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青花紅梅

重華宮位于儲秀宮後頭, 現下正殿裏頭已坐滿了穿金戴銀的妃嫔們。

只是今兒一個個地都額外沉默。

昨兒延禧宮內衆人合演的那場戲令聖上拂袖而去,今日是除夕佳節無人再敢觸黴頭。

皇帝一人端坐在桌旁,宮女太監們簇擁環繞着伺候。

只是又不見昨日那個刁橫的奴才。

衆人分坐在其餘的桌上,心思各異。

有的猜必是昨兒叫聖上失了顏面,現下已被聖上厭棄,挨了板子,鎖在屋內養傷, 只是年下不好聲張,怕觸了黴頭。興許再過個小半月,人就悄無聲息的沒羅。

也有猜是聖上有意維護, 又将人留在養心殿裏羅。畢竟昨兒聖上回乾清宮時都仍不忘令那奴才跟着,好似将他留在這兒會叫咱們給吞吃了似的,姐妹們個個都生得溫婉貌美,又不是妖精。

只是現下再多的心思也得藏着, 不敢問一句。

皇帝跟前的金龍大宴桌上擺滿了各色吃食,糕點數都數都數不過來。

中宮坐在他西側的另一張桌旁, 殿內落針可聞,不似在吃團圓宴,倒像是在做清晨的禱告祭拜。

皇後下首靠裏數第四張桌幾旁坐着的是寧嫔。

她有些奇怪,不同于其他嫔妃那般小口舀着粳米粥或燕窩羹吃着, 她一直在吃跟前的一碟子酸橘山楂糕。

這就奇羅,大清早地,吃一小口是開胃,吃一碟子難道不反酸麽, 牙都要酸倒罷。

衆人瞥她那一口半個的淡然的吃态,起了疑心。

常言道,酸兒辣女,該不會是有了罷!

是了,從前也未見她這樣吃酸。

真真是撞了大運不成,老天無眼,竟叫她在這等好時辰有了龍種。

只中宮暗地裏嗤笑。

“寧嫔怎的只用點心,不用些墊肚的?本宮見你吃得這般酸,莫不是有信兒羅?該叫太醫來瞧瞧。”

皇帝咽下一塊甜糯米棗糕,擡眼。

瞧見一碟只剩兩塊的黃橙橙的酸橘山楂糕,停了一瞬。

牙口咯咯顫了兩聲,道:“是該瞧瞧。”

“回聖上皇後娘娘的話,妾有罪,非是有喜,只是妾愛酸食,見這碟糕點滋味兒尚可,忍不住便用得多了些。”她垂首低聲回話,面容染粉,很是不好意思。

皇帝卻曾責怪,倒還勾唇笑了一下。

“莫要酸倒了牙。”

“妾謝聖上關懷。”

皇帝入重華宮已一個時辰,除中宮外,只開口對衆嫔妾說了三句話。

起罷。是該瞧瞧。莫要酸倒了牙。

兩句是對着寧嫔的。

衆人暗自惱恨。

真真是招搖。

宴畢。

皇帝大賞在場衆奴才,每人得了好幾碟子吃食不說,還各有銀裸子拿。

一時倒是喜氣洋洋,謝恩不斷。

“安喜。”皇帝一攬手。

“奴才在。”安喜躬身湊近。

“撿一份送回乾清宮。”又抵唇輕咳一聲兒,似是不大自在。

“要酸些的。” 又停一會兒,“莫要太酸。”

到底要酸還是不酸吶。

安喜心中樂開了花,悄聲問道:“聖上,是留着您晚間宵夜用?”

禦膳房時時刻刻皆備着熱乎的吃食,天子哪裏淪落到要特特将早膳的吃食留着,等到晚間用?更何況那時還得吃饽饽(餃子)。

皇帝将手中的茶盞一擲,擡腳踹安喜。

這老東西。

“賞魏七。” 叫他也沾沾福。

“嗻,奴才明白羅。” 安喜雖挨了一腳,卻仍腆着個臉笑嘻嘻,難得能臊臊他的主子爺,哪能不樂呵樂呵。

魏七這會子正在東暖閣內往靠窗青花瓷瓶中插紅梅,修剪枝丫。

聖上不叫跟去,也不好偷懶,真就待自個兒屋裏睡大覺,是以他便揀些松快的活計來做。

伺候王福貴的奴才一路拎着提盒回來。

問過外院的奴才後徑自走進東暖閣內。

“ 魏爺!” 他親熱得喚一聲,“ 您怎的還插花兒呢,賞賜到羅。”

魏七吓了一跳,轉過頭,“ 小王公公。 ”

他勾唇笑:“ 你怎的回來羅什麽賞賜 ” 目光卻停在食盒上。

“ 回您的話,聖上特特叫安爺替您留下一份差人送來的,想是您未随行,着意賞您的。”

魏七一怔,擱下手中的小銅剪,往殿外頭走了幾步。

小王公公行至他跟前躬身行了半個禮,“勞您收好,皆是些精巧東西呢。”

魏七垂眸,低聲道:“辛苦你走一遭,勞你替我謝個恩。”

“嗳,魏爺您放心,小的定将話帶到。”

兩人寒暄幾句,小王公公告辭時,魏七留住他,似想了一會子,最終自袖口裏掏出兩個銀裸子遞過去。

“年節事多,倒叫你又平白跑一趟,小小心意,小王公公莫要嫌棄。”

小王公公本欲推辭不受,幹好聖上派的差事是理所應當,哪有什麽勞累的說法。

他的手臂要來擋,腦子裏卻又突轉了念頭。

以魏爺如今的身份,倒是真可以賞賜下頭人羅,自個兒不能再同從前一般将他當小子瞧。

是以千謝萬謝地收下,又多說了許多吉祥話,反倒叫魏七覺着不自在了。

銀子又不算多,只是個意思罷了。

人走遠了,魏七望着留下來的四層朱漆大食盒,瞧了兩眼。

終于忍不住揭開一角往裏瞟。

皆是平日裏難得吃着的,且都合自個兒口味。

他一時愕然,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兒。

嘆息一聲,将東西提了回自個兒屋裏。

這日皇帝在外頭忙了許久,直至戌時七刻才歸(近晚九點)。

禦駕停至乾清宮前,魏七領着宮裏的奴才們在外院接駕。

“奴才恭迎聖上銮駕回宮,聖上萬福金安。”

“起。”皇帝自銮轎下,負手朝裏走。

“嗻。”

至東暖閣,擡眼随意一掃,停住,倒是有些意外。

暖閣兩側朱漆雕花窗柩下邊,每條長條幾上擺着的青花瓷瓶裏皆插滿了紅豔豔的梅花,擠得密密麻麻,花紅似美人胭脂,開得熱鬧,應着窗柩上貼着的大紅福字,将東暖閣裝點地好似大家閨閣。

皇帝皺眉,轉身望向跟在後頭的魏七。

“這誰弄的?”也不知曉要管一管。

“回聖上的話,是奴才安置的。奴才想着年節裏頭除舊迎新,該多添些喜氣才是。”喜慶自然是越多越好,白色不吉利,都該扔了。

皇帝眉頭舒展,卻又挑起。

望着他,一時噎住,無言。

誰家中的梅是這般插的?不見白梅相稱倒也罷了,瓶子裏塞這麽多又是何意?大紅豔豔,俗不俗氣。

安喜心道:怪不得從前內院的掌事太監只叫他管儲物,司庫房,從不叫人捯饬屋子。

皇帝細細地瞧,道:“挺喜慶。”也不說喜歡不喜歡。

魏七原先就是打着喜慶的主意,他想着聖上特賜了自個兒吃食,又留他一日輕快,那自個兒還是賣力些,莫要偷懶耍滑,不若下回再有好事,聖上該不給這恩典羅。

現下聖上說喜慶,可不是喜歡,年節就是該喜慶。

于是他回:“奴才謝聖上稱贊,奴才應當做的。”

皇帝啞口無言,只得握拳抵唇忍着。

安喜心道:這孩子怎的腦子時好時壞的,啊?這是誇贊麽?!

天子咳嗽一聲,往閨閣裏走。

“更衣。”

“嗻。”安喜與魏七同應。

魏七事先已囑咐好下頭人備齊熱茶熱水與更換的衣裳,連吃食也備着的,以防皇帝在外頭用不好。

從前這些輪不着他管,上頭自會有人操持。

只今日境況特殊了些,貼身的內侍皆伴駕出宮,剩下他一個四品的,自然是由他打點一切。

他八歲入宮,先帝在位時便曾在儲秀宮偏殿當了兩三年差,伺候那時還是良嫔主子的良太妃。

後頭半年,儲秀宮偏殿內大大小小的賬務皆由他一人記管。

再後來,又調至壽康宮老祖宗那兒,跟前伺候着。

雖活兒松快許多,卻更需心眼兒,一日裏講的話不知要事先在肚紙中揣摩多少遍才敢說出口。

是以今日這些只需吩咐人便能辦好的小事他思慮得妥妥當當,很是仔細。

魏七雖應下這句,卻只向自個兒身後的宮女奴才使了眼色,便自退至後頭等吩咐。

安喜一回,方才那刻他才算是交了今日的差。

樣樣同從前都無不同,只是皇帝卻覺着莫名舒心,想是也意外魏七能主動扛起事。

原本乾清宮還有個老嬷嬷坐鎮的,她見魏七都處理得妥當,暗道:

榻上人,便是年輕了些,到底也是睡過一張榻的,情分不同,哪能不仔細。

除舊換新,老骨頭将要入土,該交給年輕的來羅。

轉身安心窩回自個兒屋裏打盹去了。

卻不知半個時辰後魏七便領着小千子二人至乾清宮後頭院子裏采紅梅去了。

皇帝歪坐在紫檀木五屏報春梅紋嵌大理石羅漢床上。

兩個太監半跪着替他除靴,宮女侍茶。

皇帝擡眼瞧下首垂頭立着的魏七,突記起自個兒早間似賞過他,怎的也不見謝恩。

今兒事兒太多他忘記了小王公公回差時說了一句魏爺謝聖上大恩。

皇帝摩挲着指上的羊脂玉扳指,兩瞬後突道:“ 今兒早間,寧嫔吃糕的模樣倒是有些意思。”

無頭無腦的話向來都是對安喜說的。

後者不知聖上怎的突然提起這個,難不成是好幾日未幸後宮,有些悶了

他會錯了意,回到:“,回聖上的話,寧嫔主子似才二十,仍有些小孩兒秉性呢。 ”

“ 聖上您明兒該要歇在坤寧宮皇後主子那兒。”  言下之意,還得等幾日。

魏七頭垂得更低,這等後宮之争他可不想再攪和進去。

皇帝心中嘆息,不再說話了,将茶盞一擱,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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