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衆生百态

這時太監們大都已下值,只留有兩人值夜,現下人就歇在對門不遠處單砌出來的他坦裏。

幾個孩子使了全身的力氣喊人,魏七自四歲那年受君子教義起,行止有度,從未失過态。

這幾日倒是變了許多,他心下着急,跟着衆人喊啞了嗓子才終于聽得門外傳來聲響。

一小太監外罩寬大的棉袍打着紙燈籠搖搖晃晃地朝這邊走來,嘴裏罵罵咧咧道:“ 叫魂呢!你們這些個小兔崽子! 閹都閹了還不安生!”

他自睡夢中被吵醒,一屋住着的同伴也聽見了聲響便推他去瞧瞧,兩人争了會子,他劃拳輸了,便只好認命自暖和的被中爬起來。

外頭夜深風大,直吹地人通身發抖,小太監在風中猛打一個哆嗦,清醒過來,這會兒自是沒好氣兒。

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用手上的鑰匙開了鎖,一面慢悠悠地走進去一面氣憤地罵到:“ 讓爺這麽大冷夜爬起來,今兒要是只拿那些個屁事煩我,老子就宰了你們這些兔崽子!” 小太監咬牙切齒,聲音尖刻。

“ 回公公,咱們也不願擾了您歇息,只是實在事出緊急。"吳家財連聲告罪。

"咱們這屋裏有人起了高熱,燒得厲害,若不及時醫治,恐性命不能保。還請爺行行好幫個忙吧!” 他熱切而讨好地望着那人,因起不了身,便只好雙手作揖已示尊敬,又手指王平安那處,希望他能好心去瞧瞧。

小太監提着燈籠自黑暗中走近塌邊,探出手微摸摸,衆人以為有救,心下大喜,卻不料其實那也只是做個樣子罷了。

“ 爺還當什麽大事呢,發熱而已,這宮裏頭每月都有小子送進來,哪一回沒個高熱的,若是都如你們今兒這架勢,爺還當不當差 ”

衆人聽他這口氣怕是不好:“ 可。。”

“ 可什麽可。" 太監打斷:"熬得過熬不過皆看自個兒造化,閻王要他三更走那咱也不能留,是與不是 ”

那太監撇他們一眼,眼中漠然:“倒是你們幾個兔崽子,若再敢吵爺,今夜就都甭睡! 爺陪你們玩兒。”

幾人心下難受,卻也知如今入了宮便命不由己,自身尚且顧之不及,又如何能保全他人。

只是可惜了王安平,才不過六歲而已,如此幼齡小兒又誰能忍心叫他命喪于這冰冷的偏宮之內

Advertisement

然這類事在紫禁城中實屬平常,小太監們都是人精,元寶不捧至身前絕不會動身。況大冷的天又有誰會為這孩子去抓藥熬藥呢?

再者說來,宮裏每年因這去勢一事死了不知多少人,只要還算過得去,上頭也都是睜只眼閉只眼,無人會怪罪。

小太監伸出手搓搓兩指,讨要好處。

魏七懵懂,其餘幾人卻知曉,只是他們家中本就貧寒,哪裏又有餘出來的銀錢打點內侍

若非如此,此刻也不會身在這幽暗發臭的屋子裏了。幾人對瞧一眼,搖了搖頭,面露難色,不再言語。

小太監見此冷笑一聲,提着紙燈籠晃晃悠悠地走了。

門鎖哐當一聲,回蕩在安靜的夜裏聽着格外響,叫人心裏發顫。

屋內又重陷入黑暗,王安平的呓語漸漸消失,不知是誰最先沒能忍住嗚咽出聲,聲音裏飽含無奈與絕望。

衆人皆被感染,一時這昏暗冰冷的屋子裏裝滿了悲戚,魏七躺在一旁也只默默地哭,淚濕了滿臉卻又無聲無息。

無論卑微渺小的世人怎樣在這紅塵中不甘掙紮,終究抵抗不過強權與命運。

次日,王安平高熱不退開始脫水,面色青灰無甚生機。

大太監恐其傳染他人,命底下人将其擡出此屋送至掖庭。

幾個孩子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王平安教兩個小太監擡了出去。

太監行經魏七鋪前,他忍耐着下頭的劇痛起身想要阻攔,竭力伸出手臂去拽卻如何都不能夠着,最終也只摸到一角冰冷冷的錦緞袖口。

衆人皆知,那孩子此一去便沒回來的可能,這之後,魏七屋裏頭再未有歡聲笑語。

這般又過去好幾日,身下傷口漸漸結痂,幾人也能下床稍稍走動并如常進食了。

孩子們自早起的打板子聲響起便沉默着,一一緩慢地穿上藍灰色太監服,帶上藍翎清翎枝,才剛潔了面便有小太監在外頭吆喝,讓他們領早膳。

宮裏頭奴才們皆是一日兩頓,分早膳與晚膳。早膳約摸在寅時,晚膳則為午時,其間又有兩頓小食,小食雖分量不多卻絕不會讓人餓着肚子,比在外頭挨餓不知要好上多少。

魏七等人草草吃過,不久便有一傳話小太監穩步走來,至那掌事太監前行禮說道:“ 爺,司禮監的張爺領着人剛至前頭回廊,一會子便要到咱們這了。” 掌事太監聽了忙叫衆人站成一列站端正了。

須臾,一清翎枝上着白的內侍由幾個小太監簇擁着穿過垂花門走近。

掌事太監見了忙攜衆手下迎上前行禮,連聲喚到:“ 張爺! 小的見過張爺!張爺您今兒怎的來羅!快裏邊兒請!”

掌事太監一臉谄媚地笑,臉上似要開出朵芙蓉花來,彎着的腰恨不得能低到人腳邊。

宮裏宦官內侍等級分明共分二十餘等。

正二品總管公公,從二品首領公公,正三品掌事公公,從三品帶班公公,正四品內侍公公,從四品大公公。

五品下,正五品公公,從五品總管太監,正六品禦前太監,正七品首領太監,從七品掌事太監 ,正八品帶班太監,從八品內侍太監,正九品大太監,從九品太監。

自頭頂帶的藍翎顏色并身上穿着佩戴即可瞧出高低不同。

有官吏位階的二品宦官翎上着紅,三品着藍,四品着深藍,五品着白,六品為灰,七品為金,八品則金色繡壽字。

除此以外,自上衣前後胸有縫上的鳥雀品類也可瞧出品階,二品即為鶴,三品為鳳凰,四品為孔雀,五品則鷺,六品則莺,七品、八品為鹌鹑。

差遣的宦官穿着紫色的綢緞服,于前後胸裆上刺盤尾的龍或蝙蝠。低等宦官則着藍灰色或紫色布制衣裳,沒有胸裆。

因下頭沒東西,宦官們喜被人稱為爺,忌諱被直呼為太監。

似魏七這等連品階都未有的則不論見着誰都需尊稱其為公公。

先前管着這一方天地的掌事太監也不過只是個從七品罷了,見了着白的五品自然上趕着巴結。

小太監搬了太師椅來請總管太監入座,只見這人身穿深紫繡青白鷺宦官官服,腰背不似一般小太監因常年彎腰行禮而微微佝偻。

他的腰背是挺直的,臉也擡得正,眼神正視前方,視這一屋子人為無物。

總管太監撫開身上氅子坐下,一旁小黃門奉上溫熱的茶。

張公公接那茶盞,揭開微抿一口,手拿茶蓋只往後頭輕輕一揮。

一旁随侍的小太監便開口問掌事公公:“ 如何?” 同主子一般傲慢的語氣。

掌事公公并未動怒,臉上依舊陪着笑,轉頭朝張公公回話道:“ 回張爺的話,除卻死了一個孩子外,餘下的皆好的很,大抵明後日便能送至司禮監那兒學規矩。”

張公公眉頭微皺,開口問到:“怎的死了一個,可打發妥當了別教他家裏頭胡亂議論了主子們。”

“ 回張爺的話,打發妥當了!打發妥當了! 那孩子歲數小,才去了勢,沒一會子便不大行羅。

小的已派人将屍首擡出去還與起父母,又賜下幾吊銅錢。您不知那人父母可心狠,也不贖那根東西,拿了錢接了屍體還可高興,直道咱主子大方呢!”

“ 得了,得了,咱家不過問一句,你嘚嘚沒個停歇。” 張公公掏掏耳朵,聲音尖細,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拿腔拿調。

他每月都有這麽一問,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然每回這掌事太監仍使盡力氣巴結。

吳家財等人聽得王平安已經沒了,一時心下大恸,又聞他父母未曾贖回那物,更是難受。

太監年歲漸大到了出宮之時須得找當日進宮時的淨身師傅贖回那根東西,若師傅不在了便去找徒弟。

若是尋不回則不是個完整的人,以後若是走了也不能入祖墳,要是破了規矩入了祖墳可是會被後人指着墳頭謾罵的。

如今王安平雙親未曾贖回那東西,他必然不能葬入祖墳,或許叫他們扔在哪處随意埋了罷。

張公公吩咐那掌事太監明日就領了這些個小子至司禮監習規矩。

掌事太監連聲應嗻,谄媚的模樣直像見着了自個兒的親爹娘。

衆奴才彎腰行禮恭送張公公離開,掌事太監只稍吩咐幾句便回了自個兒屋裏頭歇息。

魏七等人回屋,沒人吱聲,過了不一會兒陳阿狗抱着頭蹲到角落裏抽噎。

“聽掌事公公那話裏的意思,安平怕是入不了祖墳,只能埋在城郊南邊的亂葬崗罷。”吳家財嘆息。

“為何?”魏七不解,喃喃問到。

“他雙親未曾贖回那物,安平已是六根不全之人,似咱們這般的人若是死後館內裝着的為殘缺之體,是不能夠葬入祖墳的。”吳家財見他不明,将事情同他講清楚。

這話一時勾起屋裏衆人的哀愁,孩子們的嘆息哭泣萦繞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魏七站立于這潮濕陰冷的屋子裏若有所思,自這日起,他終于明了自個兒現如今身在何處。

這紫禁城富麗堂皇,氣勢恢宏,外頭的人心神向往,裏頭的人幾多掙紮,衆生百态,卻無一例外都生了一副冷漠嘴臉。

他确實已不再是前朝中書令陳府陳家二爺之嫡子宵衣,而是紫禁城裏的魏七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