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大樹将傾

卯時西暖閣內。

皇帝立在榻旁, 宮女侍衣。

魏七端着用過的銅盆子立在後頭。

前者居高臨下地掃視,突記起什麽,目光在魏七身上停留片刻。

魏七黑兔毛鑲邊的衣襟下,一抹晃眼的白露出些許。

皇帝瞧了一會兒,眼中染笑。

欲蓋彌彰,蠢奴才。

朝後外書房內。

嚴正己奉旨出京查案,兩月有餘, 事情漸漸有了進展,他披星戴月,攜随從二人騎高頭駿馬疾馳, 終于昨日夜間返京。

歸家不久,嬌妻愛子都來不及見,草草整了儀容,卯時未至便急匆匆地趕着入宮面聖。現下正在立在外書房翹頭案前将自己這幾月來的收獲上報。

其實這趟他明面上查的是蜀地貪墨, 實則只不過兩日後,案子便交由他的得力手下去辦。

至于自己則暗地裏悄悄潛入南邊的滇地邊境探查趙太傅門下之徒受賄之事。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比想象中順利許多,想是念着山高皇帝遠,滇地少天子監察,日子久了地頭蛇便額外猖狂, 貪婪無度,無法無天。

嚴正己主仆二人方入滇地邊的一個小鎮子便察覺不對。

近幾年大楚風調雨順,農耕興旺,年年都是豐收景象。正是秋日收獲之時, 沿途田中麥子皆沉甸甸壓彎麥稈。

按理應是好事,只勞作的農夫面上卻不見喜色,且個個皆面黃饑瘦。

這便有些不對,即便是再窮苦的耕作人家,經了三四年的好氣候,怎會沒有存糧,況聖上仁德,自登基起便減徭役,降賦稅。再如何不濟,吃飽糊口總是應當夠的。

他攜了随行小厮下田,正巧碰上一農夫的娘子為勞作的丈夫送食。

嚴正幾湊上前去寒暄,往菜籃子裏一瞥,心下也是驚異。不過一碟子鹹菜,兩個饅頭并一碗稀粥。

“ 這位大哥,小弟自北邊來,見沿途麥田皆是豐收之景,可為何您家中午膳仍是如此簡陋?”

那老實的莊稼漢膚色黑黝黝,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回不上話。

倒是他婆娘心疼男人,又長了張巧嘴,見嚴正己生得相貌堂堂,雖是粗布衣裳在身卻仍透出些氣度不凡,心中認定這人是個了不起的。

年輕爽利的農婦接了話道:“ 官人您是打外頭來的,自是不知俺們這地界的困苦。”

嚴正己正盤算着循循細問,誰知那農婦竹筒倒豆子般自個兒先交代了個齊全。

“官人您有所不知,俺們這地界山高皇帝遠的,再是谷物豐收,瞧着富庶那也不幹俺們啥事兒,都是官老爺的東西。官老爺今兒要修路明兒要鋪橋,過幾日又上貢,可勁掏俺們的銀錢咧,能吃好才是個怪事。”

女人唠唠叨叨,還欲再說下去,卻叫她丈夫給攔住了。

“攔俺作甚!”她打開丈夫的手,很是氣急敗壞,“旁人都道你們這地方富庶,俺自蜀地嫁到這破地方,滿以為能盼來好日子,誰知曉這頭上的官老爺比俺們那的還要壞!不過是明面上做得好罷了,都是報給皇帝老爺聽的。俺呸!呸他家祖宗!”

男人急得不行,生怕禍從口出,一家子都要敗在婆娘這沒把門的嘴上,捂住妻子的嘴喝止,兩夫妻竟吵了起來,農婦嘴利,吵贏了丈夫卻尤不解氣,吵着吵着還打了起來。

男人到底心虛,當初家貧如洗,村子裏的姑娘大都外嫁,好容易才至外地騙了個媳婦回來,因着這事,一直對他婆娘很好,從不敢打罵,是以這會子只蹲着抱頭默不作聲任女人來打。

嚴正己主仆目瞪口呆,怎麽也未料到問幾句話的事竟還惹起人家夫妻相争。

農婦邊打還邊哭,瞧着是狠,實則并未用力,只是發洩對于平困命運的不滿罷了。

哭着的女人不能勸,嚴正己二人面上讪讪,火燒屁股般扔下碇銀子轉身就跑。

只聽得身後傳來漢子悶悶的低聲勸慰:“媳婦,莫打了。”

“老娘就是要打你!”

“地上有銀錢。”

“啥?!”

嚴正己辭了兩夫婦,沿路一直勘察詢問不停,一層層往上剝,終于揪出些線索。

他以重金相誘,裝作人生地不熟的肥羊商戶,釣了一尾上鈎的魚,借着魚打探出滇地嚴正己門下之徒,滇地父母官于清上任以來搜刮民脂民膏之事,悄無聲息兩月有餘,終于有了個結果。

皇帝啪得一聲合上明黃折子,折子前頭寫蜀地貪墨,可若再往後翻,內容就與蜀地毫無幹系了。摻了棉的紙張上頭賬單一條條密密麻麻列得很是詳細。

皇帝閑閑翻看,手指修長,姿态從容,好似瞧話本子一般。

他端茶來飲,面上毫無波瀾。

嚴正己幾回忍不住偷瞧,始終瞧不出天子面上有何怒意,簡直要懷疑是否是前兒夜裏熬夜,自個兒寫錯了折子。

寂靜良久,未幾,皇帝擱茶,身軀朝後一靠,閉目似在思量。

嚴正己心中不安,額頭冒汗。

他只是去年才升上來的四品通政司副使,雖得聖上器重,卻到底奉君不久,摸不準天子的心意,唯恐自己這兩月的苦功都是白做,未能抓住趙家要害。

“愛卿辛苦,此趟奔波有功,折子朕瞧了,愛卿退下罷。” 低沉的聲音傳來,嚴正己微一抖,竟是兩股戰戰。

皇帝不說要如何處置趙家,嚴正己欲言又止,心中實在有些着急,只是喃喃幾字,最終吞下話頭,帶着一肚子困惑行禮告退,“臣願為聖上鞠躬盡瘁,臣告退。”

人走,帝睜眼,垂眸瞧着案上的折子,眸中漸顯冷意。

還不到時候,老狐貍狡猾,只門下一得力之徒的貪婪證據,還扳不倒他。卻也快了,棋局開,入不入甕皆由不得他。

皇帝手撥珠串,執筆下令。

前朝事起,後宮卻沉靜如水。

夜裏魏七左思右想,終于決定要做個小玩意送給聖上。

玩意兒好,不似吃食那般讨人猜疑,也不似貼身衣物那般逾越,稍稍查看一番,藏沒藏東西便能瞧出來。

他思量着最好能在元宵佳節時回這份禮。時辰正好,快了似顯得草率敷衍,慢了又顯得怠慢不上心。

我正正經經花心思好好做,也叫聖上知曉我想好好過日子的誠心,興許将來聖上能念着這等乖巧早些放了我出宮。

魏七下榻,自八寶閣下頭抽屜中取出這些日子得的賞賜銀錢。

他覺着雖說只是送個心意,可到底是要給天子的物件,不能随便打發。

低頭瞧銀裸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禦前又什麽都不缺,沒地兒花,倒不如使出去得了。

第二日下值,魏七向安喜告假,說自個兒要去內務府走一遭,為的是回禮一事。

安喜得了他兩雙底子厚實,內裏鑲棉絮的好靴,又聽是為聖上回禮一事,自然滿口答應。

魏七同小千子二人一路往內務府行去。

他現下不比從前,因上回得罪了一衆妃嫔,到哪安喜都要叫人跟着,怕他出事也沒個奴才知曉報信。

魏七也不再似原先那般怯懦,一副擡不起頭生怕叫人瞧不起的模樣。

他如今沒甚可怕的,要得罪的皆得罪了個透,身後又有人撐腰,若不犯錯,等閑沒人敢惹他。

是以一路上頭雖垂着,腰背卻挺直,目不斜視,逢人問好請安也皆安生收下,露個淡淡的笑來回應。

沒人欺負找事,順順當當且頗為威風地頂着旁人窺探的目光來了內務府。

儲物司的錢思得了下頭人的禀報,早早便候在耳房前等候。

魏七,魏七,便是未見過人也早已聞其名了。

千年的血玉現下說不準正挂在這面嫩的公公身上,無人敢小瞧。旁人或許不知曉,然內務府裏的幾個掌事的太監腦子裏可是清楚的很。

錢思見了人迎面而來,只能暗嘆其相貌了得,氣度出衆,真要自己這沒讀過什麽聖賢書的奴才來誇,也只能将人比作青竹,拟作出水紅蓮。

上頭眼光好,這樣的人雖也只是個太監,可就得千年血玉來稱一般。

皮子白啊,錢司迎上前,偷偷往魏七胸前瞟,遮得嚴實,卻不知鮮紅血玉托白肌是個什麽光景。可惜羅,這樣的好東西在自個兒手下看了好幾年,送出去成了個什麽模樣都不能瞧上一瞧。

老人精心裏惋惜,面上卻笑得谄媚,幾句話天花亂墜地奉承下來,饒是魏七都要吃不消。

兩人進屋喝茶。

魏七明面上是奉安喜之命領聖上存在這處的一方硯臺,實則自然另有目的。

正事一完,他便開門見山,突自懷中掏出一大包鼓囊囊的銀錢,取出來便要往人手中塞。

錢思叫他好一頓吓。

祖宗耶,這樣顯眼的一包東西小公公是如何藏懷裏叫人瞧都瞧不出來的,禦前的人果真不一般,上來就是砸錢。

“ 還請錢公公不要退卻,小的這回乃有事相求。” 魏七也是頭一回拿銀錢砸人,生疏得很,臉面到底薄了些,這會子已是泛紅了。

“ 小的哪敢,哪敢,魏爺您客氣,您有事只管吩咐,小的莫有不從。”

“ 錢公公您才是客氣,這只是小的一點心意,小的此番前來,除了辦差外,還為向您求一塊好些的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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