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皇家閑王

沒了的那個能說, 得寵的這個萬萬不敢提。

及至內書房前,兩人噤聲。

閑安王入內,于黃花梨木翹頭案前三丈遠處停。

“ 臣弟閑安請皇兄大安,皇兄萬福金安,新歲大吉。” 不叫聖上倒叫皇兄。

魏七立在牆角邊,覺着這位閑安王同聖上的關系倒有幾分親近。

“ 嗯,起罷。” 皇帝擲朱筆, 擡眼瞧下首人,“ 賜座。”

“ 謝皇兄恩典。”

閑安王于案頭下方右手邊的太師椅入座,魏七前行自入內的內侍手中托盤上托起茶盞, 只稍稍一聞,便道:“ 龍井,王爺請用茶。”

他從前是禦前侍茶,這擋子事現下正好交由他來。

皇帝瞧了一眼, 記得他從前在此處禦前侍茶時并未多說這一句。

其實只因魏七也侍茶不久,尚不知曉閑安王的喜好, 恐他不愛飲龍井,特提了一句罷了。

然閑安王再不喜也不會說出來,這可是禦前,自然皇帝喝什麽他便跟着喝什麽。

聲音雖低卻悅耳, 帶少年人的清冽,不似從前常聽到的有些尖刻的嗓音。

閑安王也瞧了一眼跟前的奴才。

确實是個年輕人,眉清目秀的,齊整得很。

他又不動聲色地瞧了一眼, 這便有些稀奇,禦前怎會調來個這般年輕的奴才。

魏七退下,閑安王端起茶盞稍飲一口,他确是不喜龍井,不似皇帝,除卻女人家喝的花茶,其餘什麽都不拒。

“剛至壽康宮回?”皇帝問庶弟。

“嗨!皇兄您可別提壽康宮,老祖宗羅!臣弟腦仁疼。每回見着老祖宗她老人家臣弟便要挨訓,道什麽家宅不寧啊,後繼無人呀,風流成性不成體統啊,雲雲。将臣弟貶的一文不值似的。”

皇帝搖頭,也是無奈。

閑安王今年二十有一,是聖上的行五庶弟。樣貌也承了皇家的好血統,是個英俊不凡的,只是性子實在不羁,成日只知游山玩水,至今未能娶一位王妃入府,便更不用提什麽王府嫡子,真真是應了他的封號閑安。不過聽聞這封號也是他自個兒求來的。

聖上只剩這麽一個異母兄弟,自小關系又還算融洽,是以便也由着他去。

他似是突憶起什麽來,右掌攔着嘴,身軀往翹頭案那頭傾斜,鬼鬼祟祟道:“皇兄。”

“嗯。”皇帝瞧折子,并不怎麽理會他。

“皇兄。”閑安王面上露出一個有些暧昧可疑的笑來,“上回,臣弟送的那圖冊,可還行?”

皇帝擡眼瞥他,也不應聲。

“嘻嘻。”閑安王突笑出了聲,忙縮脖子縮腦袋,捂住嘴悶聲樂。

“那會子您可是說臣弟荒唐來着,還言不過如此。”

“嘻——”這聲兒有些怪異,他忙端茶來飲,想止住笑。

“臣弟可是聽聞您幸了一個內院的奴才,只是怎的也不會憐香惜玉,将人給殺羅。”

閑安王搖頭,“只可惜臣弟還未見過皇兄您喜歡什麽樣兒的兔子呢。”

他的做派是個作賊的樣兒,可聲量并不算小,至少在安靜的屋子裏人人都可聽着。

魏七立在牆角,氣得臉都發白。

原來一切都是因着這個人!這個勞什子閑安王!

怪道聖上會突然瞧上自個兒,他分明向來不喜男色,以前從未幸過哪個太監。

原是僅僅因他一本圖冊,便将自己,将小方子一道推入火坑!

內廷監裏的種種,龍榻上的屈辱,挨的打,遭的罵,受的流言蜚語,九死一生,皆是由這人的一本下,流圖冊而起!

皇帝見他越說越不像話,沉聲制止道:“不成體統。”

閑安王噤聲,只是實在不甘心,分明是受用得很,卻還要訓斥他,若不是那圖冊,皇兄這個古板端正,佛祖一般的皇帝,哪裏會知曉這多出來的樂趣。

于是沒一會子,他又嘀嘀咕咕道:“收了臣弟的冊子不還,還要罵人,好不厚道。臣弟是見皇兄整日勞累,好心想法子替您解悶兒,偏不領情……” 喋喋不肯休。

皇帝叫他念得煩了,可又不好趕人走,半年未見,來一趟不容易,坐一會子便趕人,傳出去也不是個樣子。

“得了,朕知曉你的心意,又未怪罪。”

閑安王聽了這話,臉上立即由陰轉晴,這還不夠,他還要蹬鼻子上臉。

“當真?皇兄,這可是您說的不怪罪。”

“嗯。”皇帝敷衍他。

“皇兄這般寬仁,既如此,臣弟又怎能忍心皇兄白白失此人間極樂!”

“那個沒了的必是不大好,不會讨人喜歡,依臣弟看嘛……”

閑安王手肘撐在桌幾上,歪靠椅背,“這個,這個便不錯!”

他突伸手指向對面不遠處立着的魏七。

皇帝擡眼,面色未變。

“嗯,是不錯。” 他還要點頭。

腰是腰,腿是腿兒的,就是不知臀是不是臀。”吊兒郎當,似逛青樓喝花酒挑妓子的敗家子,哪有什麽王爺氣派。

白瞎這一身的好皮囊!魏七咬牙忍,并不作聲。

皇帝筆下一個準字只寫了一半。

他複垂眼将其補完,收勢。

停下手中的朱筆,咔噠擱在硯臺邊,就這麽望着閑安王。

朕倒要瞧瞧這風流人今日還能說出什麽混賬話來。

“皇兄,這個真真不錯!您信臣弟一回,過幾日悄莫收用羅,保準舒坦。”似窯子裏的老鸨。

安喜等人閉眼,不敢再看,卻不能捂住耳朵不聽。

閑安王說了許多話,口渴得慌。

端茶欲飲,只是茶盞已空,不喜龍井也飲完了一盞。

他道:“皇兄,臣弟可否續茶?”

“嗯。”皇帝面上不動聲色。

魏七垂首上前侍茶。

閑安王翹着腿打量他,魏七将茶盞放在他手肘邊。

也不說話,退下。

皇帝瞧了眼茶盞,複瞥一眼魏七,後者面色沉靜如常。

皇帝也并未說什麽。

安喜卻是眼皮子直跳,心中嘆:唉,小子倔強如牛犢,不禁誇。

閑安王盯着人茶都忘了喝,嘴中啧聲兒,轉而對他皇兄道:“皇兄,真真不錯!若不是禦前的,臣弟便腆着厚臉向您讨了來。”

他的胳膊肘在朱漆幾面是上挪啊挪,離茶盞越來越近,将将只兩指之隔。

好幾個眼利的奴才都瞧着了,只是這會子哪還敢出言提醒。

聖上都未置聲。

皇帝望着他,突道:“只你一人長了一雙眼不成,朕是少生了個眼珠子麽?”朕是瞎的才輪到你今兒點出來。

“啊?!”這是已經收用羅!

閑安王大驚失色,胳膊肘往前一杵,撞翻了茶盞。

溫熱的茶水四溢,瞬時便染濕一大片袖口,茶盞離桌邊很近,咕嚕滾一圈,碰地砸落在他伸在桌下的靴面上,又摔了個稀巴爛。

“哎呦!”閑安王起身,跺着腳嚷疼,袖口,下擺皆漸濕,模樣好不狼狽。

只是皇帝話還未說完,衆奴才不敢上前收拾殘局。

“你瞧瞧自個兒,成何體統。”

“已二十有二,卻整日裏游手好閑,貪圖享樂,哪裏擔起了皇家風範。”

竟将老祖宗的話搬來又道一遍。

只是這回閑安王卻再也不敢油嘴滑舌。

安分跪在絨毯上聽訓。

他傻乎乎地對天子榻上人指指點點,還道要讨了回府,萬幸前頭還加了個若不是,否則今兒可真真是犯了大忌諱!便是皇兄再如何縱容他,也難免心生嫌隙。

“臣弟知錯,臣弟愚昧,竟不知此奴才已是聖上的人,臣弟有罪。”他很是機靈地改了口,也不敢再叫皇兄了。

“哼。”皇帝冷斥,“今日不賜你個教訓,明日你還得再犯,朕不可再一味心慈手軟,念你身世可憐便多有寬和。”

閑安王臉色煞白。

身世可憐,他母親是小戶人家的庶女,身份低微,早早便去了。

“臣弟知罪,還請聖上責罰,臣弟甘願領罰。”

“既如此,滾回自個兒府裏思過三月,不得外出,年節一過朕便同老祖宗定下你的親事,指了誰便是誰,不得有違。”

“嗻。”閑安王如霜打的茄子,不敢有分毫違抗,行了禮恹恹地告退。

人離,皇帝複去批折子,過會子還得去前頭的太和殿大宴群臣。

奴才們見聖上氣消,這才出來收拾場面,皆是輕手輕腳,不敢發出絲毫響動。

魏七拾了碎瓷欲退。

皇帝叫住他,“魏七。”眼也未擡。

魏七跪下,“奴才在。”

“罰兩月俸祿,自去廊下跪一個時辰。”

“嗻。”魏七磕頭,答得恭敬。

兩人心知肚明他是因何受罰。

即便是閑安王出言不遜在先,他也不能捉弄一個王爺,損了皇家的儀範,已算是從輕發落。

只是魏七想不明白,聖上既然罰了他,便是那會子分明也瞧見了的,為何卻不出聲,由着他這般行事,致使閑安王失了儀态。

魏七領了罰至廊下,面向牆跪着,狂風暴雪,雪片鋪天蓋地随風席卷至屋檐下,魏七身後沾滿雪花。

膝下大理石磚堅硬冰涼,跪了沒一會兒,厚重的綢服也擋不住刺骨的寒意,濕冷由小腿,膝蓋一路傳至四肢百骸,他的牙關顫抖不停,身軀卻依舊挺得很直。

內書房裏溫暖如春,皇帝飲着熱茶,目光釘在奏折上,手中撫摸腰間的龍紋玉佩。

外頭暴風吹打窗柩,約摸一盞茶的功夫後,皇帝皺眉。

安喜立在後頭,望了望窗外,心下擔憂。

這麽冷的天,人走在外頭都要冷得發僵,何況是跪着。

他有心想勸,又恐聖上正在氣頭上,便想着還是再等一刻,跪久些了模樣也慘,聖上也該消氣。

皇帝的手指摩挲玉佩,停住,摸幾下,又停住,繞到下頭去纏流蘇,低頭一瞧,是個灰藍色的。

怎的還不來求情。

又小半盞茶後,還未等安喜開口,皇帝突道:“ 去太和殿。”

“ 嗻。” 怎的這般早便要趕去太和殿了,不是還有半個時辰麽,不過這事大,早些去也穩妥些。

“ 起駕——太和殿。”

皇帝起,衆貼身內侍相随魚貫而出,內書房禦前的奴才留下收拾。

明黃草龍花紋方頭吉靴停至身側不遠處,是魏七前幾個時辰前替皇帝換上的那雙。

他轉身垂首面朝皇帝往後退。

拿臀朝着主子乃是宮中大忌。

皇帝擡足,行了幾步,突又停下,安喜立在魏七跟前,耳邊聽到前頭傳來的沉沉低問。

雖經風吹散,卻因其間包含着的與衆不同的威嚴而清晰可聞。

“ 可知錯。” 只三個平淡的字。

“ 奴才知錯。” 魏七識時務者為俊傑,将頭磕得額外響亮,這不是能敷衍的時候。

碰-碰-碰,三聲,一聲比一聲要響。

皇帝不知怎的竟聽得心顫。

暗道:蠢東西,腦子是鐵打的不成。

“ 既知錯,滾回去思過。”

“ 嗻,奴才遵旨。” 心平氣和,低順恭敬。

皇帝到底沒忍住,微側過頭瞥去一眼,魏七伏在黑色石磚上冷得不住顫抖,頭貼地面,瞧不出是否磕破了。

天子心中一聲嘆息,拂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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