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山轉水轉

這日晚間, 魏七下值後,東暖閣內。

皇帝批着年底六部各處呈上來的折子,不知怎的突然就停了下來,他盯着桌上的青花茶盞,問安喜:“ 他是不是不識好歹。”

寂靜的暖閣內皇帝低沉的聲音将衆人唬了一跳,安喜心道:好端端的又來問我一個奴才作甚。

“ 回聖上的話,魏七, 是有些不識好歹。”

皇帝又道:“ 你瞧見了,前兒屋子賞下去,今兒點心賜下去, 連個笑都未有。”皇帝陰沉着臉。

安喜腹議:這話您何不當着人面兒說,一聲令下讓他笑便是。您還要人笑,前些日子那出戲吓着他了啊。這才過去多久,誰能笑得出來, 且若是笑得不當,惹您生氣羅, 豈不是又要挨罰。

“ 回聖上的話,奴才覺着魏七這奴才本就沉穩,平日裏也少見他笑,他心裏頭對您是千般尊敬的, 萬萬沒有怨怼忤逆之心。”

皇帝微搖頭,哪裏沉穩。

“ 既沒有怨怼之心,就該笑呵呵地接賞。” 在皇帝心裏不論是罰是賞,哪個奴才都是笑着接的, 罰尚且不說,得了賞還不樂呵,不是不知趣又是什麽。

安喜又暗想:人笑不笑您也在意,現下他懼您畏您,您的命令他都安分接下,您的恩寵他都好生受着,這還不夠麽,難不成您還欲同一個太監郎情妾意。

“ 回聖上的話,魏七性子執拗,人又還年幼不甚圓滑,容易惹您惱怒,若您真真是喜歡似他這一類的,不如。。。”

“ 不若什麽。”

“ 回聖上的話,奴才以為。。。不若再挑個和順些的來。”

“呵。” 皇帝将朱筆扔至筆洗中,“ 還幸,一個太監就夠鬧騰的了,再來一個嫌朕不夠煩膩麽。”

安喜心裏猛一咯噔,聖上這話的意思是今後只魏七這一個奴才麽,又或者有了柔順的這個也不舍得扔!不夠膩煩。。。道膩煩卻仍未厭棄。。。這可如何是好?

孽緣吶。

主仆間這番話過後,夜裏安喜在塌上翻來覆去,他有心想勸魏七多加迎合聖上,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現下人恭敬謹慎,做事穩當,萬般都好,總不好直言,說你多笑笑,笑給聖上瞧瞧,這多為難人吶,且要是心裏苦悶,笑得假了反倒不妙。

安喜思量許久,再沒法子,也仍是硬着頭皮召了人來見,誰讓他是禦前總管太監呢。

第二日午間換班歇息時,安喜将魏七召至內書房旁的耳房裏。

他端坐在太師椅上喝茶,魏七進屋打千兒行禮,乖乖地立在下首等候吩咐,頭低垂着,也不說話。

安喜暼他。

到底還是瘦了些,顯得身子越發修長,亭亭一支蓮似的。

他手中的茶盞擱下又端起,小子仍是不開口,換作平日裏早貼上來說幾句乖巧話羅。

安喜心中長嘆一聲,“魏七。”

“安爺,小的在。”

安喜斟酌着開口:“事情都已過去,莫要再憋心底裏自個兒一人難受。”

魏七低低地嗯一聲,頭垂得越發低。

“咱家知你日子不好過,可是這宮裏頭沒幾個人日子是好過的。”

“小的。。。知曉。”他像是快要哭出來了,聲音悶悶地,“可。。。”

“可是什麽?”

“可。。。可。。可小的害了人。”一滴淚濺落在地,魏七小聲吸氣,想要忍住。

唉,還是不夠狠啊。

“各人皆有命數,他若心中未藏非分之想,怎會有此歸宿,人都去了,你無須皆将此事往自個兒身上攬。”

魏七心頭壓着巨石,又覺無話可說,只能嗯一聲已示回應。

“你今後該如何,自個兒心裏頭有數麽?”

他點點頭,不一會子又緩緩搖頭。

難吶。

“魏七,人短短一世沒什麽坎兒是過不去的,你還年輕,好日子在後頭呢。”

“小的知曉。”魏七又點頭,“聖聖上。。。說,等小的過幾年。。。聖上厭棄小的了。。。小小的便能出去。” 魏七說這話時擡頭望向安喜,他講得坎坷,眼底卻含光,似在等安爺的認同。

安喜手微一抖,茶盞裏的清茶溢出,淋濕小片袖口。

“這話是聖上同你說的?”

“嗯。”魏七喃喃應一聲,不一會子又道:“聖上。。。親口說的。”

唉,真是傻孩子。

安喜又嘆。

聖上随口一說,安撫你罷了,若不如此,你怎會安生伺候聖上?

這輩子你怕是難出去羅。

曾為帝王塌上人,哪裏能放出去。

況你又是個不能生養的太監,無名無分,歸宿無外乎那幾種,要麽被聖上厭棄,打發至掖幽庭,老死于宮中。要麽,聖上一直寵着你,至死都未放手,那便要随聖上殉葬。

安喜覺着十有八九是第一種,他望着跟前懵懂仍對生活存有希望的傻孩子,一時心裏也憋悶得慌。

太苦,莫要怪誰,真要怨便怨老天爺罷,怨他将你投生于簪纓世家,又讓你生得太好。

“聖上乃天子,自然一言九鼎,你好生侍奉,咱們聖上必也會憐惜的。”

魏七咽下喉間堵着的一口氣,安心了。

他信安喜。

可安喜能如何,安喜并不是有意哄他,而是只能将謊言講成真,若現下挑破,魏七哪裏還願活。

他知曉這孩子所盼的不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願只願有朝一日能阖家團圓罷了。

安喜将他打發去禦膳房取點心,那處有這人的良藥。

魏七得了令心裏倒是好受多了。

他提了食盒往禦膳房那頭去,沿路間或遇着幾個奴才,皆退讓行半禮喚魏爺,一面又悄悄側目打量他。

宮裏人行走皆是垂着腦袋的,可眼睛卻厲害得很。

旁人悄摸打量他,魏七還是知曉的。

他着一身深紫夾棉綢袍,胸前補子繡孔雀,黑絨帽上鑲青金石,一瞧便知是禦前四品內侍。

人面白,又年輕俊秀,如今這宮裏除卻聖上幸的那個魏七外還能有誰?

衆人心下皆道:原來這便是藏在乾清宮養心殿裏的魏七呀。藏了這許久,他也終于出來辦差羅。

魏七頂着衆人若有若無的探究目光,腳下不動聲色得加快,徑直行至禦膳房。

禦膳房裏頭只聞鍋碗瓢盆叮當響,卻少有人聲。

門前守着的小太監遠遠瞧見魏七這一身的行頭忙上前幾步來迎,打千行禮道:“ 魏爺。”

魏七面上不大自在,只好含糊應下。

“ 有勞小公公,安爺派我來取幾碟子點心。” 他的聲量比從前要小些了,帶着點膽怯,一聲咱家也說不出口。

這人真是新晉的正四品禦前貼身內侍麽?親自來取點心不說,還沒點兒禦前的氣勢。

小太監雖奇怪怎的今兒事禦前的人來取,卻也不多問,只恭敬地應下。

“ 嗻,魏爺您客氣!小的這便領您去見掌事的劉爺,您且随小的來。”

魏七慢他半步入內。

禦膳房他幾年前也沒少走,現下倒是不同。

抄手游廊曲曲折折,來往辦差的奴才見了他皆行禮避讓。魏七抿緊嘴,一路點頭回應。

禦膳房掌事的劉公公得了消息來迎,幾人草草客套寒暄,入耳房等候手底下人取來點心。

不多時東西到,魏七卻不起身,只四下張望。劉爺見此小心翼翼試探問道:“魏爺,您可是還有何吩咐?”

魏七皺眉,在使特權與不使之間拉扯,半晌終于還是道:“能否勞劉爺您通融一二,叫我見見糕點房當差的吳家財?”

劉公公正愁不知要如何巴結他呢,自然滿臉堆笑,連連應承下來。

“哎呦!這等小事兒,您太客氣!您只吩咐一聲兒,見個人有什麽為難!小的這便去喚他來,您且稍坐一會子!”

未幾,吳家財入耳房。

衆人識趣退下。

餘下兩人相顧無言。

又好幾月未見,魏七蹭得起身,吳家財疾步走近,對着跟前着華衣錦帽的好友笑。

魏七嘴角輕扯,終于也回了個笑出來,卻又皆紅了眼眶。

中宮皇後主子賞乾清宮禦前貼身內侍一百巴掌,又賜下金銀元寶,此事後宮中誰人不知?養心殿內侍魏七,年十七,乃是聖上寵了半年的頭一個太監!

消息傳至禦膳房,流言蜚語不斷,污言穢語不堪,吳家財日日揪心,卻無能為力,悠悠衆口似利刃,如何能堵。

“小七。”一聲小七才出,吳家財已淚落連連。

衆人皆改口喚魏爺,安爺叫魏七,只眼前人仍稱一聲小七。

“你受苦了。”

“不。。。不。。。不苦。。。不哭。”魏七憋住了,替人擦淚,他現下已比吳家財還高出一小截了。

時間不多,兩人交換懷中藏着的東西,又要匆匆別過。

“我做的新吃食。”

“我納的棉鞋。”

“照顧好自個兒。”

草草兩三句,一步五回頭,各奔東西方。

可魏七回時卻仍不住要笑,沒一會子便要往懷裏瞧上幾眼,生怕東西掉了似的。

這笑一路帶進乾清宮內書房。

魏七拎着朱漆雕喜鵲紋食盒入內,嘴角尤挂笑意,卻不自知。

行走間悄若無聲,皇帝背左手立在書案後,右手執筆繪丹青,居高臨下。

離得近了,餘光瞥見魏七腰間挂着的淺藍色花卉蝴蝶紋刺繡荷包,(第一回 的賞賜)擡頭一瞧,悠悠扔了筆侯人來。

不對,複一瞧,在笑。

又細瞧幾眼,腦袋低着,嘴角勾起,是在笑。

今兒稀奇,什麽好事這般開顏。

“ 去哪兒了?”

後頭立着的安喜:人手裏提着東西呢。

魏七一吓,擡頭肅了面容,又慌忙垂下。

“回。。。回聖上的話,奴奴。。才,安爺派奴才至禦膳房取點心。”

皇帝這回是真惱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