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更
午膳過後, 魏七喝了藥嘴裏發苦,眼珠子總忍不住在方桌上的紅木提盒邊打轉。
不是沒骨氣,是藥太苦,他替自個兒找由頭。
不吃白不吃,吃了我也還是可以繼續硬氣。哎,只是方才嘴快,這會子想吃都不好開口。
他因為這一碟子酸糕懊惱。
小方子蹲在屋子西側牆邊擦他的靴子, 哼哧哼哧模樣認真。一雙短絨毛靴擦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還沒擦完。
魏七心裏着急,這人也太實誠羅。
" 小方子。" 他忍不住了, 想起酸糕的滋味兒嘴裏更苦。
" 怎的了,您有何吩咐 " 小方子轉過頭,扔下巾子起身。
" 我有些餓了,能勞你去将粥熱熱麽?" 魏氣面不改色瞎扯由頭。
就餓了, 才用過午膳呢,雖說只喝了半碗魚片粥, 可這幾日都是如此,今兒倒稀奇。
" 您餓了 " 他疑心自個兒聽錯。
" 嗯。。。有點兒。" 魏七摸摸肚子,很無辜地看着他。
" 成,小的這就去, 您等一會兒。" 小方子放下卷起的袖口,将午膳剩的吃食拎了,出去合上門。
魏氣探着脖子目送人走遠,悄悄掀開被褥, 鞋都未穿,蹑手蹑腳地下了塌,徑直往方桌那去。
他揭開提盒,取了東西爽快地咬一口,酸中微帶些甜的滋味兒在唇舌間蔓延開。
許久未曾吃過口味重的東西,一時也酸得直捂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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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口吃完,又接一口,第二口竟吃到了藏在裏頭的一顆杏仁。
唔! 這點心是家財哥做的! 只有他才會在裏頭塞杏仁。
魏氣喜得雙眼放光,眉頭舒展,倒瞧不出仍在病中。
難不成他知曉自個兒日子難過,特尋了安爺将東西送進來。
魏七咧嘴笑,又叫他擔心了,不過近日嘴裏确實沒滋沒味兒,也有好幾月沒吃到這玩意了。
" 魏爺。" 小方子去而複返,推開門一瞧,魏七赤着腳站在屋子正中,方桌上提盒大開,他惬意地直點頭,嘴裏在嚼東西。
小方子:。。。是誰說他沉穩。
太監走路都沒聲兒的嗎! 魏七吓得一口糕點嗆進氣管,咳嗽不停。
後頭的五個奴才:。。。
小方子進屋,沒說什麽,倒杯茶遞與他,板着臉替人順背。
魏七停住咳嗽,小方子面上毫無表情,行至塌邊将他的鞋拿來放在人腳邊。
怪道總不見好全,好一會兒病一會兒,還說什麽病去如抽絲,原來這人壓根兒就不想好,大冷天光腳踩石板上,連累自個兒被安爺說道。
魏七咳得臉紅,面上也讪讪的,嘴角僵硬着:" 有勞。。。"
" 您客氣。" 小方子語氣生硬,心裏有氣。
五個太監端着炭盆子等物站在門口,魏七望向小方子目露疑惑。
" 養心殿那頭派來的,說是上頭替您添置禦寒的物什,叫您快些養好,再不好要打發去掖幽庭,年節将至,留在咱們宮裏頭晦氣。"
他出院門沒幾步正好碰着這一行人,便轉身打道領人回來。
路上領頭太監幾句說明來意又好生敲打他一番。
原本小方子聽了這話還替魏七着急,心裏也有愧,覺着自個兒沒照料好他,難聽的話本不欲說出來。
但現下心中有氣,一時嘴快,剎都剎不住。
為首的太監此刻急得想罵人,他将這話說與小方子本意是想叫人多用點心,誰知他竟當着魏爺的面兒說出來了!
祖宗! 安爺若是知曉非得掌我的嘴不可!
他連忙岔開這兩人的話頭," 魏爺,聖上憐惜,特賜下炭盆與湯婆子等禦寒之物。
碳是禦用的金絲炭,燒起來沒一點子煙味兒的,小的們一日替您換上三回,這他坦裏保準時刻都暖暖和和。"
他臉上堆滿笑," 湯婆子賜下四個,您兩兩換着用,燒得熱乎乎往褥子裏一塞,可不是舒坦。 "
" 棉鞋,棉襪,綢緞夾棉袍子都是按您的尺寸新做的!"
他朝後頭使眼色,手下人向魏七行禮,進屋将東西擺放好。
炭盆子床榻下首擺兩個,方桌下擺一個,妝臺下又一個,湯婆子床頭床尾各一個,衣裳整整齊齊地擺在正中,妥帖又麻利。
兩個內侍将方桌擡起,描金繡紅梅毛氈毯長兩丈(約6.6米),寬一丈,往屋中間這麽一鋪,青石板上的寒氣登時就散了大半。
這架勢哪裏是要打發人去掖幽庭,掙臉面的套話罷了,自個兒真是蠢。
小方子冷眼瞧着,心裏愈加不是滋味兒。
皇帝要是對誰稍稍上了心,随口一句吩咐,下頭人恨不能将這人供起來,大家夥兒一塊拜。
這是做甚?聖上不是動氣了麽?不是說自個兒一個奴才配不上這些麽?現下倒像是真想叫我好起來,怎的那時不遂了我的願
魏七心裏彎彎繞繞,轉過百般念頭,最終倒是生不出怨怼了。
他就是這樣,若誰真心實意示弱讨好,就是心裏再氣,也要替人留些臉面。
現下東西也收了,這事自個兒原也不占理,那人是皇帝,他也确實只是個奴才。
“奴才謝聖上關懷。”他垂眼道。
“小的一定替您将這話帶到!” 領頭的太監是個人精,木杆子還沒扔出來他就順杆爬了。
魏七噎住,場面話而已,有什麽可捎帶的。聖上哪有閑工夫聽這些雜事。
是以他只笑笑,不再多說。
幾人寒暄兩句,太監們告辭,小方子送客。
屋裏霎時沉默,魏七陪笑解釋," 太餓了,方才實是太餓了,就是擺疊屎在我跟前,怕是都能吃下。 "
這比方打的,小方子哪裏還能藏得了氣,只面上端着樣子,硬邦邦道:“小的這就替您端來。”他說完這話也不理人,拎起食盒徑直出門往小膳房那頭去。
魏七噎住。
屋子裏不多時便暖和起來,赤腳踩在地上,毛茸茸的氈毯軟乎乎怎麽還能着涼脫光了躺地上都暖和得很。
一柱香的功夫後,(約半小時)小方子回來,揭開食盒,擺出四只銀鑲紅彩漆碗,裏頭分別盛着大棗茯苓糯米粥,芝麻杏仁粥,姜蓉金米海參粥,紫蘇魚片粥。
這還沒完,又取出四碟子用描金裏皮碟盛着的開胃配菜,木瓜絲,雪菜筍絲梅菜醬鹹菜等。
魏七瞠目結舌。
“小膳房裏的公公說了,怎能叫魏爺吃午時剩下的東西呢!安爺吩咐,魏爺想吃什麽,想什麽時辰吃,只讓人來取便是。”
小方子陰陽怪氣學舌道,十足十谄媚。
這是吃了炮仗不成?哪兒得罪他了不就是騙他自個兒不吃酸麽,這也值得氣?
不對。魏七又轉過彎來,跟前這人是個怪胎,他喜歡那位。
這是。。。嫉妒了。
我該怎麽做他有些不知所措,小方子人很好,他不想叫人難過,要是能和自個兒換換就好了。
換換。。魏七怔住,悄悄打量眼前人。
大杏眼,薄嘴唇,挺直的鼻梁,面也白淨。
長得同樣秀氣,也不奇怪,乾清宮裏的人就連安爺那樣年齡大些的也都是齊齊整整。
魏七目光下移,小方子也是修長的身形,只不過比自個兒稍矮一些,骨架子纖細些。
他此刻才驚覺兩人不止年歲相當,便是容貌,身形都是同一類的。
聖上究竟瞧上我哪點魏七再次疑惑。
小方子不也挺好,還常笑,人也讨喜,最要緊的是還有意聖上。
難不成是因自個兒在他跟前晃悠的次數最多
不若将小方子推出去得了。
這念頭突如其來,魏氣一時起意,細想又覺着不妥。
他已經在火坑裏頭了,做什麽還拉一個墊背的,就是喜歡那人又如何,那位心硬得很,何必送上去吃苦。
魏氣打消荒唐的想法,拉過小方子一塊吃東西。
午膳剛過不久,哪裏吃得下,以為誰都似他一樣麽。
小方子板着臉不理他,魏氣溫言讨好,前者知曉自個兒到底是伺候人的,且這火大部分是因嫉妒,細究下來又與魏七無幹。
一夜過後,和好如初。
晚間養心殿冬暖閣內。
安喜将白日裏魏七那頭的事道與皇帝,說人如何如何感激,又如何愧疚,心裏已知錯。
後者翻過《齊民要術》第四卷 第二頁,“多嘴,朕問你了麽?”
“奴才多嘴,還請主子爺莫要怪罪。”安喜腆着臉讨好。
皇帝輕哼一聲,背手食指敲桌,看了一會子書,突又默默低語道:“還算知趣。”也不知這句是在說老狐貍還是小狐貍。
安喜以為是在說自個兒,忙又讨巧道;“回聖上的話。有您憐惜,魏七必定不日就可痊愈。”
皇帝斜他一眼,“一個奴才,水做的不成?這樣都不好,養着幹甚?”他纏一圈龍紋玉佩下青綠的流蘇,“你這個禦前總管也該罰,治下不嚴。”
這也怨我?“奴才有罪,确是疏忽,縱得魏七不知天高地厚,還請聖上寬恕,奴才今後必定好生管教。”怕只怕今後也輪不到自個兒管。
“呵。”皇帝輕嗤,“朕只怕你管不住他。”鬧騰得很,叫人頭疼,若不是還有幾分趣味,這樣的奴才早該處死了。
安喜心想:我當然是管不住,現下人身後是您在撐着,我哪敢管。“奴才不才,未能盡責,似魏七這樣的小子,只有您英明神武,才能制住,聖上您貴為天子,坐擁天下,區區一個奴才自然是不必放在眼裏,勾勾指頭,他就服帖羅。”
這奉承話說的皇帝都有些底氣不足,因也不是勾勾手指頭就能降住的。
他輕咳一聲,“得了,甭廢話,好了領回來當差。”皇帝翻一頁書,“晉了他的品階,才當幾日值?白養。”
“嗻。”
三日後,自上回養心殿來人送了禦寒的物什,他坦裏日日暖如初夏,魏七穿長袖單衣窩久了都要冒汗,再想拖也拖不住。
禦醫瞧過,道已大好,魏七又得回去當差。
再歇兩日,複職。
病好後安喜索性将小方子指與魏七,貼身內侍都有人可支使,是以小方子并未搬回去。
魏七寅時起身還有點迷糊,懶了這麽些日子,時時窩在塌上,骨頭都要躺散。
同小方子一塊草草用過早膳後,留人打掃屋子收拾東西,魏七出門。
他升得突然,還未搬去離養心殿近些的侍院,除安喜外,貼身內侍們都住在那兒。
魏七朝前頭養心殿偏殿那頭去,安爺此刻必然已侯在那處。
行至偏殿,衆奴才已自覺地排成兩列立在廊下,魏七見此,垂首自旁的長條桌幾上取了東西,行至後頭自個兒的位置立好。
小半盞茶的功夫後,養心殿內前一日的守夜太監來報,安喜自屋內出,雙眼往隊列中淡淡一掃。
“小的們請安爺大安。” 衆人齊聲躬腰行禮。
“ 嗯,聖上起羅,随咱家當差去罷。”
“ 嗻。” 每個奴才發出的聲音都差不多大,語調相同。
冬日裏的寒風吹過,将他們下身大寬厚實的綢袍吹得獵獵作響。
雖此刻天仍暗如黑夜,這一聲回應卻昭示了乾清宮尋常一日的起始。
魏七昨兒晚間便已去安喜屋內請過安,那會子安爺的态度出奇和藹。
笑眯眯地拍他的肩頭,道他既養好了病便安生當差,聖上到底有幾分憐惜,莫要再折騰羅。
說這話時溫言細語,竟不曾責怪。
魏七納悶,按理來說聖上應當已派人去內廷監查過,若信了自個兒,那裏頭的話他便不會全然聽信,若不信自個兒,則證據确鑿,此刻安爺少說也會責罵幾句才是。
或許,聖上壓根兒就沒在意這事兒,懶得花心思去弄明白。
也是,都說自個兒一個奴才,不值當。
可又送來東西養着他,雖只是随口一句吩咐的事。
或是聖上覺着自個兒有幾分趣味罷。
幾丈路遠的功夫,魏七思緒繁雜。
東暖閣內燈火通明,鴉雀無聲,暖意迎面,他收斂心神,謹慎當差。
衆人下拜,光亮朱漆托盤擱置身旁,馬蹄袖彈得整齊劃一,“ 奴才們請聖上大安,聖上萬福金安。”
“ 嗯,起。”
皇帝換上常袍端坐塌邊,安喜道:“ 聖上大安,禦前貼身內侍魏七病已大好,今兒回來當差羅。”
前者睜眼望向下首,衆人讓道,魏七出列,前行兩步,複跪地俯拜,行三叩九拜大禮。
“ 奴才魏七,請聖上大安,聖上萬福。”
離得有些遠,皇帝瞧得不甚分明,只眼神深深掃上一圈,帶着晨起的低壓。
像是消瘦了。
該,鬧騰。
“ 嗯。” 皇帝低應,“ 好生當差。” 難得大清晨憋一句出來。
“嗻。”
皇帝起身,衆人跟在後頭緩行。
聖上沒追究,魏七安心了。
這事皇帝查了麽?他沒查,懶得去理會,鬧得那麽興師動衆做什麽,這奴才請求一出,他就看了個透澈。
原本也是惱怒的,覺着自個兒耗了些氣力,叫人發覺了,縱得人蹬鼻子上臉羅。
也想給點教訓冷落,只是拖來拖去,他都覺着時辰差不多了,可折騰的人卻仍未好。
罷了,同一個玩意兒置什麽氣,哪裏值當。
皇帝自魏七跟前擦身而過,一瞬之間餘光不動聲色掃視,白皙的下颌一晃而過,愈發小巧尖瘦。
他不知怎的心頭微跳,暗自嘆一聲,又折騰又難養,喂了也不長肉。
安喜将這些瞧在眼裏,心下有了計較。
這日白間相安無事,除卻皇帝點名指使過魏七一回。
彼時他執朱筆批寫,眼神往硯臺裏一瞥,道:“ 魏七,研墨。”
此話一出,內書房裏頭空氣莫名凝滞,衆人提心屏氣,暗自留意兩人反應。
禦前侍墨一整年的內侍心裏委屈得很,自個兒做錯了什麽?他本打算等會子便去研墨,那硯臺裏不還有一層麽,平日裏都是這樣當差的。
聖上長了一顆司馬昭之心,手中握朱筆用朱砂,叫人研墨。
安喜垂首立在後頭,勾唇一笑。
這是忍不住羅。
魏七應嗻,語氣恭敬平穩,面上也無波無瀾。
他悄聲行至黃花梨翹頭案旁,步伐仍有些飄,不細瞧倒是很難察覺。
虎形硯臺中墨留下淺淺一層殘墨。
青花小瓷碗中盛着清水,魏七取了倒一些入硯臺,将将是五分之一處,執墨錠平了手腕,垂直墨錠,勻速打圈。
姿勢是端正的,手法也娴熟,馬蹄袖被白嫩纖長的手指攏住,深紫浮動。
皇帝瞥上兩眼,雖目光仍在折子上,心卻不能靜。
一盞茶的時辰後,皇帝皺眉,作勢往硯臺那瞧,魏七低眉順目,鼻尖覆一層薄汗,雖有些氣虛但當值時卻很專注。
“ 滾回去,粗細不均。”
“ 嗻。” 魏七停了手腕,他還不愛伺候呢,手都磨酸也沒個成形。
墨未研好,侍墨內侍上前。
一瞧,心裏直犯嘀咕:這不挺好,有幾下子,哪裏不均羅。
安喜心道,得虧聖上是皇帝,真叫人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