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多子多福

因着滇地于清一案, 乾清宮內上上下下對皇帝很是畏懼,言辭舉止間皆端着萬般小心,便連安喜也不例外。

新年佳節以來,聖上實在是太過和藹,叫奴才們都有些懈怠了,恍惚間生出天子可親的錯覺。

這檔子事一出,似佛鐘銘響于耳邊, 震醒了下頭一幹人等。

乾清宮內一時如烏雲籠罩,和着狂風暴雪,陰沉沉壓得人不敢喘氣。

魏七的東西已經做好, 只是這當頭他卻不敢送出去了。

元宵本該熱鬧喜慶,卻因一場殺伐而沉寂。

太皇太後雖整日待在壽康宮念佛靜養,鮮少過問朝事,可得了消息心中仍生出幾分不快。

大好的時日, 竟開了殺戒,也不怕佛祖怪罪, 拖上個幾日都不得。

只是聖旨已下,人頭已落,老祖宗最終也未開口責怪皇帝。

清晨西暖閣內,今日的氛圍比往日更要壓抑。

安喜領着一群人立在門外深吸了口氣才敢推門入內。

前日寥寥幾句聖旨下, 昨日數百人頭落,血洗午門。

天子坐于床榻閉目養神,面色與平常并無不同。

衆奴才請安的聲音裏透出了畏懼,除夕那夜賜下的福包, 皇帝溫和可親的話語都如浮煙消散。

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魏七恍惚間覺得自己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袖口裏藏着的東西也膈得人心發慌,昨夜生出的一點憤恨在君王滔天的權勢與威儀下脆弱地不值一提。

為什麽會想要雕這個?他此刻跪在地磚上突覺迷茫。

不過是天子榻上的一句随口戲言,他卻當了真,如今還是再拖上幾日罷。

幾丈之外傳來低沉聲音,分明漫不經心,只一個字,卻似驚天巨雷乍響于耳邊。

衆人皆是微顫,屏息起身。

這日早間皇帝除了那叫起的“嗯“

”字外,再無任何吩咐,安喜也乖乖當個啞巴,不敢去觸黴頭。

東暖閣早膳,禦膳房的掌事太監提心吊膽,為免觸怒龍顏,特早起了一個時辰,将今晨的膳食反複查看,又聞前日坤寧宮裏的小廚房呈上的那道新法炙鹿肉很得聖心,促使帝後和睦。

着意向坤寧宮的司膳太監讨教了此膳做法,此刻加了這道鹿肉上去,想消去幾分龍怒。

可惜反而壞了事。

盛在銀錾花碗蓋裏的鹿肉瞧上去很是開胃,然而安喜的眼皮子卻是一跳,心中生出不詳之感。

他暗嘆禦膳房要換人,蠢東西竟然自作聰明加了這玩意兒上來,唉,全看聖意罷。

皇帝雖然是砍人頭的那個,但并非砍人頭就可開顏的。

于清膽大,仗着趙家視力在滇地胡作非為,派下去的欽官一個個都忌憚太傅,盡數被收買。

這等蔑視皇權的大不敬即便是砍了他主家一門百餘人的腦袋都不能平息此怒。

然除去一個于清卻不能抓住老狐貍的把柄,皇帝雖早有預料,可前日晚間,他還得假心安撫皇後,如何不憋屈,如何能不惱怒。

這會子一道炙鹿肉杵在眼皮子底下自然更是不快。

果不其然,鑲金象牙筷一擲,敲在茶盞上,叮得一聲響。

圍在旁邊的奴才宮女們早已如驚弓之鳥,跪的比任何時候都要麻溜。

安喜提着小心,輕聲問:“ 聖上,可是哪兒不合口味?”

皇帝鮮少因吃食發怒,誰都知曉這不過是遷怒,只禦前總管大人知曉更深的緣由。

明着說不喜鹿肉是不行的,所以旁邊擺着那道玫瑰杏仁糯米糕就成了替罪羔羊。

“ 大清晨叫朕吃這甜膩膩的玩意兒是要齁死朕不成。”

幾個禦膳房調來司膳的太監吓得慌了神,只一個勁地請罪。

安喜順着皇帝的目光瞧過去,心中明白地不能再明白,卻也只得順着話頭道:“ 請聖上息怒,聖上息怒,奴才大意,下頭人也實在愚鈍,奴才這就叫他們将東西撤羅……”

王福貴忙起身要撤走糯米糕,沒瞧見安喜的眼色。

後者無奈,轉而示意魏七,眼皮子都要眨抽抽。

魏七瞧見,心頭急轉,幾日來的事一串,終于想明白了。

幾個奴才起身将膳桌上的沾甜糕點都撤下,魏七混在裏頭,将鹿肉一塊端走。

安喜松口氣。

皇帝瞥魏七一眼,他瞧着那碟子東西就惡心,還是沒能消氣。

複垂眸,“ 都不中用,還留着作甚,今日禦膳房當差的都拉去砍了。” 聲音無甚起伏,同賞人時的語調如出一轍。

“聖上息怒!聖上息怒!” 衆人連聲叩首求情,佳節殺人,實在罪孽。

江山雖是打來的,可皇帝從來不是暴君,糕點做得不好罪不至死,此乃龍顏大怒!

“ 這幾個也拉下去,哭哭啼啼成何體統,安喜,你當的好差。”

皇帝一腳踹倒一個哭嚎請罪的司膳太監,越說越氣。

魏七正側身将燙手山芋放至托盤中,支使人将其撤下。

這時一聽聖上要發作禦膳房的太監,吓得渾身都在抖,冷汗一層層地出,止都止不住。

家財哥!萬一,萬一牽扯進去!

他來不及多想,噗通一聲跪下,跟着求情。

皇帝皺眉,他本就煩心,現下瞧這一屋子的亂态更是不耐。

“ 請聖上三思!今日元宵,舉家團圓,實在不宜見血,老祖宗那兒奴才如何也不好交代!”

安喜抱住皇帝的腿,汗如漿出

若老祖宗知曉自個兒沒能攔住,叫聖上今日又砍了人頭,那他這個禦前總管也不用再當了。

皇帝盛怒中也沒踹開安喜,只是面色陰沉下來。

他垂眸瞧安喜,“ 如今聖旨也無用了。”

只一句話,就吓得人松了手,跪在地上不住磕頭。

皇帝把玩着他腰間的龍紋玉佩,任衆人哀求,不為所動。

“ 去宣旨。”

今日不殺幾個人怎能叫太傅知曉他的氣急敗壞。

安喜面色煞白,眼尾的皺紋越發深刻,嘴唇哆嗦不止,只一瞬就似蒼老了好幾歲。

他知曉今日要攔不住了。

“ 嗻。”

魏七聽得這聲嗻,一時倒在地上發怔,原本抱有希望也破滅了。

不,不成,不成的,家財哥不能死,即便只是萬一也不可有僥幸之心。

安喜喚人。

魏七猛然驚醒,幾步膝行上前,口中大呼:“ 請,請聖上息怒!” 聲量大得突兀,幾近破音。

衆人悄悄側目。

安喜求都不管用,一屋子的奴才都不再做聲了,誰曾想偏還有個傻子要往刀尖上撞。

一瞧,哦,原是那個得寵的傻子。

唉,這眼力勁,一時有幾人袖手瞧戲,只前些時日在魏七手下做事的倒都替他捏了把汗。

安喜驚異,卻沒阻止,他覺着或許還有回轉的餘地。

皇帝煩得很,即便這會子是魏七來求都沒用。

他将茶盞砰地砸在魏七腳邊,陰沉沉一句:“ 滾開。”

茶水濺到褲腿上,魏七也怕,吓得不住發抖,卻仍是哆哆嗦嗦道:“ 聖,聖上,聖上您息怒。”

皇帝不耐煩聽人唠叨,雖然他早已消了氣,且原本就是有幾分演戲。

然魏七不識趣,仗着的他喜歡就敢出頭,誰人給的膽子。

“ 堵了他的嘴,拖走。” 煩得很。

“ 嗻。” 王福貴應下,他覺着不能再讓魏七說下去了,再說下去又要搭上一條命。

魏七怎麽可能就範,這會兒他腦子裏都是漿糊,只知曉一定要求得聖上收回旨意。

是以他學着安喜,兩三步爬至禦前抱了皇帝的腿不肯松。

他抱得比安喜還緊,直抱至皇帝大腿處,整個人都要貼上去一般。

安喜都不敢似他這樣抱。

皇帝再煩,旁人随意踹,沒能狠心踹安喜,自然也不會去踹魏七。

他看着這貼狗屁膏藥,“ 滾是不滾。” 話語是十分威嚴陰沉的,衆人吓得不敢呼吸。

只是卻遲遲不下腳去踢開。

魏七整個人都在抖,但是抱住了就不松手。

他仰頭望向皇帝,“奴,才,奴才一,一,一切,都是為了您。” 喃喃不成句,滿腔子的勇氣都将要用盡。

為了朕,這話稀奇。

皇帝瞧着他。

魏七不敢與其對視,垂眼道:“ 奴,才,幼時,聽聞,家中長輩說,元宵佳節,靈胎投生……開……開殺戒有礙子嗣後代。”

胡言亂語,颠三倒四,回話的規矩也忘光了,全憑瞎編。

他的臉色比安喜還要難看,嘴裏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分明怕地一直在哆嗦,但就是貼很緊。

皇帝是不信這些牛鬼蛇神的,且他也不懼什麽子嗣有礙,又不是無皇子。

然魏七一身汗岑岑地貼着,人又是這等可憐模樣,皇帝真的要裝不下去了。

他未說什麽,只一面瞧着魏七,一面端茶來喝。

魏七一瞧,有門!

他箍着皇帝的腿,摸摸索索掏出袖口中的木盒,放在後者膝上。

“ 奴才,的,禮。”

這就更稀奇。

皇帝喝了口茶,擱下茶盞,将木匣子打開。

一顆圓溜溜的粉色石榴躺在裏頭,石榴中間裂開些許,露出飽滿的小顆果實,擠得密密麻麻,顆顆堪能以假亂真。

他将東西拿出來,舉近些觀看,一股子檀香木撲鼻。

竟用這好木料來雕石榴。

不過雕得不錯。

皇帝把玩一陣。

顯然是用了心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人還送了禮,還随身揣着。

魏七低聲說:“ 奴才祝願聖上多子多福。”

安喜也是頭一回瞧見他刻的東西,下頭人雖然來報,然魏七藏得嚴實,是以未曾瞧見刻的是何物件。

安喜總覺着有心便好,只是……石榴,寓意雖好,卻有幾分麻煩。

果然叫他想中。

皇帝心道:多子多福,太監不能生養,可不就是要朕多幸嫔妃。難不成他得了皇寵,仍舊死不悔改。

“ 多子多福。”  皇帝沉吟。

魏七提心。

“ 嗬。” 上頭傳來一聲低笑。

魏七最怕皇帝這樣笑,一笑他便知曉事态不妙。

“ 為何願朕多子。”

前者心裏一咯噔,回過味來,他知曉哪兒不妥了。

“ 回聖上的話,奴才,奴才本想雕個吉祥的橘給您,只是尋來的木料大了些,未免可惜,這才送了石榴。”

這番話倒是答得鎮定,也答得妙,安喜心道:成了。

緣由如此孩子氣,皇帝覺着腿間貼着的人實在是傻。

魏七又道:“ 奴才還願聖上能平安。”

前者心微動,将東西翻轉過來,底面正露出一個安字,原來還是個印章。

皇帝聽見自己跳快的兩下心跳。

是真的有些讨人喜歡,不論是人還是東西。

“ 都起。”

衆人得救,魏七讪讪地松了手,起身垂首後退。

“ 佳節甚好,為免血腥,且損傷皇嗣,朕便網開一面,扣禦膳房衆人三月俸祿以示懲戒。” 殺來殺去的也不好。

衆人心道:死人能救活,真真是菩薩下凡。

奴才們齊聲叩謝,口呼萬歲,三遍英明仁德。

大半年來惹出這麽多麻煩,安喜從沒有哪一回如此深刻地覺着,魏七這個人,送得極好。

送得妙的魏七此刻也突然生出不合時宜的慶幸。

他慶幸皇帝那一句随口的戲弄,慶幸自己雕了這石榴,慶幸他将其帶在了身上,慶幸聖意回轉,也慶幸……慶幸皇帝的寵幸。

他的謝恩比以往的每一回都要誠心,因為他是真的感激,感激聖上的不殺之恩。

或許真的成了個奴才吧,他暗笑自己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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