裏一言不發。一百六十平米的二手房裏,如果有聲音,多半是争吵。父母之間的争吵,他與父母之間的争吵。他秉持着麻木的疼痛,相信他在這世界上是特別的。因此他很榮幸,十六歲生日前後,他和梁啓彥越走越近。
初中他身體開始不好,常莫名其妙地發燒。十六歲那年十月他沒參加期中考試去省會檢查身體,沒去之前的那家醫院。回來以後座位變更,他們按名次選位置。教室依次快被坐滿的時候,他沖到梁啓彥的身邊,問:“介不介意我和你坐?”梁啓彥說:“我都可以。”他的下一句是:那你跟別人說這位置要留給我。話沒出口,下一刻正在選位置的男生就坐在了梁啓彥的身旁,得意地笑:“不好意思,這位置是我的了。”再下一刻講臺上依次念名字的班主任如夢方醒,說忘了陳真了,陳真你現在就選吧。于是他坐在了梁啓彥的前面。
月考一月一次,選座位也一月一次。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裏,他和梁啓彥逐漸熟稔。時常他刻意等着梁啓彥,無論去哪裏。他會找些無所謂的話題,卻很用心地微笑說每一句話。時隔十三年,他仍然記得那時相處時梁啓彥笑的樣子。他想梁啓彥後來再也沒能那樣笑過。那一對酒窩,和少年人的神采飛揚,以及向這世界竊取的一絲成熟,輕輕地敲開了他的心房。
再下個月月考的那幾天梁啓彥感冒了,白天參加考試晚自習就請假打吊針。他每次疲憊的時候回頭看見梁啓彥的空座位都會感覺更加疲憊。最後一天考試的時候梁啓彥說他會來晚自習,但臨近上課了梁啓彥仍未出現,于是他盯着牆上的挂鐘,在懷疑梁啓彥與唾棄自己對他缺乏信任間搖擺。打鈴的時候梁啓彥姍姍來遲,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梁啓彥向他步步走來,笑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回答:“我說了會來就一定會來的。”他沒有再開口,卻忍俊不禁。
之後在換位置前,他刻意向梁啓彥提起下次的位置。他說自己好可憐,都沒有人和他坐,梁啓彥和他坐好不好。梁啓彥說好。不遲疑、不退縮。後來選位置的時候之前的那個男生想繼續和梁啓彥坐被拒絕了,那個男生開玩笑嘲諷:“噢,夠意思。”梁啓彥皺眉,說:“本來就說好了的。”他沒有說話,甚至搬好座位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說話,只是不停莫名其妙地笑,梁啓言有時看他莫名其妙,他于是更燦爛更坦誠地笑回去。
他那時候想着:真是幸運呢。那時他只看見自己的世界,不谙世事,也不知道即使他同你拉鈎約定了,你們約定的卻并不是同一件事。
在回憶中中道被手機叫醒,他母親有了回信。他點進去,母親回道:
【怎麽了嗎?寶貝兒,怎麽突然就回家】
他看着回信,躊躇着不知該如何作答。說參加曾經喜歡過的人的婚禮?難為情。撒謊卻也撒謊不來。他于是摸索着、試探地回道:
【參加一場婚禮】
母親打字慢,他計劃利用這時間好好思索應對的話語,腦子卻一片空白。因此在他母親回複之前,他的手指在屏幕上仿佛魔怔般地點了又删,删了又點。但他母親的回複好歹讓他恢複了思考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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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呢?你又什麽時候找到你的另一半呢?】
【以前的一個朋友,曾經關系很好的,後來就淡了,但想着也回來參加一下他的婚禮。我嘛,緣分沒到,哈哈】
【你啊,年紀也老大不小啦。這樣媽可不放心!好了,回來就好好休息一會。明天什麽時候到?媽去接你?】
【不用啦。媽也很累的,我自己回就好了,又不是不認識路!】
【呵呵,好了。注意休息,媽在打麻将呢】
【好,媽媽發財!】
【好,呵呵】
和母親的交流到此為止。他剎那間仿佛洩了氣,倒在座背上,感覺到疲憊來勢洶洶,卻負隅頑抗。他不知道不信任誰,卻不敢睡。和母親聊天的時候旁邊的大爺抽完了一整根煙,如今這根剛剛起頭。巴士裏沒有開燈,點燃的煙頭在黑暗中發着紅光,他總覺得會點着什麽,但大爺夾着它手起手落,紅點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炫目的軌跡,煙霧在黑暗中快要隐形,火焰卻始終沒有毀滅什麽東西。他拉過了背包,別過頭看窗外倒退的黑暗凹凸不平,別扭地想着:不信任誰呢?他給不了答案,也給不了相信。
後來他和梁啓彥做了同桌,關系好得讓他錯覺梁啓彥在此之前也在孤獨地等待着一個人的出現,他理所當然地就是那個人。之後漸漸有梁啓彥的朋友開玩笑,每次和他說起梁啓彥都稱呼他家的梁啓彥,他其實挺開心。很久以後後知後覺:那麽梁啓彥聽到的像這樣的說法大概更多。十幾天後梁啓彥開始疏遠他,抗拒他的觸碰,駁回一切暧昧的暗示,開始不斷地跟他強調:他是直的。他想:誰說你不是呢?放寒假那天他沒有和梁啓彥提起原本計劃了很久的電影和約會,看着梁啓彥和其他男生說話時笑得與他無關的樣子,他有些不甘心,又有些認命。
但他寒假還是不斷地聯系梁啓彥,同他分享每一個他所去過的地方,換來一些簡短的回複。偶爾他們也說很長時間的話,但他感受得出他不是一個受重視的人。臨近開學在梁啓彥一次漫不經心地回應他的重視的時候,他沉默了幾分鐘,然後删掉了梁啓彥。還有一種覺得自己偉大的滑稽想法,畢竟是放一個人自由。
開學以後離開學考有大約一周多的時間,他們并坐無言。偶爾梁啓彥會看他,他會別過頭去。他想聽梁啓彥說些好聽的話,于是他們再回到從前,但是梁啓彥沒有。梁啓彥沉寂了幾天,之後每天繼續和周圍的人們談笑風生。
坦白地說,他有些失望。但也預想過這場面,也沒有太難過。但他給梁啓彥寫了一份信,幻想着他放手後然後對方終于明白失去了什麽然後拼命追回他的偶像劇戲碼。梁啓言收到信後如故,平靜得總讓他懷疑信可能在某個蟲洞遺失了。
之後他們就分開了。他還是沒能偉大太久,哭了好幾次。看着梁啓彥的後腦勺,不想哭出聲音又間或痛苦地哽咽,想他回頭又不想他回頭。同桌的女孩說:為了他值得嗎?他不回答這個問題。但于那時候的他而言,他失去了一道光,也就失去了整個世界。
直到有一天,他午休趴下以後,同桌那個女孩叫他起來,說梁啓言剛才盯着你看了很久。他不敢相信,但那個女生說她不會看錯的。她看梁啓彥就是在看他,她看向梁以後梁才轉回頭去的。于是接下來的幾個午休,他都假裝趴下去,用手遮住眼睛,從手縫裏目不轉睛地盯着梁啓彥的動作。他常常要等很久,周圍的人都睡下了以後才能發現:梁啓言在睡覺前整理好書之後會偷偷地、隐秘地看他一眼才趴下睡覺。他難以言說他的喜悅,盡管他并不知道他有什麽值得被愛的理由。
後來他找回了梁啓彥,最初梁啓彥沒有橫眉冷對。同時也找回了流言蜚語。他那時認為那些話沒有惡意,後來想梁啓彥大概不覺得。但為什麽會不覺得呢?他并不懂。再後來梁啓彥在朋友面前對他态度惡劣,說他跟他沒有關系,他于他而言是一個無所謂的人。再後來梁啓彥開始調戲班上另外一個男生,開始不聽他說話。再後來……一年了他還是找回了他。再後來,梁啓彥就跟另外一個“正常的”男生說些高中時代男生間愛開的暧昧玩笑。再後來……他還是找回了他。直到梁啓彥的态度又一天天冷淡。有一天他的餐卡裏沒有錢了,老師提前下課,他想他可以找梁啓彥蹭飯,然後他們可以在操場散會步,談談人生,說說未來。在他滿面笑容跟梁啓彥說“我需要一張長期飯票”的瞬間,梁啓彥面帶嫌惡地、不假思索地說“沒錢”。他“啊”了一聲,迅速抽出一張二十元紙幣,展開,說:“我有錢。”梁啓彥不假思索道:“那你自己不曉得出去吃?”他沉默地按着梁啓彥的肩膀跟着他下樓梯,他和他的朋友并排走,然後他松了手。梁啓彥和他的朋友往前走,沒有回頭。
後來他看過幾次梁啓彥和他的朋友打乒乓球,梁啓彥笑得很開心。那件事後的幾天他感覺得到梁啓彥有些愧疚,但又迅速收斂了一切。他覺得梁啓彥很懦弱,不敢直面這慘淡的人生;又覺得梁啓彥很強大,他在操場上不斷兜圈都排解不了憂郁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就不能說放就放。
再後來,看似還是時間解決了一切。
踏入社會後,再回想起在他用許多個黑夜與無限真情流着眼淚寫給梁啓言的信中寫到的那時他信奉的種種真理時,他難免感到啼笑皆非。不勇敢很可怕嗎?不坦誠很可怕嗎?沒有自我很可怕嗎?豈止是同性戀,活在這世上,誰又不被這世界打磨?梁啓言沒能成為他的蓋世英雄,他也沒有拯救梁啓言。高中畢業那會他覺得,于梁啓言而言或許不被他拯救就是被拯救吧。十二年來他仍沒能完全否定這念頭。不會累嗎?他每每念及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時,總會多此一舉地擔心:那麽誰來拯救英雄呢?
窗外反向車道上的大客車帶着燈光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過,貼着窗玻璃他隐約能捕獲到呼嘯的風聲。他在這朦胧的景象裏情不自禁地回憶過去,難免留下一些眼淚讓自己難為情,卻又憑此在綿長的麻木中提醒他還鮮活地活着。而後越回憶意識也越下沉,在頑固的警戒投降之前,他聞着散不去的煙味,還不忘調笑自己是愛讓他戰勝了恐懼。想着被偷就被偷吧,反正都回家了。也沒什麽拍小視頻的愛好。手機裏有也是別人的……
但他終歸是睡了。沒有做夢,也就反映不出什麽踏實不踏實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