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人下之人
兩日後是魏七等人被送往司禮監習宮規的日子。
司禮監位于紫禁城後部神武門以東,景陽宮以北的一座宮殿裏。
這一日天剛蒙蒙亮便有小內侍站在院內敲板子叫起,魏七等人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爬起,雖眼睛仍睜不開,人卻手腳麻利地開始套衣服穿靴子。由此可見這幾日的宮中生活已叫孩子們嘗到不少苦頭。
幾個孩子穿戴整齊後人也醒得差不多了,衆人圍成一個圈兒蹲在屋內唯一一個木桶旁刷牙。
宮裏頭下等的奴才們俱是用糙布沾了青鹽刷牙,青鹽于平民百姓來說是昂貴的玩意兒,普通人家裏頭連吃都舍不得吃,就更不用提用它來刷牙。
吳家財等人出生貧寒,自是從未見過用這青鹽刷牙的,起初幾人每日裏只略取幾小粒細鹽來刷,剩下的都當寶似的藏起來收好。
然而幾天過去後,他們發覺這青鹽宮裏頭有得是,乃最不值錢的玩意兒,也就都敞開了使。
然魏七與他們不同,他自小錦衣玉食長大,單就刷牙這一小事來看,宮裏頭的刷法就他不甚習慣。
他從未使過布或是用手指刷牙,從前家裏頭有特制的牙刷,是用豬鬃毛插在骨制刷子上制成,魏七用慣了這個,起初頭一回用布帕子刷牙他還很是不自在,不過現下已能與其他人一同蹲在這小小的木桶旁清潔自個兒了。
即便屋子小,衆人也很快便收拾妥當,幹幹淨淨地走出屋門至院裏頭站好。
不一會子掌事公公便領着幾個小黃門朝這邊來。
“今兒可是你們的好日子,出了這淨身房,入了那司禮監可得好好學規矩,若是運氣好,指到哪位主子身邊伺候,将來便是飛黃騰達也未可知吶。”
掌事太監搭着拂塵,在衆小子跟前慢悠悠地踱着步:“若是哪一日發達了,可別忘了咱家這淨身房,忘了自個兒是從哪兒出來的,好歹也照應公公我一二。”
掌事公公趾高氣昂地訓誡了足足半個時辰才叫來手下人領着一院三十來個小子去司禮監。
魏七等人站成兩列,每列十六七人,十個小內侍在隊列兩旁看管着,兩個領頭太監行于隊列最前頭,一路朝司禮監那頭去。
灰石板磚鋪就的小道幹淨地一塵不染,沿路兩旁樹木繁盛,遮天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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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倒是罕見的出了晴,小子們皆穿着新發下的藍灰色夾棉布袍,頭戴同色鑲鹿皮瓒帽,腳蹬黑色毛絨冬靴,陽光照在一張張面無表情的稚嫩臉上,雖偶有寒風刮過卻也并不十分寒冷。
淨身房在神武門東側,司禮監卻位于神武門西,臨近掖幽庭與冷宮。
一行人又走了約莫一盞茶的時辰,路過神武門對面的順貞門與欽安殿間的大道時,迎面遇上兩位後妃儀仗。
“快低頭跪下。”對列兩旁的太監輕聲提醒,一群新來的懵懂小子們忙原地跪下,雙臂前伸緊貼于地面,額頭則抵在手背之上,不敢妄動。
其實這會子距兩位後妃儀仗還有個十來丈左右,便是一時好奇想擡頭見見這帝王妾室只怕都不能看出個什麽來。
魏七等人恭恭敬敬地跪在宮牆邊兒上,約莫小半盞茶的功夫後,一陣幽香拂過,兩位後妃才總算走出了七八丈外,不見了人影。
打頭的大太監叫起,小子們才松了口氣,乖乖地起身,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去捶腿,只依舊沉默地走着。
魏七曾在家中讀過有關皇家禮制一類的書籍,知曉方才遇見的不是什麽大人物,只不過是兩位常在而已。
因依照宮規禮制,太皇太後,太後與皇後出行儀仗為:吾仗四,立瓜四,卧瓜四,五色龍鳳旗十,赤、黃龍、鳳扇各四,雉尾扇八,次赤、素方傘四,黃緞繡四季花傘四,五色九鳳傘十。
金節二,拂二,金香爐二,金香盒二,金盥盤一,金盂一,金瓶二,金椅一,金方幾一,九鳳曲柄黃蓋一,鳳輿一乘,儀輿二乘。
皇貴妃,貴妃也各有鳳輿,儀輿,妃子雖有儀輿卻無鳳輿,嫔位則只有龍鳳旗與花傘,鳳傘等。
方才剛過去的兩位妃嫔雖有幾個內侍丫鬟跟随,卻無龍鳳旗,只得黃繡緞四季花傘四柄,可見是嫔位之下,若無記錯,應當是常在罷。
不過只是常在而已,陳家世世代代嫡出庶出之女,為妃為嫔不知幾多人,便是魏七的小姑姑也曾是前朝永嘉年明帝的寧妃。可惜明帝被擒,囚于皇寺天山之中,三月後即殁,寧妃随葬。
唉,聽父親說小姑姑還曾抱過我呢,魏七撇撇嘴,忍住快要湧出來的眼淚。
只可惜,竟從未見過她,帝王之妾,應當是極美極端莊的罷。
魏七一面垂着頭傷心一面跟着前頭的小太監身後麻木地走着,一行人又繞過千秋亭經儲秀宮,鹹福宮,再半個時辰後才終于來到紫禁城西南角邊上的司禮監。
進了司禮監,穿過垂花門,自有裏頭的傳話太監出來與魏七這邊的人交涉,不一會子,又多了兩個司禮監的內侍領着一行人往裏繼續走。
司禮監格局與淨身房大致相同,只不過與後者比起來要大上許多,約莫着是其四五倍大左右,裏頭也不似淨身房那般清冷可怖,沿着抄手游廊行走,西側是一排排耳房,隔着花壁洞口往內看還能透過屋子上的窗戶瞧見床榻等物。
游廊東側是寬敞的院子,院子被廂房,耳房圍繞,是個大四合三進院落。游廊盡頭則為正廳。
這會子正廳門口的小太監見了來人便向裏通報,不久便見他出來替衆人掀開厚重的兩扇黑布棉制擋風門簾。
打頭的太監領着魏七等人進廳,前幾日裏出現在淨身房的張公公正端坐在正廳上方,八仙桌左邊兒的太師椅上喝茶。
魏七等人魚貫而入,老老實實地五人一行在廳中站好。
“張爺吉祥,小的乃是淨身房掌事太監周公公手下管事太監小雪子。奉周公公之令,将這月頭一批的三十五位淨身小子送來。”小雪子請安回差事。
“嗯,知曉了,人留下就得,退罷。”張公公喝口茶,拂拂袖子,淡淡道。
“嗻,小的這便告退。”小雪子留下魏七等人,領着淨身房的十來名太監行禮告退。
“叮……”茶盞與梨木桌面的碰撞聲回響在寂靜的廳中,張公公放下手中茶杯,打量着新來的這一批小子。
他向身後站着的小內侍擺擺手,便有人拿出花名冊開始唱名,被唱到名的小子恭順地上前一步,等念到下一人時又自覺地站回去。
“魏七。”魏七站在第三行右二,他反應了一會子才想起這是在叫自個兒。
魏七上前一步,張公公眼神一動,牢牢地盯着他看。原來上頭吩咐照看的便是這個小子,确是特別,不似一般窮苦人家裏出來的。
一輪名字唱完,那小內侍道“回張爺,人齊羅。”
張公公見這些新人還懂得些規矩,心裏倒是有幾分滿意。
“嗯,”他慢悠悠道:“自今日起,爾等入了這司禮監便是我司禮監之人,上頭特令咱家教導新人,什麽時候習好了宮規便什麽時候出這司禮監大門,若是一直學不會,便不用再學,直接打發到旁邊的掖幽庭裏去便是。”
“若是習得好,來日若有機會指派到貴人身邊伺候,可就是爾等莫大的福氣,知曉了麽”
“ 遮。” 廳中的小子們齊聲恭敬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