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狗急跳牆

回到外殿, 不過片刻,便有兩個內侍小心翼翼地捧了東西自外頭來。

魏七接了一瞧,裝東珠的木盒已蒙了塵,顯出陳舊的模樣。

不夠鄭重,配不上裏頭的東西。

“ 勞你去偏殿将放在西面南海花梨木平頂箱櫃下方屜子裏的紫檀雕君子蘭木匣子取來一用,回頭我自會向安爺禀明。”安爺曾提過,淑妃主子偏愛君子蘭。

“ 嗻。”小太監雖不知為何魏爺會對乾清宮裏的東西如此了如指掌, 然這人現下是正四品,且又身份特殊,龍榻上的禦被都能披到他身上去, 區區一個貴重些的木匣子又有什麽要緊。

小太監疾行,取來紫檀木匣子,此木匣顏色暗紅,長十寸, (30cm),寬七寸, 四角包銅,鎖扣漆金,是個體面的好物件。

魏七手捏綢布将東珠取出,仔細置于包有明黃軟墊的木匣子裏。

寶珠配寶盒, 再外罩一層,妥當了。

他攜小千子二人去見延禧宮來人。

延禧宮的小太監正在外院耳房中等候,兩個乾清宮內院太監陪着寒暄。

他遠遠瞧見一身形修長,手持拂塵, 穿深紫綢服的公公領着人往這頭來。

離得遠了些,辨不出面容,只通身的氣派,挺直的腰背透出股年輕的生機。

步履卻又不急不緩,一步步皆是穩當,延禧宮人心中一驚,知曉這便是正主羅。

他提神凝眸細觀,離得近了,漸漸可見清俊的白皙面容,好稚嫩的一張臉,只神情鎮定從容。

“ 魏爺。” 小太監不敢再輕視,恭敬鞠禮。

“ 您客氣。” 魏七眸中含笑,還禮道。

這位規矩端得好,倒也不全是憑色升上來的。

兩宮的人簡單問候幾句,魏七與延禧宮來人打頭,小千子二人端着朱漆托盤跟在後面。

延禧宮內正是熱鬧,魏七停在外頭等候,隔着棉門簾隐約可聞婉轉動聽的戲腔唱,“鴛鴦來戲水,金色鯉魚在水面朝。。。雁兒并騰飛。。。”

每年都有一出貴妃醉酒,後宮的主子們卻總也聽不膩。

下頭人悄聲潛入屋內,附在淑妃耳旁低語,這頭安喜也得了消息。

殿內一時很是詭異地靜了下來,臺上的戲子見境況不對,也很有眼力地垂首立在正中住了嘴。

淑妃望向皇後,皇後又望向皇帝,皇帝卻只垂眸轉他的玉核桃,不甚在意的模樣。

“叫進來。”皇後淡聲道。

衆人屏息,雖手上仍不停,眼珠子卻皆往戲臺後頭暼。

門口的內侍打簾子,魏七擡腳垂首進屋。

一步一步走得緩,漸漸繞過戲臺步入殿中。

深紫入明豔花海。

來人身長近五尺(177cm),穿一襲深紫綢袍,顏色偏暗,衣上描金。外罩

寬大下擺似搖拂的柳枝,随腿上動作散開,行動間卻幾近無聲。

垂着腦袋,只見秀氣的一小截幹淨下颌與一點子紅潤的唇瓣。

魏七頂着四面八方的目光走近。

于上首帝後跟前兩丈(六米)遠處停下,他身後不遠便是明黃戲臺,臺中立穿大紅宮裝的花旦,後者面上濃墨重彩,額間布汗。

前頭人卻面如白玉,清清麗麗,幹淨不似凡塵間人。

衆人暗道:這就是魏七啊,乾清宮裏藏了半年之久,吊得人心生惱怒,可算是請出來羅,嗬,一個奴才。

确是生了不錯的顏色。

皇帝擡起眼皮淡然候他走近,觀其舉止鎮定,步伐沉穩,面容平靜,倒生出幾分愉悅。

還不差,竟撐住了,未丢朕的臉面。

再一瞧,身後跟着兩個奴才。

呵,也知曉要替自個兒造勢壯膽。

皇帝手中玉核桃靜止不動。

魏七的馬蹄袖彈得格外響亮利落。

三人動作整齊劃一,單膝跪地打千兒。

“奴才乾清宮禦前貼身內侍魏七。

請聖上大安,聖上萬福金安。

請皇後主子大安,願主子福澤綿長。

請各位小主玉安。”

皇帝一時竟生出幾分自個兒納了新人的錯覺。

這幾句請安既沉穩又利落,音色也難得清越不尖刻,聲量不大不小,卻正好叫整屋子的人都能聽見。

不愧是聖上瞧中的人。

年紀輕輕也不知膽怯為何物。

“ 延禧宮淑妃主子這頭小公公道奉聖命至乾清宮請開庫,取東海明珠。奴才現已将此珠帶到,祝淑妃主子年年歲歲有今朝,歲歲年年皆安康。”

魏七伏在地上,朗聲道。

衆嫔妃暗道: 好爽利的一張嘴吶,禦前總管安公公教的不錯。

皇後不是頭一回見識這奴才的厲害了,是以今次只是笑。

她餘光瞥身旁的坐着的皇帝,見其掌中動作停,微探着身,雖眼珠子未在人身上,可嘴角分明是舒展的。

您喜歡罷,呵。

既年輕又伶俐。

覺着新鮮罷,嗬。

只是個太監,人卻有股子倔勁。

“ 起罷。” 沉沉一句,似與往日無什麽不同,卻因場合特殊,叫兩人皆生出些微妙的不自在。

“ 嗻。” 魏七起,垂首亭亭立于殿中。

深紫展開,實在是,賞心悅目啊。

衆人的各色目光似要将魏七盯穿。

可魏七不能膽怯,若現下露怯,不僅丢了聖上的臉面,更為糟糕的是,今後,誰人都能在他臉上扇巴掌,往他頭上吐唾沫。

他脖頸間微涼的光滑觸感提醒着他,後宮中的奴才當着你的面都要叫一聲魏爺,你已得了聖上的寵愛。

魏七立住了,朝後微一偏頭,示意小千子捧東西上前。

将明黃綢布輕輕揭開,木匣暗紅漆面平整光滑,顯露出名貴木材獨有的厚重。

安喜眼皮子一跳,提着的心這才放下。

魏七扭鎖扣開木匣,小千子手臂微側,敞向上首幾人。

東珠靜躺,流光溢彩,完好無損,貴妃額上那顆霎時黯然失色。

衆人驚嘆。

皇帝倒是覺着稀奇,他見過這奴才倔強反抗的模樣,見過他痛苦求饒的狼狽姿态,也見過他貪吃盯食的小孩兒做派,榻上的撩人情态也瞧過幾回。

似現下這般從容地指使手裏人辦事倒是頭一回見。

他眼中帶幾分興味兒,覺着今日或許也沒那麽無趣。

魏七偷瞥安喜,後者立在皇帝身後微點頭。

他瞧見了,輕合匣子,垂首立在旁邊不動。

延禧宮奴才走近前來接過。

一時無人發聲,無人叫退。

皇帝也默然。

人,立在這,爾等都瞧見了。還欲如何,今日當着朕的面一回演完罷,省得再費心思尋由頭。

“魏七慣來就是個穩妥的,差事當得好,理應獎賞。 ”

衆人想: 慣來就穩妥,人從前只是個不起眼的六品小內侍,您何時得知他慣來穩妥?

可不就是在暗示上回坤寧宮裏的那一遭麽。

妃子們持錦帕掖鬓角。

“只今日乃淑妃之喜,本宮不欲喧賓奪主,就略賞幾顆銀裸子罷。”

這是要将自個兒擇出去,逼淑妃出手呢。

“皇後娘娘您寬和,實乃聖上之大福,妾等之福。”衆人齊聲道。

朕之大福啊。

皇帝不動如山,垂眸拾起他腰間的玉佩細瞧。

若不這般,他怕自個兒要樂出聲來。

孫嬷嬷取來一深紫蜀繡織錦荷包,裏頭鼓鼓囊囊,可不像是只有幾顆銀裸子那般簡單。

魏七複行禮,姿态恭敬乖順,“奴才謝皇後主子賞賜。”

這般乖巧?皇帝擡眼皮子打量。

魏七跪得端端正正,很是屈從。

皇後那一百下巴掌倒是賞得狠。

“起罷,你侍奉聖上有功,賞你是應當的。”

只一句便将人推至風口浪尖。

佳人們美眸突狠厲,魏七如芒刺在背。

卻只能應下這句。

“嗻。”

在主母掌中乖乖吃癟,倒真像個妾了。

皇帝覺着荒唐得可笑,端起茶盞揭蓋扣兩聲兒,略飲一口。

再擡眸,卻瞥見魏七脖頸之中閃出一小圈柔和的白光。

他不動聲色地細瞧。

這精怪,白玉翡翠珠串都戴出來了。

可卻挺舒坦。

後頭的安喜也瞧見了,安喜覺着魏七不錯,确實不錯。

“有勞魏小公公走一遭,人嘴也甜,禮也是真真好。”

淑妃朝皇帝那處瞥一眼,見其并不在意,又道:“皇後娘娘叫妾重賞,妾怎好小家子氣。”

“來人,賞。”

“嗻。”

延禧宮人捧來三大朱漆托盤,上頭擺绫羅綢緞,銀镯瑪瑙玉如意。

衆嫔妃: 呵,可算是到今兒的重頭戲羅。

淑妃這怕不是賞太監,是在賞答應罷。

哎呦,瞧戲瞧戲。

也不知聖上心不心疼,正好探探。

咦?噗嗤!等會子便知曉這魏七是何秉性。

皇後也暗笑。

衆人餘光瞧皇帝。

後者仍杵着腦袋,閑閑歪着,瞧不出什麽來。

東西直捧至魏七眼前,這是一場衆人皆知的試探,石子投井,能砸出多大的水花,深淺一瞧便知。

魏七眼中浮起被羞辱的惱恨,卻垂頭暗自咬牙忍耐,他無任何由頭反抗,這是賞賜,是主子的好意。

可他的腿快要僵住了,魏七緩緩屈膝,人還未跪下,又聞淑妃道,“慢着。”

聲音柔而婉轉,盛着數不盡的溫和體貼。

“皇後娘娘适才說了,你侍奉聖上有功,本宮這賞也是随中宮,因聖上而賞,既是侍上有功,怎的仍行奴才禮。”

魏七僵住不動,安喜目露幾分擔憂。

“該,行妾禮,才是。”淑妃輕飄飄扔出一句。

衆嫔妃: 妙哉!這女人倒是折辱人于無形。

荒唐!可也不知聖上是否會護他?可大可小的一樁事。

越演越好看,今兒這趟沒白跑。

哈哈,比方才的《百花亭》(別稱)還要來得精彩,甚妙。

這話說完,殿內落針可聞。

皆等着瞧魏七如何應對。

魏七終于擡眼,望向上首的帝王。

眼神仍是平靜,可其中究竟有多少滋味兒怕只有他自個兒知曉。

領着您賞的人,戴着您留下的珠寶,差事辦的穩妥,話回地恭敬,未失了您的臉面。

一個月前您曾言奴才安分了便有好日子過。

帝王擡眼,居高臨下俯視。

掌中的玉核桃轉動兩圈,清脆的碰撞聲響在偌大卻寂靜的殿中。

衆人屏息。

皇帝心中思量: 戴了東西來讨好,可惜。

也不是吃了多大的虧,行個禮白得賞賜。

他勾唇輕笑,不言,是置身事外的做派。

也不似傳言中那般喜愛麽,妃嫔們有了定論。

魏七險些要忍不住将藏在懷裏,束于脖頸間的東西掏出來擲在地上砸個稀巴爛。

是誰道君無戲言!

他垂下眼睫,立起,複又屈膝,一面自衣襟前掏出一方素白巾子,雙手收于腰側,行了個女子禮,面紅耳粉,羞憤終顯。

嫔妃們都舒快了,皇後卻知曉這奴才沒那麽好對付。

到底算是半個男人,再如何秀氣消瘦骨架子也端在那兒,這禮行得別別扭扭,不倫不類。

女人們捂嘴。

皇帝握掌為拳,抵在唇邊輕咳兩聲,似在憋笑。

魏七低聲道:“奴才謝聖上大恩。”說完起身,這句竟甚是溫和輕緩,似春風拂面,上首人眸色漸深,淑妃面色稍變。

欲再發難,還未開口。

只聽皇帝緩緩一句,“成何體統。”

瞧着他今兒還算機靈的份上,到底開了口。

衆人皆猜: 早不言晚不言,偏生來一發馬後炮,焉知不是自個兒也想瞧個新鮮?

卻仍是誠惶誠恐,起身盈盈下拜。

當中深紫最先動,粉黃青藍倒慢了一瞬,利落敏捷,端端正正又是個女子禮。

“聖上息怒。”與衆不同的音色額外突出。

恰逢皇帝端着茶盞飲了半口,聽見聲響擡眼一瞧,規規矩矩的禮,波瀾不驚的人,一口茶水嗆在嗓子眼裏,咳了個驚天動地。

安喜大驚,忙起身撫天子背。

皇後捏手帕替其拭面,一時場面微微混亂。

下頭魏七垂首勾唇笑,怕這個便罷了還要怕那個不成,我一個男人叫人這樣戲弄,狗急了要跳牆,兔子急了還咬人,想瞧就叫你們瞧個夠!

竟是個有脾性的!衆人恍然大悟,不敢再小觑這區區一個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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