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赤子伶俐

留下來的侍衛首領向草草手下吩咐幾句, 親自背起包裹,疾行出宮,出了神武門,跨上通體黝黑的高頭大馬,于漫天風雪中一騎絕塵,一路飛馳至北海闡福寺關岳山下,此刻距離宮也不過才一盞茶的時辰。

關岳山已叫大雪覆蓋, 白茫茫一片,再瞧不出春日裏的青翠模樣。沿途遇重重關卡,來人只一亮腰牌, 守衛之人皆識得乾清宮腰牌,立即放行。

半山腰闡福寺內鐘聲繞梁不絕,香火缈缈。

寺內正殿,大雄寶殿中, 西側穿着藍布素僧袍的和尚們跪坐在暗黃蒲團上,身前擺朱紅木魚, 佛經脫口,聲音齊而整,莊嚴肅穆。

禦駕小半個時辰前至此,方才天子一入闡福寺, 外頭便開始下雪。瑞雪兆豐年,帝親臨皇寺不久,便有如此吉兆,實乃真龍天子。

朝間臣子, 皇室宗親皆跪地請安,賀帝新年之喜,道佛祖普度世人,能慧眼識人,得此聖明君主乃大楚之福。

皇帝聽了只一笑,似是并不在意,若佛祖能渡世人,還要朕這人間帝王作甚,他的虔誠只是做與旁人看的。

此刻住持大師正替帝淨手施禮。

安喜候在殿中東側,遙遙望着門外,真真是萬裏裹素白,茫茫然天地啊。

他又瞥了眼不遠處的皇帝。

月白色(淺藍色)祭天吉服朝服上繡龍紋及十二章紋樣,裳繡正龍兩條、行龍四條,披肩處繡行龍兩條,袖端繡正龍各一條。日、月、星辰、山、龍、華蟲、黼、黻等十二章紋樣遍布衣與裳,五色雲紋作配。

吉服下的天子肩寬身長,儀态威嚴,十二旒冕遮蓋下的面容冷厲,眼神深邃,淩然不可犯。

只是吉服雖端莊氣派,卻不能禦寒,愁人。

該派人回宮去取那黑狐大氅來。

安喜喚身旁候着的王福貴,低語幾句。

不一會子便有一個內侍躬身自人群中悄聲而出。

只是片刻複又折返。

“安爺。”內侍躬身輕口喚。

“怎的又回來了?”安喜有些詫異。

“回您的話,乾清宮那頭來了人,說是受魏爺托付,特送來些衣物,以備不時之需。”

安喜卻是未曾料到魏七竟如此心細果斷,此事瞧着雖只是一樁小事,然到底驚動了乾清宮守衛。

若是處理得不妙,哪兒出了差錯,沒準便落着一個私自調用差譴天子禁軍之名。

他嘆息,往皇帝那兒瞟了一眼。

怪道這位咬着人不肯松,确是讨人喜歡啊,是托付,不是囑咐,更不是差譴,加之其身份特殊,并不僅僅只是個四品的禦前貼身內侍,聖上若是知曉心中也難免熨帖罷。

“東西收下,好生招待來人,送些吉祥之物相謝,勞他冰天雪地裏跑一趟。”到底是他的疏忽,未料到這天說變便改,即便聖上不願,也應帶上才是,出宮事多,一時落下了那件黑狐大氅。

“嗻。”

“送來的是何物?”

“回您的話,奴才急着像您回話,未曾細瞧,應當是那件新做的黑狐大氅。”

“嗯。咱家知曉了,你去罷。”

“嗻。”

安喜手中拂塵往臂彎裏一搭,妥當了,又了卻一樁事。

他搖頭嘆,小子伶俐,可惜。

擡頭望佛,釋迦摩尼鍍金佛身高三丈有餘(十米多),寬一丈,面容慈悲,寶相莊嚴,俯視衆生,佛身下帝王進香。

只望聖眷能長久些罷,安喜念經祈願。

小半個時辰後,事畢。

衆人齊聲恭送,天子自正中的朱漆木門出。

大雪拂面,冷風刺骨,吉服廣袖紛飛,下擺搖曳,皇帝不動如山。

華蓋都未能遮擋這漫天飛雪。

有內侍捧了包袱上前,王福貴接來,安喜打開一瞧,熱氣散開。

兩個鍍金刻龍鳳紋的銅湯婆子裹在大氅裏,觸手仍是灼熱,安喜又是一嘆。

闡福寺雖是皇寺,然皇帝祈福後便要趕回重華宮開筆,往年俱是匆匆,住持大師修身清儉,是以只備了熱茶,點好炭盆子候駕。

聖上不喜用湯婆子這等女子才使的玩意兒,銮駕中也只燃着炭,且現下還停在山下的屋子裏,若要烘熱昂貴的黑狐大氅,卻是不便。

他小心取了大氅,抖開來,上好黑狐皮毛油光水滑,觸手柔軟,上前幾步,踮起腳替皇帝披上。

後者轉頭,目光平平,并未顯露心中的詫異。

“聖上,是魏七那小子托人送來的。”他複退兩步,躬身道。

頓了一瞬,又添一句:“雪落大不久,便送來了。”

暖意包裹全身,大氅厚重,狂風都未能吹動。

皇帝往後頭瞧,只乍一眼,王福貴手裏的包裹至少有三層,最裏頭還躺着兩個湯婆子。

“嗯。”皇帝只應了這一聲。

安喜不知他是否滿意,還是,還是到底犯了忌諱。

他偷偷擡眼瞥,衆人跟前聖上面容分毫不變,實是瞧不大出。

複垂首,卻掃到天子撫理大氅裏子的寬大手掌。

提着的一顆心終于落回胸膛。

禦駕回乾清宮,魏七等人接駕。

只不過是自乾清宮門外至養心殿的這一小截路程,皇帝的身上便落滿了雪花。

眉毛,眼睫均沾染白雪,更稱其深邃面容。

天寒事急,安喜都凍得直打哆嗦,皇帝瞧他那狼狽的模樣,叫他先滾下去收拾好自個兒再來伺候。

闡福寺随行的奴才們皆先退下整理儀容。

魏七硬着頭皮上,低聲差使一衆奴才替皇帝更衣脫靴,淨面奉姜茶。

皇帝一口飲盡姜茶,擡眼皮子瞧了一眼不遠處的魏七。

他正在撣大氅上沾着的雪花,黑狐皮珍貴,不能長時間浸在水中,恐壞了皮毛。

動作是細致而又利落的,眼睫低垂,嘴角微抿,面容嚴肅,神态專注。

皇帝心中最後的一點疑慮也打消了。

他暗笑自個兒多疑:一個小奴才罷了,哪來那麽多顧忌,興許只是感念朕的恩德,想着要報盛眷。

內侍端來盛着溫水的銅盆子,替皇帝除了靴襪淨腳後,又端着銅盆退下。

禦前的內侍頂了貼身伺候的空缺,捧了朱漆托盤上前,裏頭擺着白綢緞長襪并黑緞為面,白緞為底的明黃草龍花紋方頭吉靴。

卻一時只停在聖上跟前,并不敢動。

魏七将黑狐交與下頭人去烘熱,手中空下,往皇帝那頭一瞥,大驚失色。

怎的叫聖上光着足幹等!

幾個原先留下的貼身內侍皆手中有事,宮女也正在理吉服,禦前內書房當差的從前沒做過這檔子貼身事,是以不敢貿然替皇帝着靴。

其實大多是裝着正忙,先前托侍衛送大氅那事聖上現下仍未提起,又瞧不出個喜怒,衆人不敢做出頭鳥。

魏七悄聲疾行幾步上前,取了長襪将皇帝赤着的雙足捧了,動作輕柔,兩三下便套好。

皇帝睜眼,方才想事入迷,突覺腳上傳來溫熱的觸感。

擡眼便瞧見他半跪在跟前,恭順輕柔地為自己着靴。

白面覆汗,秀氣的鼻頭帶小顆水珠,眉清目秀,神情認真卻地叫人覺着有些陌生。

他手指微動,擡臂。

魏七正小心翼翼地替他将僅剩的一只吉靴穿上,這事他做的也不多,是以格外仔細。

月白色自眼前掃過,面上突被粗糙微涼的指腹撫摸。

魏七狠打一個哆嗦,緩緩擡眼。

皇帝的目光無波無瀾,印着茫然的一個魏七。

他掌中玉佩的流蘇垂落,掃在魏七的脖頸間,癢得人心直顫。

後者垂眼,并不敢動。

一觸即離。

皇帝淡聲道:“朕手涼。”

哦!原是手冷。

魏七臉面突漲紅,兩下穿好吉靴,起身朝立在後頭的內侍道:“勞你去拿兩個湯婆子來。”

“嗻。”

勞你?皇帝暗自覺着好笑。

直到魏七捧着描金的大紅雕蓮花紋湯婆子遞至他跟前時,天子才有些愕然。

魏七不動,天子也不動。

一時無言。

未幾,皇帝接過,捂在手中。

确實很暖,只……

他低頭,顏色豔得有些過了。

吉服更畢,起身朝外頭走。

“去重華宮。”

快至開筆的時辰。

“起駕--重華宮!”魏七學着安喜嗷了一嗓子。

可他這一嗓子嗷得只是形似安喜,卻不能神似。

聲音清越,太過使勁兒且緊張,到後頭便有些破音。

皇帝忍住,勉力維持他身為帝王的威嚴。

安喜等人聽見動靜,忙至偏殿出來等候。

“安喜留下,一把老骨頭跟去礙眼。”

“嗻。”

皇帝的眼神往身後掃:“魏七也留下。”

“嗻。”

怎的又叫我留下?真不讓伴駕麽?

禦駕又離去。

只留下兩人大眼對小眼。

魏七突道:“安爺新年大吉,魏七願您長命百歲,福如東海,萬事如意。”

安喜又氣又樂:”你不給咱家尋麻煩,咱家便萬事如意羅。”

魏七噎住,憶起自個兒這大半年來惹的事,吶吶道:“小的知錯,小的對您不住。”他耳朵都燒紅了。

又道:“小的替您做了兩雙靴,手藝粗糙,還請您莫要嫌棄。”

安喜聽他悄無聲息地便替自個兒做了兩雙靴,心下舒服些了,輕哼一聲,将此事揭過:“你近來倒是沉穩,替咱家省了不少事。”

魏七立馬便笑臉相迎:“是安爺您教得好,小的只是時時跟着您學,卻也只偷着了一二分,萬萬不能與您相比。”

這兩日他得了不少賞賜,占足了風頭,恐叫安喜不舒坦,是以連忙讨好。

安喜哪有不舒坦,若換作旁人他自是要不快,可魏七又不比旁人,他是龍榻上躺過的,且現下又知分寸,聖上喜他多些有什麽稀奇。自個兒一把年紀,又不能……

咳,安喜清嗓子,莫要岔遠了。

近兩個時辰後,禦駕回。

衆人接駕。

趁着得空皇帝入內書房批這兩日積下的折子。

未幾,下頭奴才來報,道閑安王求見。

安喜立在後頭,眼皮子一顫,心中不安。

皇帝道:“ 宣。”

“ 嗻。”

外院閑安王正向領路的內侍打探消息,他作賊一般,低聲問內侍:“ 哎,本王問你。”

“ 王爺您說。”

“ 這些日子咱們聖上可有……” 他越發壓低了聲兒。

“ 哎呦,我的爺,您快別說了。”

內侍低語,心中急得慌,原來是跟前這個不着事的王爺惹出來的。

“ 您在外頭逍遙,不知咱們近幾月來日子難過,您那本東西,可是叫一個內院的奴才丢了命。 ”

內侍愁眉苦臉,有苦卻難以道盡,卻不好明着多加埋怨。

閑安王大驚,還欲再問,內侍卻如何也不敢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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