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終章 (4)
回到禦書房,繼續處理那沒完沒了的文書。
卻不想到了半夜,那人還是發了高燒,英俊的臉上爬滿了病态的潮紅,祁帝捏着濕巾,替他擦拭着額角的冷汗,心裏多多少少泛起幾絲心疼與後悔,但又很快被任性的壓下。
他不合眼的照顧了一夜,直至第二天清晨時分,對方身上灼人的熱度終于消退些許,祁帝松了口氣,在內侍的伺候下稍作洗漱,紅着眼去上朝了。
既然他的将軍在乎這個天下,那麽他會如他所願。
本是想調動兵力設法支援邊疆,卻不想得到前線捷報——南蠻部落內亂,大軍被迫放棄剛剛攻下的城池,調兵回國,并且因此元氣大傷,數十年內不能再次出兵……這可謂天大的喜訊,将他身上的倦意一掃而空。
祁帝坐在高位,看着腳下跪地朝拜的臣子,心中得意洋洋的想,看吧,老天還是站在我這裏的。
——所以,他沒有錯。
可将軍卻似乎不這麽認為,反而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眼神望着他,冷漠算不上,但到底沒了曾經的熾熱,黝黑的瞳仁透不進光,像一潭如履薄冰的泉水。
除去自己氣急敗壞的影子之外,他什麽也看不見。
最開始的時候,他以為對方不過是有些生氣,便也想着像從前那樣撒個嬌就算完了,可那人卻仿佛鐵了心不肯理他,就算好不容易撬開那張嘴,大多也都是敷衍,又或者是八竿子打不着一撇的正事……他徹底慌了,甚至竭嘶底裏的将手邊觸到之物全都砸碎,他的将軍站在不遠處,隔着一地殘骸默默望着他,明明那麽近,卻怎麽也夠不到。
倒是逼得太急,那人身體出了毛病,他又慌慌張張的叫來禦醫,好一陣調養,卻是再也不敢去碰。
對方借此趁着養病的機會拒人于千裏之外,連朝中大小事務都一并放下,頗有點隐居山林的意味,同時這也讓他覺得,事情徹底脫離了掌控。
他的将軍什麽也不要——凡人們搶的頭破血流的權勢他不在乎,金銀珠寶他更不放在眼裏,自己坐在這世間最高的位置上,卻是連那人所求都捉摸不透,這種感覺既無力,又憋屈。
他是那麽喜歡他,可為什麽……
将軍難道不喜歡自己嗎?
這是祁帝頭一回覺得茫然了,他看着案前鋪開的宏圖,那是他的國家,他的天下。
是啊,他擁有整個世界,卻始終抓不住那個人。
到底應該怎麽做,才能……
他這頭煩亂的很,下頭的大臣卻跟約好了似的不斷送折子上來,變着花樣要他選妃娶妻,稍微反對便是一陣鬼哭狼嚎,說什麽皇室血脈不可斷……祁帝本來沒這個打算,可一想起始終避着自己的将軍,鬼使神差的點頭應了。
如果那個人也喜歡自己,一定會出言反對的吧?
抱着這樣幼稚到了極點的心态,他還特地頒發請柬,可得到的卻只是那人會來參加的消息,頓時心灰意冷,揮了揮手将下人斥退,坐在床上像個孩子似的抱着膝蓋,望着桌頭燃燒的燭火愣愣發呆。
是他做錯了嗎?所以那個人才會如此絕情的不想理他。
可到底錯在哪裏呢,他為什麽不告訴他?他可以改啊……其實他一點不在乎這天下如何,他只想要他。
祁帝恍惚着想,連進門傳書的下屬說了些什麽都沒聽清楚,轉眼過去一夜,天亮了……他也沒能等來那人一句挽留。
披上大紅的喜服,他心裏并無半分喜悅,站在清晨溫柔的陽光之下,只覺冷得發抖。
一直忍到那人終于出現——祁帝板着臉,不斷加快的心跳明明白白的告訴自己他有多渴望那人,可他是皇帝,坐久了高位的人,不習慣低頭。
他的将軍似乎沒好好休息,眼下隐約可見淡淡的烏青,此時穿着正式的官袍,襯得整個人越發清瘦起來。祁帝的目光順着那人微陷的腰線,一路落到被長袍遮蓋的臀部,直到那人擡頭時才勉強收回。
“……愛卿請起。”
那人緩緩站直了身體,卻始終低垂着眉眼不願看他,祁帝心中一陣冰涼,口氣也愈發不善。他略帶刁難的卸了那人的劍,卻又舍不得讓對方坐遠,安置在觸手可及的位置。
婚禮很快開始了……其實他在這之前都沒見過新娘的臉,只是依照禮數的扶起對方的手,然後一步步走上鮮紅的地毯。
他總想回頭去看,卻又被一次次鞠躬打斷——心煩意亂間早已騎虎難下,麻木的走向洞房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那麽愚蠢。
如果将軍有那麽一點喜歡他……那麽他現在該多傷心啊?
正這麽想着,卻聽一陣驚呼,身體被人大力撞開,他猛然回頭,看見的卻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倒在了他的眼前。
近乎是六神無主的将其摟住,祁帝跌跌撞撞的坐在地上,伸手想要摸一摸對方滿是冷汗的臉,那雙吻過太多次的嘴唇微張,溫熱的液體沿着開合的唇角落下,止都止不住。
那是血。
有什麽東西從眼角滾下,祁帝眨了眨眼,茫然的發現自己哭了。
将軍的臉在視線裏逐漸模糊,他慌忙抹去眼中水漬,拼了命的想要再看一眼……周圍的聲音逐漸遠去,他的世界只剩這一方被鮮血浸透的天地,奄奄一息的愛人靠在他的懷裏,頭枕在他的胸口,緩緩閉上了眼。
他死了。
為他而死。
那繃緊的弦終于不堪重負的斷了,他垂下頭,将臉埋在那人已經失去溫度的頸窩,失聲痛哭。
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會為此心軟,寵溺的伸出手來摸一摸他的頭。
也不會有人那般縱容他的任性,就算被傷害、被辜負……卻依然願意為他付出生命,義無反顧。
為什麽自己還會懷疑那個人對他的感情呢?
一直說愛的是他,一直傷害的也是他,為什麽到頭來,死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将軍?
是因為他是天子嗎?所以每到生死存亡之際,都會有一個人……替他去死。
可為什麽偏偏要是他?!
為什麽偏偏,是他最愛的人……
這是代價嗎?還是……
悲傷與痛苦将思緒串成亂七八糟的線團,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已經不再瘦小的身軀因恐懼而劇烈顫抖,像極了當年那個埋在屍堆之下的少年。
可這一次,再沒有一雙手,刨開死亡,把他從地獄的深處拉出來,帶到這陽光之下。
……後來,他瘋了似的燒掉了楊家老宅,通天的大火近乎灼傷了他的眼,刺鼻的黑煙生生嗆出了眼淚——有那麽個瞬間他突然後悔了,這是将軍剩下的最後一點東西,若是連這個也毀了,那……
等反應過來得時候,他已經不管不顧的沖進火裏,沖進了有火勢最兇的後院。
那顆垂垂老矣的大樹在燒,火舌吞卷這樹幹劈啪作響,他卻如着了魔一般,跌跌撞撞的來到樹下,撿到一把被折斷的槍。
銀亮的槍刃被火屑蒙上一層黑沉的灰,他伸手去抹,卻被那溫度灼得一抖,細嫩的指尖泛起水泡——祁帝咬了咬牙,将那物抱在懷裏,被趕來的下人帶出了火場。
那柄斷槍上沒有名字,沒有歸屬,只餘下一個刀砍不去火燒不盡的楊字,刻于斷柄末端,筆鋒堅定,入木三分。
他抱着那斷槍笑出血淚,落在被擦拭幹淨的槍刃上,讓這柄數年不曾見血的利器再露鋒芒。
他的心已經死了,身體卻還活着。
只因為那人……是如此在意這片稱之為“國”的土地。
将軍是為他而死的。
祁帝知道,以對方的武功,如果那日佩劍在手,斷然不至于用身體替他擋下致命一擊。
——那人是一杆寧折不屈的槍,卻因他荒廢多年,最終埋沒沙土。
他的命是将軍換的,所以他不能死,他要活着,将那人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的天下打理的風調雨順,才有臉下去見他。
所以他願意用一生苦痛作為刑罰,去償還當年犯下的過錯。
百年後,祁帝圓寂,與那柄斷槍共葬于土。
龍君蘇醒于雲海之中。
他原型龐大,起伏的身軀一如小山,銀亮的鱗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沉睡多年的身體有些陌生,巨大的白龍掙紮着翻了個身,掀起雲層湧動。
“陛下……”一旁守候已久的小童顫聲開口,“一百三十多年,恭喜陛下渡劫成功……”
渡劫……什麽劫?
白龍想着,漂亮的金瞳轉動幾下,看到的卻只是一片茫茫雲海。
那個人呢?
他以為自己終于能見到那人,卻得來旁人一句恭喜……怔忪良久,方才發出一聲悲恸的長吟。
錯過了……原來終還是錯過了……
祁帝的壽命不過百年,可與天地同壽的龍君,卻要忍受永無止境的思念與後悔……那是于他來講再殘忍不過的酷刑,光是想想,他便害怕的發抖。
什麽情劫,什麽修為,他不在乎。
他已經等了太過漫長的一生,沒有勇氣去面對接下來的永恒。
所以,他要去找他……無論是黃泉碧落,還是天上人間。
百年前水月鏡中的一切歷歷在目,那時的龍君不通人情,甚至嘲笑着自己的愚蠢。
如今的他嘗遍七情六欲,在名為“愛別離”的苦海中反複掙紮,執念入魔。
“你情劫已過,何須執迷不悟?”天道不帶感情的聲音響徹耳畔,他眯起眼,去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太陽,唇邊逐漸綻開一抹溫柔至極的笑。
“什麽是劫?”他問:“如今的我,只有見到他才能算是活着。”
“他不是我的劫,他是我一生最愛的人。”
就像他的将軍願意為他付出生命,那麽他也願意為那人,舍棄仙身,重入輪回,輾轉紅塵的去尋找他。
龍君以身化仙,力量源泉自然是龍筋與逆鱗,以及頭頂的那兩枚龍角……被捆上定仙石的那一刻,渾身力氣在瞬間被抽幹,他瞪着眼,望着眼前大片黑色的虛空,仿佛隐約見到了那個讓他魂牽夢萦的影子。
将軍,将軍……
我好想你啊。
這百年裏,一直、一直都是這麽想。
所以你等等我好不好?等我來找你,這一次,我絕不會再犯錯了……
沉重的腳步聲由身後傳來,行刑者的刀觸上他的脊背,刀尖冰冷,滲入骨髓。
“抽了這龍筋,閣下便與地蛇無異……當真不悔?”
受蒼天庇佑的龍君用盡最後的力氣牽起唇角,露出一個可以稱之為幸福的笑。
“我……不悔。”
番外三《折槍》完
番外四《斷水》(1)
番外四《斷水》
——抽刀斷水的決意,落花流水的無情。
他看着腳下滿臉血污的老人,細細的眉心微簇,露出一副不解姿态。
“祭天大人吃不了苦,為何不盡快交代清楚?您是本座父親留下來的人,不應該不知道本座的手段……”
少年人清脆的童音回蕩在昏暗潮濕的室內,卻透出一股難以言說的陰冷,仿佛能與濕氣一同滲入骨髓。年邁的祭天渾身顫抖,由于牙齒被敲碎了幾顆,說話時口齒不清,不斷有血順着齒間縫隙漸漸瀝瀝的淌下,狼狽至極。
“殺了我吧……求您……殺……我……”
被稱作少主的少年嘆息一聲,“既然如此,那大人又為何要告訴本尊的父親?一年前父親練功時走火入魔,導致本座不得不提前繼位,大人卻在教中散布謠言,本座也是無可奈何才将你抓起來……”他說話時語速很慢,頗有幾分與外表不合的老氣橫秋,威懾十足。
誰人不知當今少主年紀輕輕卻心如蛇蠍,不但想法設法的逼死了老教主,更是對所有舊部下了毒手……這祭天大人則是最後一位,能活到現在的原因完全是因為,他是最後一名擁有祭天血脈之人,可通天眼,蔔未知。
少主剛繼位時便有傳言說,此人慧極必傷,命中有一大劫,會因此毀掉整個教宗。
如今離那場風波已過一年多,而祭天也在這不見天日的水牢中呆滿了整整一年,此時的他已經無法稱之為“人”,腫脹不堪的四肢皮肉爆開,腥黃的膿水從中流出,五官中有僅剩一張嘴還能說話,他雙目被剜、雙耳被割,就連鼻子都被削去半個,藏在髒亂的白發中,慘不忍睹。
再意志堅定的人,到了這種境地也只有一心求死,少主很好的把握住了對方的心裏,接過下屬遞來的長劍,用劍尖挑起那人的下巴,“說出破劫之法,本座就送你上路。”
祭天開裂的嘴角扯動了一下,斷斷續續的吐出幾個字來,那人說得極慢,翻來覆去,他卻仔細聽着,一字不落的暗記于心。
最後,只見那粉雕玉琢的少年輕輕一笑,笑容裏竟是有幾分天真。他将手裏劍鋒逼近一寸,刺入對方潰爛的喉嚨。
“代我……向父親問好。”
風燭殘年的老人終于解脫的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丢掉被血污了的劍,慢條斯理的擦拭着一塵不染的指尖,“擎峰準備一下,我要去會會那人。”
名為擎峰的漢子從陰影中踏出一步,跪在這錦衣少年的足下,恭敬道:“少主若要除去那人,由屬下來便是……”
“誰說我要除他了?”年幼的少主人微微一笑,“既然是我劫數,必定是有過人之處……”
“十六年後的計劃少個祭品,他是謝家的人,用他,再合适不過。”
擎峰低垂着頭,撐在地上的膝蓋有些發抖,狠狠吸了口四周陰冷腥臭的空氣,才從那可怖的心悸中回過神來。
“還有這劍,麻煩幫本座丢了……”他漫不經心的說着,将擦完手指的錦帕丢在地上,一腳碾過,“沾了蝼蟻的血,太髒。”
是啊,太髒了。
明明他才是最不幹淨的那一個,像是開在腐屍爛肉中欣欣向榮的花,誘人的芳香裏帶着見血封喉的毒。
少主年幼早慧,母親怕是在生下他後便化作後院的枯骨,父親則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為達成巅峰的武學,甚至觊觎起親子的血肉,為此他不得不提前下手,在那人平時常服的丹藥中抹上劇毒,然後眼睜睜看着對方七竅流血的死在眼前,才算罷休。
受年齡限制,他的武學不算太精,卻極為精通藥理毒術,靠着少主的身份布置多年,以毒藥控制了所有舊部,再以老教主的死拉開這一場清洗的帷幕……
手下人怕他懼他且恨他,卻又不得不服從他,而他也打心底裏享受着這扭曲的朝拜,只因為他棋高一着,讓對方滿盤皆輸。
他的身體裏留得是他那喪心病狂父親的血,所以他們有一樣毒的手段,和一樣狠的心。
或許他們也會淪落同一個下場,被背叛、被抹殺,屍骨無存……年幼的少主漫不經心的想着,把玩着桌面上粗糙濫制的茶杯,直到一只信鴿停在窗前。
他擡頭看了一眼,起身拍了拍打滿了補丁的衣袍,走出門去……
不遠處的山坡腳下,一個身穿華服的少年渾身污泥的倒在草叢裏,不省人事。
——那是他們的初見,他帶着好奇、試探和不良的居心,将昏迷不醒的謝少爺扶起,帶回事先布置好的住處。
茅草鋪墊的床鋪還算柔軟,他輕松抱起要略高自己一個頭的少年,特別注意到那只摔斷了的腿。拿來小刀劃破腿上的布料,又用濕毛巾擦幹傷口處的污跡,他熟練的為期正骨、包紮……等厚厚的竹板裹緊了腿骨,他這才擡頭,發現對方額前全是冷汗。
那少爺不知何時醒了,一雙眼茫茫然望着他,見他擡頭,用力眨了眨眼。
是害怕嗎?
不等他開口裝模作樣的安慰幾句,卻見對方突然笑了,有些缺失血色的嘴唇微微彎起,露出一口燦白的牙。
“你長得可真好看……”
小少爺眨巴着一雙黑亮的眼,目光裏是純粹的欣賞,不摻雜絲毫別的東西,仿佛一塊剔透而無暇的寶石,他只看了一眼,便有将其收藏的心。
可祭天生前的血咒歷歷在目,他不甘如那人所說般應劫而死,執意布下這一死棋。
……可就算如此,一顆在腐朽的污泥中跳動的心,也難免會向往幹淨明亮的東西——那個被家人捧在掌心裏的小少爺便是如此。
他會毫無防備的喝下自己下了引子的藥,也會因為其中苦澀而皺起眉眼,可只要自己稍稍一哄,又會很快展露笑顏——他從不吝啬情緒,喜怒哀樂都明白寫在臉上,一望見底。
這種天真叫人又愛又恨——少主在心中嘲弄着那人的愚昧和單純,同時又控制不住的被其吸引。這是他自打懂事以來過得最輕松的一段時光,在這裏,沒有兵不見血的陰謀詭計,也沒有無氣無味入骨的劇毒,他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對面前這個白紙一般的少年傾訴任何東西,不論真假,都會得來那人安慰的擁抱,又或是更深的、更誘人的……
他打住了越飄越遠的思緒,低下頭,看着碗中墨黑的藥汁。
這是最後一劑了,只要服下它,其中蠱毒便會随着時間一點一點滲入血肉,十四年後,謝家的少爺便會成為他們成功必須的祭品,除非——
除非他如預言一般,放棄一切。
那時候的他,又會怎麽做?
心裏隐隐泛起些許不安,少主端藥的手輕輕顫抖了下,蕩起一片漣漪。
恰逢此時已經恢複卻還在裝病的謝少爺拖着纏了竹板的腳,一瘸一拐的推開了門,見他呆呆在院中站着,開口喚了一聲。
他心中猛然一跳,差點失手将藥碗打翻——若不是那人單腿一躍來到他身前抓住他的手腕的話,那麽這最後一劑藥汁理應灑落在地。
對上他複雜的目光,那人略帶些羞澀的笑了笑,耳尖微紅:“其實我……輕功還不錯的。”
“……”
是挺不錯,他想,早知道就給這人兩腿都綁上算了。
這樣情緒化的想法一閃而逝,他露出一個自然的笑,“我知道。”
“那、那你……”
“……這藥冷了,我再去熱一下。”他逃也似的轉身,心煩意亂間有短暫分神,卻不料對方一把奪過他手中藥碗,仰頭一飲而盡。
“啊……好苦。”謝少爺誇張的吐了吐舌頭,痛苦道:“我想吃你上次帶的果脯……不吃我就要死了!”
“閉嘴!”他打斷那人的話,此時才發現自己手腳冰涼,連聲音裏都帶着異常的尖利。
似乎被他眼裏的陰鹫吓着了,小少爺怔怔看着他,半晌後卻突然伸手,抓住了他冰涼的指尖。
“對、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你的手怎麽這麽冷,不會是生病了吧?”
“……”
那人的掌心很熱,并不粗糙,卻很大,像一團燃燒的火,包裹住了他那顆如堕冰窖的心。仿佛是被其中溫度狠狠灼到了,他本能瑟縮了下,卻被對方握得更緊。
“你、你別生氣啦,我不要果脯了,我就想要你好好地。”少年說到這裏,露出一個安慰的笑,他的眼睛裏仿佛有水,受陽光折射,璀璨的令人不敢直視。
心口傳來一陣久違悸動,像是本以為枯死的種子生出枝幹,撬開了頭頂的屍骸,倔強的從累累白骨中開出一朵向陽的花……
“笨蛋。”他聽見自己小聲罵道,一雙眼死死睜着,仿佛一閉上,便會有什麽不受控制的湧出來。
番外四《斷水》(2)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按理來說早就沒有留下的理由,可為什麽、為什麽……
他會舍不得?
一轉眼又是幾天過去,直到擎峰發來傳書說教中有變,他才不得不狠下心,讓對方接自己回去。
……為此還上演了一出被強行擄走的戲碼,看着那少爺跌跌撞撞的跟着出來,一路追到山腳處,絆了一跤,跌進泥裏……
仿佛被這一幕灼傷了眼,他偏過頭去,正心悸間,卻聽擎峰毫無感情的聲音響起:“少主,需要我們去教訓一下他嗎?”
“閉嘴……不許傷他。”深深吸了口氣,他啞着嗓子,一字一句都仿佛從齒縫裏磨出來,将所有情緒盡數消去。“找個人把謝家的人引過來,那是我……我教十四年後唯一的祭品,寶貴得很。”
所以他絕對不能出事,哪怕這其中不乏私心。
年輕的少主咬着嘴唇,纖長的睫羽垂下,遮住眼底翻湧的波瀾。
十四年時光轉瞬即逝。
他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将魔教的勢力侵入中原,暗中遍布着大門小派,其中自然不乏位高權重的武林盟。
每隔一月,都會有一份專門針對謝家的密報送到他手上,其中備受關注的除去逐漸退隐江湖的謝安以外,自然便是謝少爺這個獨子……他就這麽一點點,站在見不得光的角落裏,透過黑暗的縫隙,去窺探那個人的生活。腦海裏那段年少時的記憶不但沒有被時光磨去,反而沖刷的閃閃發亮,被他藏在心底深處最柔軟的那個角落裏,時不時取出來把玩一番,再戀戀不舍的放回去。
他永遠是理智大于感性的那種人,卻唯獨在這件事上顯得優柔寡斷,突然生出的軟肋叫他無所适從,卻也正因為此,他才不顧一切的想要更大強大……
弱肉強食是他在魔教學到的第一個道理,只有擁有力量,才能保護重要的東西。
十四年後,醉月樓上。
那薄命女子的屍首已被下人帶走,他縮小骨骼,披上對方的長裙,坐在銅鏡前細細描眉。
這張本就男生女相的臉不需太多修飾,只在五官處略作改動,便能抹去最後一絲英氣。
将朱紅的唇紙抿在唇間,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嘴角帶笑,一雙明眸裏水光豔豔,說不出的清秀動人。
做完所有的準備之後,他緩步來到窗前,點燃掌心大小的信號彈,投擲出去。
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便有煙味在四周彌漫,人們的尖叫亂作一團,其中不乏扯着嗓子尖叫的老鸨:“走水啦!走水啦……”
他眯起眼,居高臨下的看着腳底逐漸燃燒的大火,鋪天蓋地的黑煙竄入鼻腔,有些嗆——調理着內息将呼吸放慢,他回到房間的中心坐下,長裙散開,花瓣似的鋪在腳下,繡金的袍角美而華貴。
随着火勢越來越大,燥熱烘出的汗水淌過額角,窗邊的簾布被火星點燃,噼裏啪啦的蔓延至整個房間,他卻依然臨危不動的坐在那裏,等待着那個将他帶出火場的人——
而他還是等到了。
有誰踹開燒紅的大門,腳下生風的沖進來,一手将他攬進懷裏。
十四年未見,那人卻與記憶中出入不大,英俊的眉眼撩上些許煙灰,略顯狼狽,卻風采依舊。
他近乎貪婪的看着這個太過耀眼的家夥,像是久居黑暗的野獸望着他心中的火光,猶豫着是否上前将其一口吞噬——
哪怕會被其狠狠灼傷。
一愣神間他們已經逃離那洶湧的火場,微涼的夜風打在臉上,多少吹散了心頭的欲望,他閉了閉眼,咬破口中事先備好的藥丸,很快,睡意席卷而來,吞沒了為數不多的理智。
他在那人的懷裏睡得很沉,仿佛那顆懸吊多年的心髒終于找到了歸屬,得到彌足珍貴的片刻安寧。
次日醒來時分,見那人坐在床邊,已經換上了幹淨的衣裳,純白的長衫勾勒着腰身的曲線,看得人挪不開眼。
他到底還是清楚自己現在是個什麽身份,只瞥一眼便害怕似的收回視線,空洞的眼神望着虛空中的一點,惹來對方好一陣憐惜。
既然是做戲,自然是要做足全套,他趁此機會拉近兩人間的關系,又以一首琴曲換來那人一個承諾——望着竹節般修長好看的指節間夾着的那枝白花,他罕見的愣了半晌,才終于伸手,小心翼翼的接過。
花枝粗糙,可花瓣卻是柔軟又脆弱,他微涼的指尖被對方包在掌心,恍惚間仿佛回到十四年前,只是那個時候……對方的手心還沒有如此多的厚繭,而他的手,也大了許些。
再完美的僞裝也無法顧及到每一根骨骼,他有意露出破綻,可對方卻從未懷疑,對他信任如初。
這真真說不清是好是壞。
接下來的相處異常順利,對方到底只把他當做柔弱的女子,各個方面都百般呵護着,自以為藏得極好,眼裏卻總有情意流出,被他看個分明。
只不過稍稍使些手段、再加上幾次的暗示,對方很快就暈頭暈腦的上了當,只不過謝少爺到底只是風流、并非下流,最多也就是月下把酒談心這個程度,再進一步的,他不會做。
可當對方問起他是否有過喜歡的人時,彈琴的手指本能一頓,加快的心跳讓他不得不輕輕抽了口氣,才輕聲開口道:“哥哥可曾有?”
“自然是有的。”那人醉醺醺的笑道,卻是重提十四年前之事,語氣不快,卻眷戀異常。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心髒可以跳得這麽快,仿佛一不留神,便會從嗓子裏飛出去似的……為了按捺內心的沖動,他再次撫琴,将無法訴說的情愫一股腦灌入這琴聲中去,借此發洩出來。
等一曲閉了,體內激蕩的血液稍作平息,這才開口道:“那哥哥希望我是她,還不是她呢?”
他內心幾番掙紮,甚至有些忐忑的等着答案,那人溫柔開口,一句話便徹底化解了他的不安。
“……但你是不是她,都不妨礙我現在喜歡的是你。”
這一刻,他再忍不住,越過古琴吻上對方半張的嘴唇,柔軟的觸感随之傳來,帶着酒精的微辣,無比醉人。
或許是被這酒氣染得微醺,他抓着對方的手,一字一頓道:我喜歡你。
其中不由自主的漏出些許微沉的本音,可那人醉得厲害,并未能夠發覺,但那雙盛滿了月光的眼裏,喜悅卻又是如此真切,盈滿得仿佛随時會溢出來。
光是這麽看上一眼,他便從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仿佛他的一生便是為此而來——
是逃不過的劫數,也是夢寐以求的救贖。
可魔教百年的夙願就像一把猝了毒的尖刀,狠狠刺穿了他那顆剛才鮮活起來的心。
祭天的占蔔歷歷在目,當年的他不服此言,一舉将現在的自己逼上了絕路。
是要失傳多年的魔教秘寶,還是要人?
若是擁有前者,統一武林指日可待,是為野心。
若是要人,那麽他就必須背叛整個魔教,按照教規叛教視為死罪……若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廢去全身武功,并割斷經脈,再無習武的可能。
那時候的他與廢人無異,甚至可能連日常生活都很困難……若是、若是那人言而無信,那麽……
他不敢再想下去。
黑暗的出身帶給他敏感多疑的性格,放在平時是謹慎,可一旦接觸到感情方面,就顯得庸人自擾。
他不是不清楚,他是……忍不住。
人心是會變的。
未來很長,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他是常年走在刀尖上的人,習慣了小心翼翼精打細算的活,沒有那股子熱血上頭的沖勁,自然也不敢去賭。
因為得到的太過艱難,所以他無比害怕失去。
番外四《斷水》(3)
可那少爺卻沒給他多少猶豫的機會,執意要帶他回謝家成親。
寶圖的争奪在他親自潛入中原時便已經展開,自己本來的目的不過是控制住作為祭品的對方……如今倒成了反被牽制的那一個,難免有些尴尬。
但無論有他沒他,事情依然按照計劃中進行,他們在謝家莊山腳遇到了聞風而來的追兵,雙方一言不合打了起來,他被少爺死死護在身後,暗中糾結着是否要暴露身份……直到那人為他擋了一刀,渾身是血的倒在他懷裏。
那個瞬間,腦子裏那根繃緊了十多年的弦終于斷開,除去振聩發聾餘音,他什麽也聽不見。
他失控的殺紅了眼,現場除去受傷昏迷的少爺以外再無任何活口時,才氣喘籲籲的停下,伸出顫抖的手臂将其抱起,帶離這個血腥的地獄。
等回到分壇,将那人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看見那條幾乎劈開整個後背的猙獰傷口,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是會心痛。
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人……願意豁出一切來保護他,無論他是否需要。
為什麽還要猶豫呢?
再沒有其他人,會對他這麽好了。
事情的發展順其常理——他用三分謊言七分真情,一點點撬開那人心中防備,試圖讓對方接受自己……接受這個真正的、卻又不完整的自己。
人是有很多面的,在嫉惡如仇的謝家少爺面前,他将永遠只會是那一個身世成謎、懷有苦衷卻善解人意的阿玉,而不是不擇手段的魔教教主。
不過,後者很快就會消失了,他會找一個适當的時機,卸去所有重擔,與對方一同退隐江湖,做他心裏那個溫柔善良的阿玉。
哪怕到時候的他,沒有權勢,沒有力量,甚至需要依靠旁人的幫助才能好好活下去……但那又怎麽樣?
那人若要反悔,他便去死,若不離不棄,他便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