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黑狐大氅
今夜宮中皆要守歲, 是以即便衆人很是疲倦,卻也仍要撐着伴駕。
皇帝只略坐着歇了一會子後便起身行至桌案前持筆練字。
雖時辰已不早,然子時過後天子仍需換身吉服前往祭拜列祖列宗,已表來年勤勉理國的決心。
明兒一早還需至北海闡福寺祭祀,登大佛樓進香斂福,之後再重華宮開筆,新年的第一張福可不能大意。
皇帝凝神, 寫了沒一會子,王福貴便領着兩個奴才悄聲走進來禀事。
三人打千兒,“聖上, 您前些日子寫的福字內務府已收拾妥當,今兒白間那頭差人将東西送了來。”
那時安喜不在,東西是由魏七代為收下,方才才得了空閑往上頭報。
王福貴身後的奴才手中捧着一刻福字的紫檀木長匣子, 王福貴輕手扭開銅鎖扣,取出裏頭的暗黃絹布, 抖開來。
氣勢恢宏的一個行書寫就的朱紅“福”字挂在正中央,只見渾厚有力,筆走龍蛇,可窺聖上深厚的功底。
這是天子前些日子親筆寫就的, 有多貴重自是不必說了。
“嗯,照往年的規矩送。”皇帝筆尖一頓,收勢。“送一幅至嚴正己那。”
“嗻。”
皇帝道:“現下這份賞安喜。”
安喜笑出滿面的褶子,由後頭行至黃花梨翹頭案下首, “奴才謝主子爺大恩,願主子爺新年安康,吉祥如意,願大楚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嗯。”皇帝點頭,“新年你個老東西也要替朕管好乾清宮上下,莫要懈怠。”話語中難得帶幾分玩笑之意。
他的眼神掃過魏七,暗道:今後頭一個該管教的便是這個。
安喜恭恭敬敬地應下:“嗻。奴才遵命。”
不多時紫禁城內傳來鐘鼓之響,是永樂大鐘在鳴報,鐘聲綿綿不絕,悠悠響徹禁宮上下,新春需敲足108下,以示吉利。
子時到,新年至(晚11點)。
阖宮煙花爆竹齊響,安喜領着乾清宮上上下下向帝請新年大安。
衆人齊聲道:“奴才們賀聖上新春之喜,願吾皇新歲大安。”
馬蹄袖彈響,萬福禮婉轉,由殿內直延伸至殿外,浩浩湯湯一百餘號人,險些要将鐘聲蓋了過去。
皇帝沉聲道:“起。”
派人賜下福包,大紅描金,正中繡福,四周繪牡丹,大小分量皆是同等,裏頭裝着金如意,玉如意等物,并未有什麽品階區分。
衆人喜氣洋洋地接過,難得于禦前洩露出明顯的情緒。
這是第四年,往年也是這般,天子曾道,既是過年,人人的福氣都應相同,不該有高低之分。
是以每年這時候除卻安喜能額外得禦筆一個福字,其餘奴才皆是一個大福包,卻無人心中不平,只覺皇恩浩蕩。
不得不說,當今天子在禦下這面上還是很有幾分手段的。
只是今年。
皇帝看着下首跪着的魏七,見其雙手捧着個福包嘴角帶笑,紅綢布襯得臉頰越加白皙,指尖通透,沾緋紅柔光。
這奴才雖然有些不識好歹,到底年尾時還是乖巧許多。
“福字有多麽?”他問王福貴。
後者一怔,聖上年年都會多寫幾幅備着,自然有多,只是不知又要賞誰。
“回聖上的話,還有兩幅。”
“既有多,便與賜你罷。”皇帝道:“你是安喜之徒,性子一向穩重,該賞。”
王福貴感激涕零,未料到自個兒有朝一日竟能得此殊榮,連連磕頭,喜不自禁。
安喜同他一道謝恩,感念聖恩浩蕩。
皇帝又道:“還餘下一幅。”眼神朝下掃視一遭。
衆人提心,皆想得賞。
“魏七罷。”
方才還存着一絲念想的衆人暗道:得了,就知曉是他。
王福貴不經疑惑,若是方才自個兒道只剩一幅,聖上又會賞誰?
安喜卻覺着自個兒果真是老了,再不能一枝獨秀。
魏七身子一僵,确實是未曾料到,他膝行上前幾步,恭恭敬敬行三拜九叩之大禮,兩手交疊,頭貼手背。
“奴才魏七,謝聖上大恩,願吾皇新年事事順心,時時如意,永享萬人朝賀。”國泰民安這等話便不是他能說的了。
“嗯。”還是嘴甜些好。
皇帝輕勾唇,突記起大半年前這奴才頭一回叫人裹了扛進西暖閣時的場景,那日晚間若不是他打碎了榻旁的青花瓷瓶,自個兒真要以為是在欲拒還迎。
怎的日子竟過得這樣快。
他擱下筆,端茶來飲,囑咐道:“新年要乖順當差。”
似是同前頭幾句無什麽不同,皆是好好當差的意思,只是若細品,還是透出幾分帝王少有的親近之意。
“嗻,奴才遵命。”魏七沉聲回答,一字一句說地清清楚楚,似真的聽進去了。
皇帝道:“去壽康宮。”
“嗻。”
“起駕--壽康宮!”
禦駕又起,乾清宮內外張燈結彩,廊下挂着的紅燈籠照得黑夜亮如白晝。
門外守着的侍衛們見帝出,皆齊聲跪地行禮,賀聖上新年之喜。
乾清宮的奴才們在後頭一路賜賞,一時好不熱鬧。
壽康宮裏皇後正坐在羅漢榻旁陪着老祖宗抄經念佛。
皇帝至,祖孫,夫妻各自道安。
一同去壽康宮西面的祠堂中祭祖,祠堂外已跪着幾個皇子。
魏七跟在最後頭,恍然間覺着老祖宗似是往他這處瞧了一眼,也不知是否為錯覺。
又是好一陣忙活,皇帝敬香,沉聲道新年必定時時勤勉,不敢松懈有違蕭家祖訓雲雲。
再回乾清宮時便已是大年初一的寅時。(淩晨三點)
此刻宮裏備着熱氣騰騰的素食饽饽,寓意來年清清靜靜,順順當當。
皇帝更衣,換上常服,稍用幾口,又大賜宮人。
新年至。
第二日卯時(五點),帝起。
安喜領着人入西暖閣,請了安後突奉上一小小的四方暗紅漆木盒。
“ 聖上,奴才的一點小心意,還請聖上莫要嫌棄。”
“ 嗯。” 皇帝接過,打開瞧了瞧,又道:“ 明兒用上。”
“ 嗻。” 安喜樂得笑出了聲。
這麽多的奴才裏頭,年年都只他一人有資格回送聖上這自個兒的小心意。
“ 朕的福沒白送。” 皇帝清清嗓子,又道:“ 楚人最是懂禮,來往結交之間喜禮尚往來。”
“ 回聖上的話,聖上說得極是。”
王福貴與魏七心裏皆是一咯噔。
王福貴暗道:福沒白送,安爺回了禮才沒白送,那昨日自個兒也得了福字,可……可事先未曾料到這出啊,現在哪裏有拿得出手的心意來報答聖恩。
魏七到底還是年輕了些,他想:聖上這話應當只是同安爺玩笑,并不是說與自個兒聽的,莫要想多了。聖上是皇帝,要什麽有什麽,哪會向兩個奴才計較這許多。
安喜雖覺着聖上後頭那句話說得有些奇怪,卻也未曾料到他會稀罕一個奴才的回禮。
皇帝卻覺着到位了,這般明顯若還不懂便是蠢。
自個兒賞下這麽多東西,那奴才卻一點對他心意都沒瞧着,哪有這等道理。
他起身往外走,“擺膳。”
“ 嗻。”
皇帝用過早膳後便領着人去了闡福寺祈福開筆,留魏七同幾個資歷稍淺的貼身太監留宮。
臨行前皇帝留下一句,“ 養心殿現下很好,無需再動。”
魏七應下,暗道,聖上應當是覺着自個兒捯饬得很好,所以不加再添東西,昨兒子時又賜下福字獎賞我。
皇帝走後,衆人收拾早膳留下的金銀器具,沒一會子突聽外頭有人驚聲喚道:“ 下雪羅!”
魏七推開窗,往外一瞧,果不其然,瑩白的雪花自天上紛紛飄落,伴着寒風吹進殿中,冷意拂面。
他将雕花兩扇窗關上,怕凍壞了紅梅。
沒過一會子雪便下大了,方才還是拇指大小的雪花,現下已成鵝毛大雪。
也不知安爺他們方便不,早不落晚不落,偏生今日落。
幾個禦前的貼身內侍聚在一塊兒商量,道要早些備好炭盆子,熱水,姜茶等物,地龍也得盯着,還有聖上的衣裳也得先備好,恐外頭雪大,浸濕了聖上的狐毛大氅。
然稀奇的是他們皆只說了兩句便停下來望着魏七,魏七心中奇怪,做什麽都拿眼瞧我。
“ 怎的了 ”
“ 小的們覺着此事還應當由魏爺您來做主。”
畢竟身份不同,昨兒還得了福字。
魏七默然嘆息,分明自個兒年歲最小,資歷最淺。
不過他也明白衆人的顧慮,知曉衆人都不願得罪自個兒。
是以應下了,“ 我入乾清宮伴駕時日最短,若論經驗,資質,如何都比不上在場的各位,還望各位前輩多多提點小的。 ”
衆人自然道他客氣,又是一番奉承。
魏七只好一一吩咐下去。
事情交代好,他環顧四周,查看是否有所缺漏。
行至西暖閣突瞥到三扇金絲木萬馬齊喑屏風上頭挂着件黑色狐毛大氅。
心下總覺着不對勁。
大氅!聖上未披走!
哎喲!怎會落下了。
魏七大驚失色,現下外頭寒風凜冽,大雪紛飛,聖上若只着吉服即便是在銮轎中也難免有要受凍的時候。
若是萬一涼着了,大過年的還得請禦醫來折騰,且必定會驚動老祖宗,麻煩可就大羅。
魏七扯了大氅去尋人。
幾個貼身內侍也是無措,有人道:“ 是聖上不願披大氅,應覺着罩在外頭擋着吉服,登寺祈福顯得不夠莊重罷,且那會子還未下雪,風也不大,聖上習武之人,想是不怕凍。”
“ 聖上不怕凍是一回事,可萬一凍着了那便不好,咱們誰能擔當得起。” 又有人反駁。
其實皆是在等魏七出頭,這樣的事兒他們還是莫要插手,免得辦得不美,頭一個被問罪,左右聖上現下寵着魏七,叫他去辦再好不過。
幾人低聲商讨兩句。
魏七不愛再聽,心道:多大的事兒,派人快馬加鞭送去不就完了。
他起身,草草包了大氅,又塞了湯婆子進去捂熱,叫人尋了外頭留守的侍衛來見,說明境況,托他快些将東西送至禦前。
侍衛知曉這人身份,爽快應下,道一定快些送到,還請他放心。
魏七反倒有些別扭了,心道:我有何放心不放心的,只不過怕被問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