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陰晴不定

英明威嚴, 舉止一向從容鮮有失儀的天子不住地咳啊咳,安喜輕緩地替其順背。

“聖上,聖上。”嘴裏喊得急,心中又忍不住覺着活該。

衆人皆跪在地上不敢出聲。

皇帝透過跟前嫡妻的身影,目光沉沉望向下首跪在正中的罪魁禍首。

魏七闖了禍,心裏還直發笑,只是這會子卻也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換回奴才禮跪在絨毯上請罪, 頭緊貼手背,身子趴得極低,像是要粘進毯子裏去一般。

姿态恭謹而卑微, 誰人能怪罪,且這禮是主子叫行的,與他何幹?

皇帝漸漸止住了咳嗽,輕輕擺手, 示意皇後與安喜退開。

他撣撣袖口,起身, 沉聲道:“回乾清宮。”

皇帝常袍襟前沾濕少許,雖有替換衣物,卻在一衆妻妾跟前失了顏面,如何還願待下去。

“嗻。”

皇帝一面擡腳走, 後頭安喜等人忙捧了端罩大氅來替他披上。

“起——駕——,乾——清——宮!”安喜又嗷一嗓子,氣卻不太足了。

“妾等恭送聖上。”妃嫔們皆小心翼翼送大佛,收起百般心機, 不敢再折騰了。

這時只酉時二刻(下午五點半),皇帝不過只待了将将一個時辰連晚膳都未用便要拂袖離去。

皇後與淑妃卻不敢挽留。

魏七悄悄挪至一旁讓道,皇帝穩步行過,淡淡望着前方,目不斜視。

行至跟前,擡腳在人屁股上輕輕踹一記,留下低沉的一句:“跟着滾。” 在這兒丢人現眼。

複前行。

也不知方才到底是誰瞧見花旦扮相,心中起意,袖手瞧戲,言而無信。

然他是皇帝,無人敢頂嘴。

“嗻。”魏七平聲應,挨了沒什麽力道的一腳,也不敢再作怪,妖裏妖氣地說話了,起身跟在安喜後頭。

乾清宮的奴才們又魚貫自兩側的玫瑰椅後撤出,一路浩浩湯湯回宮。

這回誰也沒讨着個好,淑妃得了東珠卻惹惱了聖上,一衆嫔妾們打着瞧好戲的主意跟在後頭附和,珠光寶氣盛裝以待也沒能留住人,若要道誰今兒最開顏,應當是中宮罷。

延禧宮裏魏七還能笑得出來,回乾清宮的路上他便開始有些怕了。

聖上積威已久,何曾似方才那般失态,雖此事并非他一人之過,可回了養心殿,犯了錯的卻只剩他了,不拿他問罪又去尋誰?

魏七跟在銮轎後頭躬着身子走,離乾清宮越近便越發不安。

若說在延禧宮內時一點兒都不怕,那是哄旁人的,方才只不過是一時惱怒,生出些多餘的肝膽來。

可這能怪他麽?分明聖上許諾過自個兒會有好日子的。唉,真是可笑,竟也信了,傻不傻,一個奴才,對你食言了又如何?

只是,方才聖上那一腳,倒也不似惱怒,或許不會怪罪罷。

不不,這可是天子!天子失了顏面是多大的事兒,怎會不降罪,若不降罪,他的怒意要如何才能消?

銮轎在乾清宮門前停。

皇帝擡腳下,背手往養心殿那頭行。

沿路的宮女太監們跪地行禮,心中皆是納悶。

怎的領了一串子禦前的人去延禧宮瞧淑妃主子,這才不過一個時辰便回羅?莫不是出了什麽事兒不成?

皇帝入養心殿,往裏走了幾步,突停足,半轉過身來回頭。

也不說話下令,只沉沉地将後頭那人望着。

眼深似夜裏的湖,瞧不出個喜怒來。

衆人跪地請罪,請天子息怒。

“滾邊兒去。”皇帝踹踹擋在前頭的王福貴,一旁的安喜很有眼力見地麻利跟着挪開。

衆人膝行讓道,正中還剩一個魏七。

他很有先見之明,知曉聖上這是要來算賬,乖乖地跪着不挪動。

天子的腳步穩而緩,悠悠似閑庭信步,不像要拿人問罪。

魏七的心砰砰亂撞,好似被妖魔鬼怪拿鐵錘在敲打。

額間的汗滑至眼睑,染濕濃密的睫毛。

暗黑描金祥雲龍紋長靴停至人跟前,魏七屏息閉眼。

皇帝俯身,修長的手指探入跪着的人的深紫衣領內,自敞露出來的一小截白皙後頸上勾出名貴的白玉翡翠。

指腹的溫度灼熱,魏七布汗的脖頸卻冰涼。

水火兩重天,後者猛一哆嗦。

皇帝沉沉低笑,魏七又是一激靈,一笑就叫人怕得慌。

前者攥住串子提起,雖掌上留了分寸,魏七卻不得不跟着擡頭。

離得有些近。

“朕竟不知,這東西是朕賞給你的。”語帶疑惑。

一旁跪着的安喜:……

魏七驚慌擡眸,四目相對。

他急得要将東西取下,摸着了皇帝的手背,忙燙着般縮回。

吶吶道:“回聖上的話,是。。。安爺叫奴才收下的,安爺以為您将白玉翡翠賜給奴才了。” 他萬幸只戴了這一回,平日裏沒拿出來顯擺。

安喜:……

這倒黴孩子現下才知曉什麽叫怕,回了乾清宮對着聖上倒是實誠地只會說實話。

“哦?那你便收下?還挂出來?”手指摩挲兩下濕潤的白玉。

“你自個兒說說,哪兒做得好了,值得這賞賜?”他又低聲問道,溫熱的鼻息直撲沾汗的面頰,龍涎香鋪天蓋地團團将人裹住。

方才還在作怪,叫朕丢了臉面。

魏七又不傻,怎麽會說自己做的不好,要是說了,聖上要立馬降罪。

且他覺着自個兒近日是真的做的不錯,差事樣樣兒都當的好。

是以,魏七憋出一句:“ 奴才,伺候得好。” 上回榻上。。。分明還,咬了我。

皇帝細細瞧他,眸中漸染笑。

前者傻愣愣呆看。

後者抛下串子,叮當輕響,搖擺晃動不止,回落頸間。

皇帝右掌二指順勢在魏七冰涼的臉頰上滑蹭,又沿下颌收回。

起身,背手往東暖閣走,磨了兩下指腹,似是覺着滑膩的觸感太撓人。

“賞。”

賞?!

魏七瞪大眼。

衆人皆是茫然。

只安喜起身,踩着碎花步躬着身狗腿地跟上去,讨好地問:“聖上,賞何物?”

皇帝似随意道:“叫內務府打塊玉來,套脖頸上。”哪有年紀輕輕挂長佛珠的,不好。

“嗻。”

“擺膳。”

“嗻。”

魏七這回過神來,低低一句:“ 奴才,謝聖上賞賜。”

可人這會子早已踏入東暖閣,也不知聽沒聽着這句謝恩。

啧啧,衆人嘆,參不透。

魏七這晚未曾睡着,一直在榻上輾轉反側。

外頭寒風蕭瑟,屋子裏卻暖哄哄地,炭盆擺在榻下,黑夜裏發出微弱的一絲橘紅光芒,孔雀綠鑲翡翠三足銅香爐內燃着百合香,魏七枕着腦袋,窩在蜀繡錦被中想白日裏的事。

延禧宮內聖上沉沉的那句成何體統一直響在耳邊,纏得人心煩意亂。

為何不早些說呢?為何又還是說了呢?

為何失了顏面竟未怪罪,回來卻還要賞呢?

白玉翡翠真是自個兒勾走地麽?

還是那日晚間太亂,駝妃太監和巴和巴便一同裹回來了

聖上說不是他賞的,安爺又說是聖上賞的,究竟到底是不是賞的。

唉。

帝心似深海,難探喜怒,難窺哀樂。

現下低微如我,如何能逃脫。

沮喪的長長的一聲嘆息,消融于黑夜中,困局無人能解,年輕的四品內侍茫然無措。

然無論夜裏如何難眠,第二日仍是起得很早。今日乃除夕,一年的最後一日,辭舊迎新之時,怎可喪着臉面,打不起精神。

衆奴才随安喜入養心殿西暖閣。

聖上今日起得比往常還要早上半個時辰。

歷朝規矩,除夕當日,帝與後宮衆嫔妃要一同在重華宮用早膳,只有年節時後妃才能陪宴,這也是皇家一年裏難得的團圓。

“ 奴才請聖上大安,聖上萬福金安。” 衆奴才齊聲賀拜。

“ 起罷。”

“ 謝聖上。”

皇帝端坐榻旁,目光掃向下首。

魏七立在後頭随衆人一同彈馬蹄袖打千。

前者松了口氣。

昨兒夜裏他做了一個怪異的夢,竟夢着了這奴才。

夢着這奴才塗脂抹粉,穿一襲輕薄的緋紅女子長袍,對着自個兒盈盈下拜,口中柔聲道: “ 妾謝聖上恩典。” 吓得他霎時驚醒。

魔怔了不成。

皇帝起身,宮女捧着吉服上前伺候。

上戴中毛本色貂皮緞臺蒼龍教子正珠珠頂冠,穿藍江綢面青白膁皮金龍袍、石青江綢貂皮金龍褂,戴正珠朝珠,束黃绉綢腰帶上繡行龍五條,配五色雲紋,腳穿石青緞棉皂靴。

面容尚帶晨起的陰沉,衆人餘光偷瞥,更覺聖上氣勢威儀,凜然不可侵犯。

天子起行,奴才們避讓,經魏七跟前,後者垂眸,心跳如脫兔。

“ 魏七留下。” 淡淡的一句,狀似随意。

“ 嗻。”

不知情的宮女們替他覺着可惜,過會子早膳必定豐盛,黃米飯、饽饽、年糕,棗糕等等,樣樣都精細,聖上往年都大賜随行宮人,可惜魏七無福,頭一年升至聖上跟前,竟不能去,也沾不着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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