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君主仁德

錢思最終仍舊拗不過魏七, 将銀子收下了。他心裏想着這東西等會子還是得交給安爺,自個兒可不敢拿。

只是小公公讨的東西卻不能敷衍,這位近來很是得上頭歡心,得好生供着。

他招來下頭的奴才耳語幾句,吩咐其至後頭庫房裏将東西取來。

錢公公好歹當了五六年的儲物司掌事太監,手頭不知要堆積多少上好的廢棄邊角料。

諾大的皇宮,上頭有上頭的管制, 底下的奴才們也自有一套心照不宣的規矩,只要不過火,無人會斷人財路。

尤其是內務府這處, 管着宮中一應衣食用物,大家夥與人便利也是與自己便利。

魏七捧着一塊品質上乘的檀香木回宮。他還是缺了個心眼,從小在名貴珍寶堆裏泡大,雖知這塊木料是好東西, 卻不曉單憑他送出去的那些銀錢是萬萬買不到的,不過錢公公給他臉面奉承罷了。

內務府裏頭的東西, 雖只是棄物,可也并非什麽阿貓阿狗都能有身份買的。

這頭魏七前腳剛走,那頭錢思就差人将東西送還給安喜。

後者得知原委,忍着笑搖頭, 他覺得魏七這小子實在是有幾分意思。

也罷,刻玩意便刻玩意兒,天子什麽都不缺,只圖個心意。

安喜将這包銀錢轉手賞給了被貶至外院的如燦。

檀香木又名白檀, 其木質堅,紋細有香,适宜雕刻又耐存儲,魏七得了東西愛不釋手,捧着賞玩了一整日,有些舍不得糟蹋。

他原打算雕個橘子模樣的印章送上去便好,新年裏送橘寓意吉祥如意,紅紅火火。

可現下木料比他想的要大件些,只雕個橙橘出來倒是可惜,不若……改送石榴罷。

石榴寓意更好些,多子多福,顏色也不錯。

主意定下,魏七着手開始刻,此時離元宵佳節還有十日左右,時候不多,得加快動作才行。

至此,每日下值後魏七時時刻刻都在雕他的玩意兒,小千子二人問起時,他不好意思明說是送與聖上的,只道是閑來無事刻着玩。

宮中歲月無趣,不能如幼時那般日日習騎射,閑時踏青鬥蛐蛐。

小太監們尤其是不識字的,大多都靠刻東西或是繡帕子等來打發時間。

魏七沉得住氣,不說技藝精湛堪比內務府造物司,可刻出來的物件也能稱得上形似,漸漸沉迷,偷偷摸摸熬至深夜。

只是他顧好了這頭,另一頭便難免有些怠慢了。

這日晚間西暖閣龍榻上,皇帝微蹙眉頭望着身下沉睡的人。

不過是溫和了些,這奴才竟無聲無息地睡着了。

他擡手拍了兩下魏七泛紅的臉,掌中使了些力道,又曲指敲其冒汗的光潔額頭,然而人卻不醒。再使力掐其兩頰,掐得上頭的肉都扯開,仍是無甚反應。

這奴才是個什麽畜生投胎的不成?也太能睡,禦前的差事這樣難當?

天子眼眸沉沉,心裏有些惱,又起了點子玩心,拽着魏七脖子上的玉佛往人唇上砸,砸得唇肉微顫。這般才沒兩下,魏七皺眉,嘟囔呓語,竟啓口将玉佛一口咬住。

皇帝一吓,怕他夢裏犯蠢将東西吞了,又恐其牙口一咬,要磕壞了自個兒的唇舌,忙掰開他的唇,将血玉佛取出來。

一頓折騰,也不敢再作弄人,只心中暗嘆: 這奴才還不及妃嫔中用,半道上掃人興致。

他翻身起,“安喜。”

“奴才在。”

“擡人。”

“嗻。”安喜應下,心道:怎的今兒這般快,半個時辰都未有,想來近日事務繁多,聖上操勞了。

他領着人入內,見魏七扒着天子的手臂睡得昏沉。

唉,下回得提點這孩子一二羅,即便聖上不怪罪,可這也越發不像樣了。

馱妃太監欲擡人,皇帝臉色有些陰沉,手掌往魏七下颌一托,将人腦袋扒開,起身。

安喜瞧皇帝這模樣,試探着問道:“聖上,可要再宣哪位娘娘主子來?”

後者擡眼皮瞥他,敲着床沿想了一會子,“折騰得很,歇了。”

“嗻。”

皇帝瞧瞧沉睡中的魏七,後者眼下泛青,唇色卻微紅,又問:“近來這蠢東西在鬧騰什麽?”手頭下這麽多人使喚,怎還弄得如此狼狽困倦。

安喜自然是知曉魏七近來正忙活着備禮,下頭人日日都要禀報的。

他只覺着欣慰,終于開竅,知曉要報答聖恩。只是若現下說出來,屆時聖上收到東西時便不會十分開顏,悄無聲息的花費功夫,突如其來的意外之喜才能觸動人不是。

是以他是這樣回話的,“回聖上的話,近日宮中事多,您出乾清宮時大都不叫魏七跟去,宮內的雜事落到這小子頭上,想必是比從前要多幾分勞累的。”

這下皇帝也無話可說了,人是自個兒要留在宮裏的,且讓他歷練一番也好,若只憑床榻間得來的恩寵,也鎮不住下頭人。

他一揮手,停在榻旁的駝妃太監暗自松了口氣,提着小心将人悄悄擡走。

初九早朝時發生了一間大事。

有禦史當庭呈上一方折子,彈劾趙太傅門下之徒,滇地一方總督于清借修水道之由貪污受賄一事。

帝震怒,派大理寺全權探察此事,令其必于五日內将此案查個明白。

于清乃趙太傅之徒,彼時趙太傅立于朝堂,雖面色稍變,卻未曾出言替愛徒求情。

皇帝于端茶啓蓋的空隙間不動聲色地掃視下首,将衆人各異的面色盡數收于眼底。

這日朝畢,未時(下午三點),中宮以得新鮮鹿肉,佐以新料新法為由頭,請禦駕一至。

那時皇帝正歪坐于東暖閣的紫檀木五屏報春梅紋嵌大理石羅漢床上,一面飲茶,一面持書卷,觀賞着立在牆角的魏七與困意搏鬥掙紮的小動作。

聽了這消息,他将掌中的書卷一扔,道:“ 去回皇後,朕晚間得空必去坤寧宮與皇後一道享晚冬鹿肉。”

“ 嗻。” 乾清宮傳話太監行禮退下。

酉時四刻(下午六點),禦駕至坤寧宮。

中宮盛裝相迎,坤寧宮已備好熱氣騰騰的晚膳,當中一道炙鹿肉額外顯眼,以鮮果時蔬裝點,肉外焦黃,微犯着油光,确實令人垂涎。

帝後夫妻二人相互關懷,一派琴瑟和鳴之景。

話題幾番周轉,由後宮衆雜事至開春大選,終于轉至今晨滇地總督于清一案。

皇後道:“ 于清愚笨,竟惹出這樣的大事,惹得聖上您新歲煩憂,也枉費了妾父親的一番苦心教誨,實是不該。”

皇帝掌中轉着玉核桃,淡淡道:“ 此事尚未查明,皇後莫要心急。”

前者面色微變,噎了一瞬,道:“ 回您的話,并非是妾心急。只是流言蜚語難堵,不論是與不是,沾上了總歸不好。”

“ 皇後多心,趙家一門忠臣,雖入朝只七八載,其兢兢業業,鞠躬盡瘁之态朕皆瞧在眼裏。

于清雖為國丈之徒,朕卻相信此事必然與趙家無關。” 他望向皇後的目光透着幾分溫和。

“ 皇後為朕之妻已六載,操持後宮母儀天下皆是辛苦。”

皇後回笑,眼中似含淚光:“ 聖上大恩,這皆是趙家當做的,也是妾應當做的,一切只盼着能為您分憂。”

兩人這番話不知有幾分真心,又能消掉多少猜疑。

一個半時辰後,禦駕回養心殿。

也是至這日晚間,魏七的石榴印章已刻至八九分,形态初具。

他于燭光下将東西捧在掌中,靠近了輕嗅檀香木清冽的香氣,左瞧右瞧,自個兒很是滿意,覺着挑不出大錯來。

初十三,于清案結,大理寺上呈其任期來借修河道,開荒地等由頭貪下的民脂民膏,數十條款項,貪銀百萬餘兩(三千多萬),證據确鑿,無人能駁。

龍顏怒。

趙太傅當庭俯身跪拜請罪,言其教導不嚴,門下竟出了如此品行惡劣之徒,實乃有負皇恩,請聖上降罪。

皇帝溫言請起,道趙家桃李滿天下,為大楚培育出許多棟梁之才,松樹挺直青翠,枝丫卻難免有旁逸斜出者,若一二個生出貪心,也不能怪罪太傅。

言辭懇切,衆人皆叩首稱贊帝之英明。

皇帝卻又沉了面容,下旨罷黜于清滇地總督一職,抄其府邸,念其為太傅之徒,免誅九族。

令,主家滿門斬首,旁支男子貶至東南邊境為奴,女子皆充做官|妓,其餘有牽扯者皆誅九族。

即刻便辦,不得有誤。

滿朝無聲,群臣雖兩股戰戰,冷汗濕衣,卻依舊是那句聖明仁德。

朝畢,消息傳至後宮。

衆人暗地裏議論紛紛,此事到底牽扯較廣又與中宮相關,貶了好幾個大員的官,又抄了下頭五六府,還不知要砍多少人的頭。

一時後宮禁聲,雖知是貪官可惡,然九族皆斬,聽來到底悲慘,皇帝即位四載,還是頭一回這般大開殺戒。

仁政如春日清風,久了,衆人将要忘記當初的太子是如何勸先帝謀反,擒前朝明帝,殺至金銮殿,又是如何于三年後再退彜族,斬彜王,收失地的了。

這日晚間魏七坐在桌邊雕玩意兒時到底還是失了神,圓刀一錯,指腹鮮血漸漸湧出,染紅檀香木。

他怔怔擱下刀具木料,盯着橘黃的燭光發呆。

真的是仁慈麽,為何人人都道寬仁。

罪及九族。

他搖頭苦笑,如此看來,萬幸父親心正,未犯下大錯,否則陳家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哪一族人皆逃不過。

魏七複垂頭去瞧自個兒這些日子以來苦心的功夫,石榴飽滿,裂開的果實圓潤可人,已快完工了。

可,可我父親也不過是作了幾首詩罷,雖大逆不道,又哪有言錯,只成王敗寇,不識時務而已。

今日不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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