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終章 (3)
位置——
他再不多言,只本能運起輕功,跌跌撞撞的朝着那處飛奔過去。
後山荒廢已久,平時少有人去,就連下人也不過在外圍打掃,真正經常出入的只有少爺一人,至于具體在裏頭做些什麽……卻是無人知曉。
如今他莽撞闖入,沿着踐踏而出的小徑直奔山頂,在那茂密而不見天日的叢林深處,找到了一間小小的屋子。
簡陋的木門半敞開來,透過泛黃的窗紙,隐約可見內裏翻湧的紅光……他的步伐越來越慢,直至在門口站定,微風席卷着熱浪撲面,幾乎要點燃眉發,灼傷瞳孔。
屋裏靜極,唯有吞吐的火舌劈啪作響,似被灼壞了的虹膜之上,卻隐約印出了一個披着紅蓋頭的身影,纖瘦到不堪一握的腰肢筆挺,頭也不回的投入翻滾的劍爐,無怨無悔——
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無鞘的劍,不經冷卻,劍身灼光未散,發藍發紅的劍刃銳利不減,與他懵懂時看到的第一眼相比,卻憑空生出一抹血腥,殺意無邊。
時隔數年,他再一次見到了那把讓他夢寐以求的劍,卻失去了一個魂牽夢萦的人。
寒意沿着顫抖的指尖蔓延開來,劇毒一般凍結着每一寸血肉,他為此渾身發抖,胸腔之內那顆才剛剛鮮活起來的器官再度枯死,獨留殘軀茍活。
本能的閉了閉眼,淚水毫無征兆的湧出,在落下前便已被烘幹,連痕跡也無。
他甚至還未來得及嘗到情愛的滋味,卻已知肝腸寸斷是如何的痛——他突然明白了那個反複無常的夢境之中,為何面對碾碎一切的天錘,自己依然如此平靜。
那并非是平靜,而是哀莫大于心死。
于是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把滾燙的劍,将其摟入懷中。
他抱得是那麽緊,直到血肉被灼得翻開,猩紅的劍身抵上堅硬的骨頭,發出嘲笑一般“滋滋”的聲音,四周彌漫着燒焦的氣味,他卻仿佛不會再痛。
他的愛人就在他的懷裏啊,為什麽還會痛呢?
如此想着,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他一邊笑着,用傷痕累累的肉身将那把劍徹底烙在懷中,然後狠狠咬斷了口中舌頭。
死亡于他來講,已是解脫。
阿洵是凡人,一生不過匆匆百年,彈指一瞬便過去了——而劍君天生為仙,壽命與天地齊平,永生不滅。
“汝為劍生,自無愛無恨,無情無欲,故勘破此劫,仙籍不變……”
天道莊嚴不含情感的聲音響徹天地,他跪在那可見前世今生的水月鏡前——數百年前他也曾來到這裏,去窺探自己漫長一生中唯一的劫數,以及渡劫失敗後的下場。
仙君的魂魄生來強悍,哪怕剝離三魂投入輪回,也能随着時間變遷逐漸恢複一絲記憶……而他當年反複夢見的場景,便是水月鏡中窺見的真相。
他用如此方式警告自己不得有失,到頭來,那把從一睜眼起便懸在頭頂的劍,最終還是落了下來。
情劫已渡,心魔叢生。
在昆侖之巅蘇醒之初,他日夜夢回,反反複複都是那短暫無比的十幾年,夢裏的那人笑得開懷,微微彎起的眼眸裏灑滿陽光,嘴角蕩開小小的梨渦,那麽淺,卻仿佛盛滿了舉世無雙的佳釀,叫人醉生夢死。
可再醉人的酒,也無法治愈死去的心。
他再無法忍受昆侖山上死寂的雪,他想回到凡間,去尋找那人的轉世,去彌補他錯過的東西,去抓住對方的手,說一聲未來得及出口的告白。
他以仙劍為體,一毫一發皆為利刃,若要摒棄原身,抽離神魂,就必須躺在那天罰臺上以天錘敲打至骨血盡碎,直至徹底灰飛煙滅。
旁人聽來極為恐怖又不可理喻之事,他卻為此甘之如饴。
天罰臺,天錘——水月鏡上的那一幕到底還是成了真,他心中卻無半點意外,仿佛一切冥冥之中既已注定。
于是他平靜的閉上眼,來承受自己無法逃脫的宿命……任憑沉重的鐵錘敲碎一身骨血,也要留住那顆死灰複燃的心。
我們會再見的。
他如此想着,仿佛痛苦都為此消失殆盡,只餘下無盡歡喜——仿佛又回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刻,他站在空曠的院裏,将掌心貼上自己跳動的心髒,然後發現……
發現自己費盡心思尋找了一輩子的東西,就藏在自己身邊。
番外二《尋劍》完
番外三《折槍》(1)
番外三《折槍》
——那人是一杆寧折不屈的槍,卻因他荒廢多年,最終埋沒沙土。
祁王獨自一人坐在略不起眼的角落裏,姿态筆挺,不卑不亢。
舞女的腳踝挂着一圈金鈴,蓮步輕挪,伴着連綿樂聲帶出一串細密的鈴響。皇帝高坐上位,幾杯薄酒下肚,臉上泛出一種富态的潮紅,在明亮燭光的照耀下,莫名的油膩。
他只看了一眼便再沒了胃口,默不作聲的微垂着頭,望着桌上豐盛菜肴出神。
帝王的喜好可以決定皇子的命運,祁王便是這樣一個不受期待的皇子,他出身低微,母親難産而死,被聖上譽為不詳,于是從小到大見到父親的次數屈指可數,大多時候,還只是像現在這樣遠遠看着,就連封王的時候,也不過冷冰冰的一道聖旨。
所以在旁人眼中,祁王性格孤僻,寡言少語,在這偌大皇宮中無半點勢力,一如後院池塘裏毫無根基的浮萍,一點兒浪花便能将其掀翻。
他自己也仿佛不怎麽争氣,寧可随遇而安的做個不受寵的透明皇子,也不願在皇上面前争一口氣……如今年宴之上,秦王和晉王身邊哪個恭維的朝臣,只有祁王一人置身事外,冷眼旁觀。
坐在高位的皇帝或許有那麽漫不經心的瞥過一眼,但到底不曾放在心上,從頭至尾,他沒有提起小兒子的名字,甚至刻意避開了這個話題。
耳畔的樂舞聲逐漸散了,連桌上的飯菜也一并冷透,單薄的少年眼眸微垂,纖長的睫羽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小片陰影,抿緊的嘴角輕輕翹了翹,露出一個嘲弄的笑。
他像個局外人似的望着宴廳裏互相交涉的官臣,仿佛在看一群愚昧的跳梁小醜——因為無論這些人如何争奪,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注定是屬于他的。
小小的祁王如此篤定的想着,純黑的瞳孔中有金光一閃而過,只一瞬便隐沒不見。
于是在他封王之後的第三年裏,先皇猝死。
秦王晉王二分天下,為空懸的皇位争得頭破血流,最後徹底撕破了臉,其中一方率兵造反,将皇宮染得一片猩紅。
當叛軍提着滴血的長劍殺至門外時,他甚至沒有逃跑,只面無表情的望着那上鎖的房門,看着銀亮的劍鋒從縫隙中插進來,周圍的下人發出恐懼的尖叫。
門鎖崩斷的那一刻,他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撲倒在柔軟的床鋪間,緊接着是雜亂的腳步聲以及利器穿過肉體的聲音,一下、兩下……那是他第一回切身體會到死亡的滋味,窒息的、腥臭的、血的味道在他鼻端彌漫開來,濕黏滾燙的液體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熨帖在身上将他包裹,像一件厚重而密不透風的盔甲。胃裏的酸液一陣翻湧,他卻不敢張嘴,只死咬着牙關,雙眼緊閉。
就算不想承認——可他的确在怕。
溫熱血液逐漸冷了,四肢愈發冰涼,身上的屍體很沉,擠壓着內髒,讓他喘不上氣。
于是他勉勵挪動着幹瘦的手臂,從縫隙之中尋得一絲生機……每一口呼吸都是那般狼狽且絕望,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或許這一次,真的不會有人來救他了。
這場漫長的噩夢持續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一雙修長有力的手,将他從屍體堆裏挖出來,抱在懷裏。
那是一個不太柔軟的懷抱,堅硬的胸甲抵着他的胳膊,絲絲涼意從中滲透過來,帶着肅殺,他卻莫名覺得安心。
仿佛這輩子就再沒如此安心過。
……醒來後身上已被處理幹淨,他躺在幹燥的床鋪間,空氣裏彌漫着苦澀的藥香,多少蓋住了鼻腔內未散的腥氣。
祁王極為緩慢的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偏過頭去,去看那個跪在床邊的人。
那人他認識,是楊家的小将軍,曾在國宴上有遙遙的一面之緣,只不過那時候離得太遠,他只隐約看見一身銀亮的輕甲,筆挺的脊背像一杆不屈的槍。
“你是……楊将軍?”他扯着虛弱的嗓音輕輕開口,“楊将軍快快請起吧,你是父皇親自封的鎮國将軍,我……咳咳……”
突如其來的咳嗽打斷了祁王的話,他蜷起身,藏在棉被之下的手指微微握緊,用力到指節都開始發白。
楊将軍站起身來,用手掌撫摸着他的脊背,衣衫很薄,以至于那掌心的溫度清清楚楚的烙在皮膚之上,他打了個抖,心跳有一瞬間變快。
還想要更多……更多的……
欲望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生長,他松開握緊的拳頭,轉而抱住顫抖的肩膀,露出一副可憐姿态。
然後眼看着對方面露心疼,猶豫着上前,将他摟入懷中。
“殿下別怕……有臣在,再無人能夠傷你。”
那人有些笨拙的摸着他的長發,在退去一身堅硬的甲胄之後,年輕将軍的懷抱就顯得柔軟許多,祁王将臉埋在對方微微起伏的肩頭,先前隐忍不發的恐懼終于決堤。
那是祁王生平第一次流淚,卻不是因為死而複生。
而是他覺得若是自己死了,便再也遇不到這人。
等發洩過後,他喝完對方親自端上的米粥,靠在床頭默默走神。
楊家的小将軍陪在一旁,年輕俊美的臉在暖黃的燭光之下,少了幾分肅殺的狠厲,多出一抹少年的稚氣來,黑黝黝的瞳孔裏綴着火光,滿滿都是他的影子。
原來被一個人如此注視的感覺這樣美好,仿佛自己一人便是對方的天與地……祁王在心裏默默想着,用發顫的聲音開口道:“将軍……皇兄他們都不在了,父皇也不在了,那這把龍椅……又是誰的?”
小将軍似乎生怕吓着了他,聲音都放輕些許,“自然是殿下的了。”
“那、那将軍你會幫我嗎……”
祁王看着那人忙不疊跪下,給出承諾,忍不住伸手搭上對方的肩膀。
“……我不要将軍死,我要将軍一直陪着我。”
我要你一生只能注視我一人,聽命于我一人,服從我、屬于我……
低頭的小将軍沒能看到他眼中近乎赤裸的觊觎,只傻乎乎的點頭同意。
他的脊背板的很直,一如他們初見那日,像一杆威風凜凜的槍。
這是屬于他的東西了……祁王想着,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來,彎彎的嘴角上翹,透露出一股罕見的孩子氣。
小将軍本身就有一種吸引着他的特質。
或許是當時将他拉出地獄的那雙手太過有力,又或許是那個懷抱過于溫暖……他從他身上得到了很多從出生開始便不曾接觸過的東西,那雙專注的眼神也好,那個發誓效忠的人也罷,零零總總的拼湊在了一起,成為他彌足珍貴的“第一次”。
于是他任性的要求那人時刻陪同,半真半假的裝出害怕的模樣……早在第一次睜眼時,他就發現對方那身殺伐決斷的鋼筋鐵骨下,包裹着一顆太過柔軟的心——太容易被打動,至少對他如此。
登基那日,繁重寬大的龍袍披在身上,其重量讓他有些許忐忑,可這一切都在看到那人時徹底打消。
他不顧腰帶未曾系好,便拖着踉跄的步子,跌跌撞撞的沖進了那人懷裏。
小将軍今天一身軟甲,他沖過去時特地将配劍往旁挂了挂,張開手臂将他接住。
“将軍……”他抱着對方勁瘦的腰肢,将臉貼在冰涼的甲面,撒嬌道:“這些侍女好煩,本王不喜歡她們。”
小将軍溫聲安慰了幾句,最後被磨得不得不親自替他更衣,祁王努力張開細瘦雙臂,看着對方恭敬卻又謹慎的模樣,心情登時好上幾分。
這個人的喜怒哀樂都是屬于他的,是他一個人的——
就像這天下一樣。
這一刻,祁王……不,祁帝清楚地感覺到,胸腔裏的野心正勃勃跳動,呼之欲出。
轉眼便是三年過去。
這個位置仿佛天生為他而設——不論是什麽樣的政事,他都能極快上手,并将其打理的井井有條,除此之外他還頒布新的法典,給民衆更多福利,加上年年都是大收成,以極快的速度俘獲大批人心,其聲望不可與往日相比。
而對于小将軍,他盡可能給予最多最好的。
他封他高位,賜他特權,賞他珠寶屋宅——卻只允許他留在他的身邊。仗着年紀尚幼,祁帝在這件事上顯得相當任性,他只是想把那人對于自己的重要性明明白白的擺在明面上,他要告訴這天下,這是他的人。
為此他不惜忙碌公務,只是單純的想要變得更加強大,某日夜裏累得不慎睡着,迷迷糊糊聽到有門開的聲音,剛想張口喊人,便覺得身上一重,有誰将帶着些許體溫的外袍替他披上,擋住了夜裏的寒涼。
一顆心立即就安定了下來,他戀戀不舍的趴了一會兒,才緩緩起身,沖着那人露出微笑。
兩人寒暄了幾句,對方的妥帖之處讓他暖心,忍不住扯着衣袖撒了兩句嬌。
将軍果然吃這一套,主動替他按摩起太陽穴來,祁帝舒服的半眯着眼,透着眼皮的縫隙去瞄那人的模樣……将軍今年已過而立,身材比起初見時分拉長些許,可骨架子還是那麽小,就算被緊繃的肌肉裹着,套上衣服後,腰身修長而細,再過幾年他便可一手而握。
除此之外,還有那眉眼……說不上多麽精致,卻是濃墨重彩的黑白分明,眉峰偏細而長,斜斜沒入鬓角,笑起時微帶弧度,大半時間裏卻總板着臉,多了幾分難得的淩厲。
他看得如癡如醉,直到那人開口提起正事,才終于回神。
番外三《折槍》(2)
那些前朝舊臣隔三差五的上奏請示,卻話裏藏刀,直叫人憋屈的很。祁帝冷哼一聲,洩憤似的罵了幾句,複又像是想到了什麽,興致勃勃的抓住了小将軍的手,“朕封你個鎮國公如何?”
他不忿那些屍位素餐的老東西身居高位,而一心為他的小将軍卻低人一等……對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只是溫和的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
三日後,一道聖旨頒下,驚動整個朝廷,鋪天蓋地的折子不間斷的往禦書房送來,他鐵了心要一意孤行,翻都不翻便丢在一邊。
唯有小将軍知曉他的心意,願意陪着他背負罵名——祁帝一遍感動,一遍暗自下定決心,要将這人死死護在身邊,寸步不離……
而他也的确做到了。
時光如白駒過隙,少年的身形日漸拉長,如今的祁帝已與将軍一般高了,單薄的肩膀終于成長到可以撐起龍袍的重量,可在那人跟前,又總像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能粘着的時候絕不分開。
他發現對方喜歡博弈,便特地令人打造一套玉雕的棋盤,一有閑暇時分,便與那人落坐在後院的樹蔭之下,面對面的厮殺,戰個你來我往。
小将軍棋藝平平,但路數上始終帶着一股征戰沙場的血腥氣,若稍有掉以輕心,便險象環生。不過以祁帝的聰慧,想要贏得對方并不困難,可他偏偏裝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撒嬌耍賴都用上了,只為看一眼那人心軟的模樣。
他的小将軍在外威風凜凜,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鎮國公,唯獨在他這裏,是一團柔軟的可以随意搓揉的棉花,仿佛一掐便能擠出水來。
如此想來,心中躁動便愈發難耐,趁着那人走神的空檔,他變本加厲的欺身而上,雙手撐在扶手上,半抱半困地将人攏在懷裏,偏偏還要裝出一副無辜的模樣,“将軍在想什麽?”
那人先是本能後仰,直至貼上堅硬的椅背,難得有些失措的模樣取悅了祁帝,他按捺着嘴角得逞的笑意,又往前湊上些許。
小将軍看似更加慌亂了,連聲音都有些發抖,祁帝居高臨下的看着他微微顫動的睫羽,卻聽那人提起早朝時參他的那本折奏,不由得微微皺眉,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對方柔軟的唇上,打斷了對方的話。
“朕登基時承諾過,會信任一直将軍。”
那人先是一愣,神色頓時放松下來,細長的眉峰微彎,眼神溫柔。
可不等他再繼續欣賞一會兒,便聽對方開口道:“陛下也到了結親的年齡,不知可否有什麽心儀的女子?”
這話仿佛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他怔了一瞬,不動聲色的将那股突如其來的暴虐按捺下來,“将軍就這麽想看朕成親?”
将軍真情實意勸解了幾句,落在他耳中卻是越聽越不耐煩,幹脆利落的将其打斷,反問道:“……将軍已經二十有五,怎麽不想想成親一事?嗯?”
這話剛一出口他便有些後悔,生怕對方順着說點什麽,卻不想那人只是苦笑一下,“……是臣多管閑事了。”
剛提起來的那顆心被安安穩穩的放回原處,他輕哼一聲,裝出還未解氣的模樣,惹得那人低聲安慰幾句,才終于道出真意。
想要留下他、困住他、将他納為己有……
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句舍不得而已,他沒有說,卻相信對方會懂。
“朕現在這樣就很好。”
因為有你在,還會一直這麽好。
欲望這種東西,一旦動了念,便如劇毒一般滲透骨髓,再拔不出。
他想要他。
不單單是淺嘗即止的觸碰,而是更加深入的擁抱、親吻或是——
剛從戰場退下來的頭幾年裏,将軍時長夜不能寐,他得知後便特令禦醫們研制出一種助于睡眠的熏香,每月定時送去,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
而這回賜下的熏香中,則摻雜了一些其餘的東西,容易讓人氣血浮躁,甚至……
自打将軍身邊的內侍向他來報說開始使用之後,那人便總是有意無意的避開自己,至于原因,可以說是一目了然。
——以對方那種略帶些古板的性子,定然不會容忍自己居然對君上有情,所以才會唯恐不及的避開吧?
沒關系,他可以等他想通……祁帝難得忍了幾天沒有主動去找,卻不想等來的竟是那人的婚訊。
收到消息的一瞬間,他氣得兩眼發黑,在禦書房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将能砸的東西都砸了一遍,等最開始的那股沖勁兒過去了,才越過一地碎片殘骸,氣勢洶洶殺去那人府上。
将軍那會兒正在書房,他踹開門時,手裏還握着沾了墨的毛筆,随着他的動作手腕一抖,很快将其放到一邊。
“陛下……”
看着那人略帶閃避的語氣,他只覺得那股剛滅下去些許的火又竄了起來,咬牙切齒道:“原來你近幾日躲着朕,就是為了這個!”
揮退下人後,将軍本是迎了上來,卻在又仿佛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動作一頓,微微僵在原地,被忍無可忍的他一把拽過,死死摟在懷裏。
祁帝将臉埋在那人肩頭,對方身上萦繞着一股淡淡的檀香,那是他特地投放的東西,如今卻莫名成了阻礙。
他心煩氣躁,語氣也低落了不少,顫着聲撒嬌道:“你不許離開我……”
或許是靠得太近,那人的身體有幾分僵硬,聞言半晌,苦笑一聲,編了個理由來敷衍他。
祁帝不悅的追問幾句,卻不想對方還真跟個木頭似的,說到最後竟然連“傳宗接代”這種借口都搬了出來……他聽得眼睛都紅了,大有生出“再也不想理對方”的心思,氣急敗壞的跑出将軍府,回宮繼續蹂躏房裏的珍寶擺設。
這一來一回便跟小孩子鬧脾氣似的,偏偏他自己不這麽認為,還總将錯誤歸到旁人身上,可等氣頭過去,明明想讓那人來哄,真到了見面的時候卻忍不住繃着臉,甚至好幾次拒之門外。
就這麽反複糾結了小半月,剛好趕上一年一次的慶典,那人身為鎮國公自然要來,落座在龍椅之下,他觸手可及的位置。
祁帝下了心要戳破這層窗戶紙,早早令人在将軍的酒杯裏下了藥,三杯黃湯下肚,便見對方臉頰泛紅,偏偏還要梗着一口氣,挺直了腰板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起先他還想看那人到底能撐多久,可後來小将軍的眼神都迷離了,臉上滲出一層細細的薄汗,幾縷發絲黏在光潔的額間,被酒液泡熟了的唇水光發亮,格外殷紅。
他終于再忍不住,朝着身邊的公公使了個眼色,道:“送鎮國公下去休息吧。”
番外三《折槍》(3)
看着那人被搖搖晃晃的帶走,仿佛心思也跟着飛了出去,再難收回來。
等好不容易熬到散席,他幾乎馬不停蹄的趕到寝宮,下人已實現在屋內燃好熏香,透過門間縫隙,便也能嗅到近乎甜膩的檀香味兒,他抽了抽鼻子,揮退下人,這才小心翼翼的邁步走進門去。
偌大的龍床上斜斜躺着一人,低垂的床幔讓對方微微蜷起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斷有低沉的喘息從中滲出,帶着一點兒難耐的味道,着實誘人得緊。
一直垂涎的東西就擺在眼前,就算是祁帝也不由得喉頭一緊,他眯起眼緩緩上前,在床鋪的一角坐下,伸手去撩那人擋在眼前的濕發。
将軍的臉色很紅,凝着一層細密的汗珠,被暖黃的燭光那麽一照,透出一片近乎旖旎的水光來。他摸了摸對方微有些發燙的臉頰,比想象中更要細膩的觸感讓人心神蕩漾,濕漉的眉眼依舊俊美,斜斜入鬓的眉梢柔和的彎着,帶起眼角一抹豔色。
這些年來幾經沉澱,比起初見時分那股意氣風發的少年稚氣,已然蛻變得愈發穩重,長開的眉眼鋒利依舊,不茍言笑時氣勢十足,可在他面前,卻永遠是一副順從寵溺的溫順模樣,連逼人的目光都化作滿滿無奈。
一顆心像是被泡在糖水裏面,又暖又甜——祁帝再忍不住的傾下身,在那人滿是汗水的眉心落下一吻……
接下來的事情似乎順理成章。
他一層層剝去那人身上繁複的官服,露出衣衫之下精瘦光滑的皮膚,将軍少年參軍,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無數,但大多都只剩一條淺淺的疤,看不太出當時的慘烈。
這還只是痊愈之後……若是新鮮的,皮開肉綻的淌着血,那副場景光是想想便讓他心尖顫抖,恨不得将此人攏進懷裏,完完全全護在身下,任誰也不得傷其分毫。
如此一來,先前那股沖動反而淡了些,他猶豫半晌,最終咬了咬牙,換了個法子……
祁帝褪下一身衣袍,在皮膚上或掐或吮的弄出些印子,再将将軍扒了個幹淨,用柔軟的被褥小心翼翼的裹了起來,鑽進對方滾燙的懷裏。
這期間那人本能想要推拒,都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制服下來,末了還不忘好好品嘗那微微張合的唇,吻到兩人都氣喘籲籲時才終于停下,吸了口氣,閉上眼……
次日醒來時分,那人果真上當,一臉惶恐的仿佛要随時自裁的模樣着實有些好玩,他心裏暗喜,忙不疊變本加厲的演到了底,湊上去又是好一番輕薄,直至那人耳尖都紅透了才肯作罷。
“既然做都做了,将軍可要對朕負責啊。”他将臉埋在那人心口,聆聽着皮肉之下蓬勃的心跳聲,只覺得這一刻再美好不過。那人起先還有些本能的抗拒——多半是因為羞澀與那顆臣子之心,可他的将軍向來心軟,不過一兩句孩子氣的聞言軟語,便輕松打消了最後一絲的矜持,算是默認了這份感情……
祁帝得償所願,打心底裏都是喜悅,恨不得把人捧在心口,榮華富貴更是一樣不缺——可與此同時,他也開始做起一個詭異的夢。
夢裏的自己四肢扣上粗大的鐵鏈,被赤裸着上身被捆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那石頭極冷,像是雪山之下恒古不化的堅冰,表面呈深褐色,隐約有血光閃爍,詭異至極。
倒是他自己——一旦接觸到這石頭,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虛軟的四肢仿若一灘爛泥,被沉重的鐵鏈墜得下垂,卻是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無。
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一下下如同踏在他的心口,踩着心跳劇烈的節拍,緩緩靠近。
……有什麽鋒利的東西貼上了他的脊柱,刺骨的寒意穿透皮膚,滲透骨髓,本能的,他渾身發抖,卻咬死了牙關不願發出半點聲音,瞪大的雙眼望着眼前虛空,似乎能從中隐約看見那個夢寐以求的身影……
“抽了這龍筋,閣下便與地蛇無異。”那人的聲音震得他耳膜生疼,“當真不悔?”
他感覺自己的嘴唇動了動,幹裂唇皮撕扯,嘗到一股血的腥甜。
“我……”
夢境戛然而止,他睜開眼,不知不覺間滿頭大汗。
潛意識裏總有個模糊的聲音,一直警告他要離那人遠些,可胸口跳動着那顆器官又忍不住的想要靠近,來回拉扯間行為處事愈發驕縱,似要順勢發洩什麽,到時那人一成不變的寵溺,默默包容了他的任性。
轉眼便過了年關,春季将至,細雨綿綿落下,澆灌着新鮮播下的種子,與此同時,這幾年內隐忍不發的蠻族再一次踏上邊關的防線,他一貫的好運,也沒能擋住勃勃野心。
數不清的文書從前線送來,在角落裏堆成高高的一摞,祁帝端坐在案前,涼薄的目光掃過白紙黑字,心中卻無半分悲恸。
凡人的命運、凡人的生死,凡人的戰争……與他何幹?他是高高在上的真龍天子,受上天庇佑,那蠻族的野獸再有能力,還能一路撕咬到他的腳下麽?
倒是工作量平白加了一倍,惱人的很。
倒是将軍的奏書一刻不停的遞上,漫漫都是要親臨帶兵的意思,他只看一眼便忍不住想起對方身上細密的傷疤,再舍不得讓那人前往危險的地方。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這一點他還是知曉的,何況又是那麽遠的地方,他的手再長,也伸不過去。
若是将軍有個三長兩短……這些人全部陪葬,也是不夠的。
這般一想,他幹脆徹底無視了對方的請奏,卻沒料到那人如此不依不撓,甚至為此親自來找他對峙……這是這麽多年來,對方第一次出言頂撞,祁帝雖然始終在笑,心裏卻早已醋翻了天——原來在将軍眼裏,自己竟然比不過一群凡人?簡直可笑!
“朕不許——”他居高臨下的俯視着那人繃緊的眉眼,“他們受真龍庇佑這麽些年,總該付出點代價。”
“代……價?”那人擡頭望他,眼中是滿滿的難以置信,濃厚的失望近乎要從中溢出來,他越看越是不喜,嗤笑一聲,火上澆油似的多說了一句,末了還不忘伸出手,摸了摸對方僵硬的臉。
“放心吧将軍,老天是會站在朕這一邊的……朕才舍不得朕的将軍,去為那些凡夫俗子拼命。”
這句可是大實話……他是真心疼惜此人才會這般,但對方偏偏不願領情。
那人猛地跪下,膝蓋磕在遞上發出一聲悶響,筆挺的脊背略帶顫抖,聲音卻是一字一頓,近乎泣血。
祁帝幾乎是瞬間沉下臉來,一個他從未想過的假設緩緩浮出水面,卻像陰毒而纏人的水鬼,拖着他往看不見的地方深深墜去……
如果當年登基的不是他,那麽将軍是否會像對待自己一樣對待那人?
他嫉妒的發狂,為那個根本不存在的設想,和從未出現過的假想敵。
于是他開口問了,帶着點期待的、又怕極了失望,他甚至想如果對方搖一搖頭,自己便會答應那人任何要求……不過是前線而已,他陪他去便是。
可到頭來,那人卻只是一言不發,眼睛裏的光彩一點點黯淡下去,化為他看不透的濃黑,為掩飾心中慌亂,他狠狠吻上那人的唇,一番撕咬後冷笑着開口:“将軍既然想去,總歸得做些什麽,讓朕開心才好吧。”
那人茫茫然眨了眨眼,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麽,恍惚的模樣讓他暴虐心起,再也收拾不住。
他用最差的方式,将那人按在批閱折奏的龍案上,狠狠操了一頓……那是他幻想過許久的第一次,卻不如幻想中那般溫馨,反而充斥着硝煙與血的味道。
很刺激,也很壓抑。
身體與心仿佛一刀兩斷,分別丢進了欲望和嫉妒裏,看着那人因痛苦而皺起的眉心,他一邊心疼的發狂,一邊又覺得,只有這樣将軍才能完完全全的屬于他……這是他的人,喜怒哀樂也都是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妄想分去一絲一毫!
年輕的皇帝低下頭,吻上愛人高潮後泛着殷紅的眼角,小小聲說了三個字。
那人赤裸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下,發出含混不清的呻吟來,也不知聽沒聽見。
番外三《折槍》(完)
他抱着昏迷的将軍清洗了一番,換上幹淨舒服的衣袍,小心翼翼的抱到床上,掖好被角,又吩咐了禦醫好好照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