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行李沒有什麽遺失。早晨六點以後轉車,下午四點到家。前些年他父親罹癌去世之後,他母親就搬到了他外婆那,近郊,還有一塊地。他母親是一名鄉村教師,村子坐落在離縣城半小時車程的地方。每天下午他母親五點能到家,和外婆一起料理田地,晚上和別人閑聊,或是打麻将。其實他母親的人生,他不太懂。他後來覺得他是一個不合格的兒子。小的時候他家裏債臺高舉,父親為還債每天從四點忙到十二點,與他無暇相見,十二歲後他因此很抗拒生命中突然多出來的父親。那時他不懂,他父親也不懂。或許是因為也是第一次做父親,或是在人情世故中三十歲時的他父親也仍是一個差生,但缺失了的陪伴賜予了青春期的他長久的孤獨感與自卑感。那時候他一個人料理人生,而後自己跌跌撞撞明白了一些東西,面對那淡漠的羁絆,卻不知該從何下手。後來他爺爺走了,他父親走了,他奶奶走了。他仍不懂死亡,卻覺得他的名字裏消逝了一些意義,在這浮沉的人世間,他少了一些根須。
到家時他母親不在,四點多小學應該剛下課。他問候了在田裏勞作的外婆,老人也問候他。他外公在他還沒在的時候就已經走了,聽他母親說他是一個中學教師。他至今仍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覺得他的外公是一個溫文儒雅的人。或許是因為不在的人懷念起來比較簡單吧。他很抱歉有這樣的念頭。時常覺得自己可悲,無論是他父親那一邊還是他母親那一邊的親戚,他離他們都很遠。
——包括面前這位和藹的老人,他的目光摩挲着她的滿面皺紋,她的目光溫柔慈祥。他感到愧疚,為他那只始終未曾伸出的手而感到深刻地抱歉。小學那幾年他旁觀他的父輩們分家,因此太冷淡地面對這世界。
他問:外婆,你種的這是什麽呢?
老人突然很開心,大概不知道為什麽外孫突然熱情卻仍不追問地開心。她佝偻着身子,指着腳下黃土裏的一片綠油油,說:這是蔥啊,能收啦……
他同她聊了許久,他母親回來時對他在學扯蔥表示了驚奇。而後他自告奮勇下廚,在外生活十二年,愈令人擔憂的泡面安全教他學會了做菜。
他外婆育有三個兒女,他母親最大,其下有兩個弟弟。他的小舅入贅到了北京,大舅和外婆一起住。大舅又育有一兒一女,都已長大成人,姐姐大一些已經嫁人,弟弟在外打拼。吃飯時一家人圍成一桌,牆上挂着兩張黑色照片。聽着新聞聯播的聲音悶頭吃飯,他最終還是沒能抵擋心底的那種異樣。
飯後休息一段時間後一家人陸續開始洗澡睡覺,他母親說她整理床鋪,他看着就好。于是他倚着門看着,想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老的呢?在他甚至還沒長大的時候吧。也許就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吧。今年他也二十九了。說不與現實妥協,所以許多想法仍然幼稚。說來可笑,卻又不知可笑在何處。他思來想去不明白。他母親整理好床鋪,說讓他洗洗就睡了,好好休息的時候,他俯視着母親已比黑發更多的白發,沖動過,但沒有伸手去撫摸她。
他相信他的母親是愛父親的,在遇見梁啓彥之後。母親喜歡向父親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哪怕父親根本沒有在聽。她浪漫地計劃着與父親的每一項旅程,哪怕父親給予的更多是敷衍。情緒激烈地咒罵父親的時候,在他眼中多像他遍遍跟梁啓彥抱怨他對他的不用心。他認為他的父親不愛他的母親。或許曾愛過吧,但最終這種情緒被不知名的力量磨滅,又沒有敦促他放棄這樁婚姻的絕望,于是一段婚姻裏,三個人都半死不活。小縣城裏,他見過的婚姻大多如此。別人說的現實也大多如此。他的父親曾跟他說過情緒是可以控制的。他父親咆哮着跟他說你知道放縱情感的後果嗎。那時是因為梁啓彥的緣故在高考之際他的情緒不穩定。在那以前他以為父親認為感情于一個成年人不重要,借此發現并非如此。他會想象他父親在面對這日複一日的疲倦婚姻時的心情。偶爾他會覺得同情,又覺得同情這種軟弱的情緒實在侮辱了那些倔強地與命運妥協的人的人生。
高中那幾年他和他父親有過幾次激烈的争吵。有一次他的父親從小學的種種事跡開始數落他,他那時悲哀地覺得:他父親對他年幼時的了解也就僅限如此,指責也都是一面之詞。雖然他父親從小開始誤會他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辯解過什麽。是因為那時候于他而言,這個人與陌生人無異。但那一次他頂了嘴,說你知道當初我怎麽樣其實是為什麽嗎。第二天他父親第一次和他道了歉,讓他開始第一次些許相信梁啓彥以外的世界,也向他論證了作繭自縛的力量。他于是想知道梁啓彥的世界,于是他找回了梁啓彥,再一次失望。又以為或許這世上還是有真理吧,譬如梁啓彥對不住他。但是為什麽梁啓彥不會覺得對不起他呢?他最終沒能解決對錯,時間偷走了他解決對錯的欲望。
從小到大他的父親不止一次說他是白眼狼,質問難道自己孝敬他爺爺還不夠典範嗎。他在心中諷刺他父親不懂孩子的世界,分家時孩子對親情産生的種種懷疑,遠不是提着水果一言不發的定期拜訪能夠消除的。他後來明白,每個人的世界都有局限性,因此他也不忍心苛責。——正如他無法苛責梁啓彥的不勇敢一樣。但他選擇勇敢,并在離開時決心要成為這茫茫人海中另一個勇敢的人的一道光。
離開小縣城之後,他不是沒有遇見過其他人。他談過兩次戀愛,第一次是在大學,一個并不比梁啓彥勇敢多少的人。他們在摸索中靠近,一如當初他與梁啓言,不同的是,兩個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裏,也不再需要向哪個朋友交代這樣突如其來的親密。畢業之後對方坦白以後會結婚,他也沒有為難他,只是離開了那座城市。第二次是在街上邂遇,對方開始追求的他,追求了将近半年的時間,他們在一起一年。分手是因為他偶然發現了對方的微信小號與小號上對方和別人的聊騷記錄。分手後對方再找過他很多次,說會改,說很愛他。他都一一認真聽着,但沒有再給對方機會。他說他希望對方今後幸福,但不會再參與他今後的人生。其實他也很難過。他很慎重地開始,然而仍沒能給自己一份圓滿的答案。也不是誰的錯。畢竟誰不是在艱難地生活。摧毀着,也被摧毀着。
他母親走後他洗了澡躺在床上睡不着,聽其他人都睡了。夜深人靜,獨獨他始終翻來覆去。為什麽會睡不着呢?其實他也不明白。不該是近鄉情怯。闊別十二年,不能說他還深愛着梁啓彥。實事求是,不刻意回憶過去其實他很少想起他。但無可否認這一場相遇成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每一場認真的相遇都會是如此,而他的每一場相遇都是認真的。他後來突然想起他十七歲時常想象事隔經年他會如何看待梁啓彥,看待那個他那時無所放下的存在。現在他已經可以回答過去的那個自己了:放下了,也沒放下。哪怕不再愛了,這個名字象征的一些東西是永恒不滅的。而盡管不再愛了,但他既然睡不着,于是他開始思考一些曾經他的希望此刻的他思考的一些事情:
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的一張床上,他們此刻相擁着嗎?在此之前,他們是否做了一些情侶間應該做的事?而他在做那些行為的時候,心情究竟如何?在妥協結婚之前,他還愛過哪些男生?曾有過為他奮不顧身的念頭嗎?倘若有,最終又是因什麽熄滅了呢?而你在想象這些事情時,心情究竟如何?
都是一些想破腦袋也想不清楚的事。抱歉呢,有些問題成熟之後才會發現更沒有答案。他想對曾經的他說。他笑着想:與其想這些有的沒的,他想還不如出去數星星。于是他搖了搖頭專心睡覺,最終還是陷入到了不安穩的黑暗當中。
他醒得有些早,四月的天剛開始亮。而他母親起得更早。他下床之後發現他母親在打點家務。他看着他母親忙碌的身影,想起十七歲以前每個學日他的母親都像這樣在他意識不清醒的時間裏忙碌着,循序漸進地提醒他起床。後來他成了一個不賴床的人,能一個人料理許多事情。每每被喚起以往的記憶時,他總發現他又失去了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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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他的母親開始察覺到他的性取向,高中時和他談過心,希望他不要走這樣艱難的人生。後來他父親去世,他最終也還是堅定遵循自我。他問他母親她怎麽辦呢。她說他開心就好。人生畢竟是自己的。如果無法選擇,那麽快樂還是最重要的。而她也無所謂了。父親走了以後本來就被嚼舌根,日子也照樣過。何況這社會對女性本來就苛刻。
他那時熱淚盈眶,至今回想起仍不覺得丢人。只是從那時起也格外地抗拒他母親終有一天會消逝于人世間的念頭,但他的母親還是不可避免地老了。他母親選擇在她熟悉的小縣城裏同熟悉的人一起老去,只是讓他常回家看。他有時也懷疑他漂泊在外的意義,但他知道他在瑰麗迷幻的大都市裏尋找着什麽,雖然收獲的不過是改頭換面的單調與一場場鏡花水月。
七點送走母親去上班,他早晨待在家裏不知道做什麽。九點鐘之後向務農的外婆交代了幾句行蹤,他徒步走向縣城裏亂逛。
他很久沒好好地看過這一方小世界。他童年的時候縣城經濟落後,縣城裏只有一家超市,其實也不過是間大些的零售店。後來一直到高中那間超市翻新了幾次,縣城裏也多了幾家規模更大的超市,是習慣吧,或是情懷,原先的那間超市人們總更愛去一些。
他高中的時候縣城裏多了好幾家精品零食店,有幾家就開在學校附近。他貪嘴,總期待梁啓彥能陪他去一次,但始終沒有機會。他堅信梁啓彥喜歡他,但梁啓彥從沒說過。他們沒在一起過,沒接過吻,但牽過手。是他一根根掰開梁啓彥的手指後插進去十指相連,但是他想既然能牽到,說明梁啓彥也想牽。後來高三他們班出現了一對異性情侶,張揚猖狂,他頃刻間意識到:梁啓彥無時無刻不在恪守着他的懦弱。
班上高一的時候曾經有過另一段愛情故事。男主角是他的一個朋友,女主角也是他的朋友。男生喜歡女生,于是盡其所能地對女生好。女生有些心動,卻對這世界抱有些懷疑。班上有些男生不懂事,不知道開一個女人被□□的玩笑是多麽地惡毒。在晚自習下課已經沒有許多人的時候,那些男生在講臺邊放肆地笑着。女生的一個朋友對那時在場的男生說:你不做些什麽嗎?男生微笑了一下,然後走了。後來女生就離開了男生。而那時候的男生因為種種原因,并不知道是為什麽。
一年後他再和這個男生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男生說他那時候有那時不成熟的考慮:他不希望事情鬧大被班主任追查出他對女生的情愫進而影響到女生,因此選擇了一言不發。而女生因為這件事認為他的喜愛不過流于表面。一年來他們沒能找到看見彼此世界的方法,最終摧毀了許多美好的事物。
他那時候已經決定放棄梁啓彥了。他知道他不一定就看見了梁啓言的世界,過往的一年裏他不斷地努力,最終收獲了完全的灰心。他總覺得梁啓彥大概根本沒有嘗試去看見過他的世界。他知道現實很難,知道梁啓彥在面對着前所未有的孤獨。但他仍然選擇了放棄。因為他知道要很久梁啓彥才會懂得他虧欠他良多,而倘若他等待着那一天,在此之前勢必他會虧欠他更多。一生足夠償還嗎?倘若不願意,那那樣太難。因此他選擇了放棄。他後來後悔沒能放棄得更早,因為梁啓彥最初一點兒也不想看見他眼中的世界。
跌宕起伏的人生啊。而更精彩的是:高三班裏出現的那對情侶就是開那個女生被□□的玩笑的男生和那個女生的朋友。一如當初每天同梁啓彥渲染他家梁啓彥的說法的男生暗戀他一樣。他知道,但最終沒能跟梁啓彥提起這些背後的緣由。
——滴滴。
他聽見好幾聲喇叭,起初沒有在意,向走繼續走了幾步後喇叭摁得更急,于是扭頭看過去。一輛漆黑發亮的轎車緩緩開在他的身旁,他低下頭往車裏看去。車窗搖下去,車裏的男人目光熱切地看着他。他記得這個人。叫姜飛。
“陳真?”男人的眼神驚喜,音調上揚。他有些尴尬,局促地笑應好久不見。男子打開車門邀請他上車,他遲疑了片刻,順勢上了車。
“有十二年沒見了吧?”
他微微點頭,不着痕跡地打量車內的裝潢:粉藍相間的背墊,擺在他面前的粉色車座香水,和挂在鏡子上的平安符。他通過鏡子,能看見車後座上堆着的幾個卡通抱枕。一瞬間腦海裏閃過許多想法。——他又聽見姜飛的下一句話:“你好像一直在上海很少回來?”
“啊,是。”他收斂了他的想象力,斟酌着對話,“上海……挺好的。”
姜飛笑了一下。他轉過頭打量姜飛,姜飛目不斜視地開車。十二年不見,姜飛變得成熟體面。而他常覺得他一直都是個小孩子,被困在失去的童年裏走不出來。再轉回頭來,看着熙攘的前路,姜飛沒有開口,他也想不出要說什麽話,于是他們開始沉默,但他多年來身經百戰,倒也不覺得尴尬。
“欸,你知道嗎——”姜飛頓住,稍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去,“高中的時候我喜歡你。”
他沒有說話。姜飛看他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一路只自顧自地說。
“那時候誰都看得出你喜歡梁啓言,也看得出梁啓彥也喜歡你。後來我也才知道,班裏原來喜歡你的男生并不只我和梁啓彥兩個。那時候編排你們兩個人,我有惡意,但其實對我來說更多算是一種別扭的祝福吧。我也不知道梁啓彥會那樣想。
“那一年你一直找梁啓彥想和他交流他一直地推開你我都看在眼裏。有時候也會想告訴你我喜歡你,我想對你好。但那時候我也沒有勇氣,總以為跨出那一步會失去很多,總以為人生還有很多可能性。後來發現人生是有很多可能性,但分攤到每個人的身上,每個人的生活都平淡。太多要顧慮的了。
“所以我結婚了,三年前。孩子剛出生。我也沒和我父母提起過我喜歡男人,我現在在地稅局工作,工作是他們幫着找的。這車是他們幫着買的,房子是雙方家庭一起付的首付。他們沒欠我什麽,反倒是我欠得太多。”他笑了兩聲,繼續說,“覺得生活也就這樣了。但我很愛我的孩子。我想我至少不能讓他以後像我這樣。至少如果他不被別人接納,我要支持他做他自己,跟他說他爸爸不害怕流言蜚語。
“我想你今天回來是參加梁啓彥的婚禮的。我本來在去的路上。孩子……他媽和我爸媽在家帶孩子。沒想到在路上遇見了你。你還和以前一樣,記得以前你難過的時候總喜歡在操場上亂轉。
“兩年前的同學聚會你沒有去。那時候我已經結婚了,和梁啓彥說起高中那時候總覺得唏噓。那時候我們總聊你,同學聚會的那天他終于下定決心,說:如果你來了,他就重新追回你;如果你沒來,他就像正常人一樣結婚生子。——你沒來。”他又笑了一下,說,“雖然其實我和他也都知道,會這樣下決心其實正說明他還是沒有決心。就算那天你來了,大概往事還是會重演吧。
姜飛說到這到此為止,好像還有什麽要說,然而欲言又止,時常側過頭看他的神情,目光閃爍。而他始終一言不發,靠在座背上,越聽越頹喪,卻又并不覺得難過。
片刻之後,他開口,嗓音幹澀:
“十七歲那年我就沒有怪過梁啓彥。大家都是普通人,他只是沒有勇氣罷了。實際上步入社會之後我也在不斷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理想。但我還是固執到了二十九歲。又想着既然都已經固執到了這種年紀,今後也還是得固執下去。就像那些妥協的人的想法一樣的吧——既然都已經妥協到了這種程度,今後也還是得妥協下去。但我見過愛情,所以不甘心。
“雖然我也會覺得我美化了我對梁啓彥的回憶。哪怕我是女生,或者他是女生,興許在一帆風順的愛情裏我們也會在當時那些難以預料的日子裏被婆媳關系等我至今仍未經歷過的問題阻攔。他在他的考慮裏總是犧牲我。我後來想:哪怕這個社會對同性戀寬容我也不過是麻痹我自己吧。他給的終究不是全心全意,不過是少了一次考驗他的時機。
“當時我沒有想過多年以後再見他會有怎樣的改變。也許理解一些我的感受,也許在他所信奉的道路上已經走了很遠——正如我一樣。十七歲那年我對他說我不恨他。我知道我們信奉的東西是不同的。——那時候年輕,為了弄清這個道理付出了太過沉重的代價。我也理解了他當年的行為,因為當年我想讓他勇敢,等同于摧毀他的精神世界。但于我而言,他真的虧欠我許多。既然我這樣覺得,我想他也無法付出足夠多讓我再毫無保留地愛一次,因此我沒有去那場同學聚會。我早已知道了結局,因此不必再開始了。
他面無表情。
“——就像這場婚禮。我本來不該來的。停車吧。謝謝你了。今天遇見你我很開心。我想你兒子今後會為有你這樣一位善解人意的父親而感到驕傲的。請你轉告梁啓彥我來過,祝他幸福,別的就不必再提了。停車吧。”
于是車速慢慢下降,如同麻木的失望裏漸漸滋生的奇異的惬意。他在沉默裏感受到,一切都在變慢。車速,步伐。呼吸,人生。
他打開車門,下車後在路邊回望了一眼。漆黑的奧迪A6已經遠去了它高貴的背影。交集的百感排山倒海地翻湧上來,卻始終達不到落淚的悲傷。他接下來繼續在城市裏漫無目的地游蕩,想象着幾段他不曾經歷過的人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