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春日木蘭

暖閣內, 主仆間正演着無聲的一場對峙。

魏七手肘撐在榻上将自己支起來去親人,雖只是一瞬,親完卻怕得不行,喉嚨幹渴,心亂如麻,縮回榻上等候處罰。

方才唇上陌生的觸感實在是令他感到不适,直到他的舌抵住牙齒, 怪異的感覺才終于消散。

然而天子并不是每回都這樣好打發的。

皇帝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一時停下起身的動作。

他望着魏七,實在是困惑不解。

若要說這人怕自己畏懼自己, 他卻敢虎口拔牙,可要說是親近讨好,雖東西送了,人也乖了, 但又總覺得還是少了幾分真心。

朕的維護和寵愛竟還換不來一個奴才的真心?

這樣相比,倒像是他的一廂情願, 比這奴才還要熱切。

皇帝起身坐在榻邊,垂眸思量。

魏七在這樣漫不經心的目光下漸漸将自己縮成了一團,羞恥,懼怕與坎坷種種交雜, 他的手指蜷縮,微微顫抖。

另一頭,皇帝思緒急轉。

為何朕又會想要奴才的真心?

他轉動着指上的玉扳指,自仲夏始, 直至初春,将要一年。

頭一回對自己寵幸太監這事上了心。

奴才大都沒有真心,作為帝王,他很清楚,這座皇宮裏的人之所以順從恭近皆只是因懼怕生死,敬畏皇權。

他的目光轉向雕花朱漆窗柩,窗上印着安喜背脊微駝的身影。

他将宮裏唯一的一個真的親近些的奴才放在了身邊,現下是期盼還能有第二個麽?

魏七垂着眼,嘴唇緊抿,他的面貌清秀,平日沉穩着面容,這時緋紅起來尤帶稚氣。

還是太過年輕了些,十七還是十八?

皇帝探手去撫魏七低垂的臉,玉扳指面微涼,激得滾燙的人輕一顫。

“要不要伴駕?”他突開口問。

其實這會子已打定主意,若得到的仍是全憑聖上做主這類的狗屁回應,那就将人丢在宮裏任其自生自滅,養不熟的東西一直養着也太沒趣。

帝王心陰晴不定,魏七小小一個奴才,勉力活至如今全憑似幼獸一般的敏銳直覺。

這句話問地不似聖上以往的做派,是以他答:“回聖上的話,奴才願伴駕,奴才想伴駕瞧宮外春光。”

附在臉頰上的手掌微頓。

皇帝躬身湊近,“既如此,朕許你伴駕。”

不蠢。現下年輕,興許過個幾年,歲數大些了,能更知人情世故,将來接安喜的位也不是不成。

“奴才謝聖上恩典。”

原來方才聖上是逗弄我。

魏七轉悲為喜,迷迷糊糊,似在大霧裏探出了一點路,摸到了聖意,探到了帝心。

三日後,禦駕離宮。

木蘭圍場設于熱河上營,(今河北省承德),距皇城東北方約三百五十裏。

若按禮制擺帝王儀駕,需半月才能至,雖沿途建有行宮二十餘座,到底仍是繁瑣。

是以帝令內務府一切輕車從簡,務必十日內抵達熱河上營。

宮裏忙成一團,王公大臣,十二旗禁軍,皇族子孫,浩浩湯湯萬餘人,再如何從簡,陣仗也小不了。

皇帝騎馬,禦駕先行,領着精兵十日後如期抵達熱河。

乘馬車的大臣奴才們留在後頭,還需兩日方能至。

魏七整天待在馬車中颠來晃去,初時新鮮,覺着哪哪都稀奇,掀起轎簾到處瞧。

同乘的幾個年長奴才笑話他,道再有個一兩日他便該倦了。

魏七正在興頭上,春日裏花草繁盛,雖行人需避駕,瞧不見什麽活物,他也很是知足。

再者,每日都下榻行宮驿站,又無需露宿野外,哪會有旁人說得那般辛勞。

他那會子确是如此天真的,逃出皇城,即便再累也值得。

魏七歪在車裏倒來倒去,越是走到後頭路越是偏遠。

聽說聖上已到了熱河,他不願乘車,大都是騎馬,也不知是如何撐下來的。

這一路上除卻歇息,從未在行宮停留,便是經過夏宮(熱河避暑山莊),也只是停了一日。

若十來日皆是在馬背上颠簸,不知要多苦。

皇帝确實是很累,他雖是行武出身,每日也有練騎射,到底也久未征戰,不比從前強健。

只是心裏不服,困在宮內許久,見從前的部下精幹不減,只他這個做了皇帝的統将最弱,自然是不願低頭認輸。

他棄了銮駕一鼓作氣奔到木蘭圍場,入了事先設好的營帳倒榻便昏睡過去。

醒來時已是五個時辰後,天色已晚,從前的親衛侍衣,皇帝的手掌在人的铠甲上一拍,指着行服道:“ 不穿這個,取朕的铠甲來。”

侍衛應下,皇帝穿着暗黑色盔甲,草草用了晚膳,出帳巡視。

木蘭圍場周環千餘裏,占地一萬五千餘畝(一萬多平方千米)。

北峙興安大嶺,萬靈萃集,高接上穹,群山分幹,衆壑朝宗,物産富饒,牲畜藩育。

圍場照地形走向與獵物品種分七十二圍,東南為湖區,西北山區,東北為草原。地形複雜,高山、峽谷、丘陵、草原皆有,實乃一方寶地,每回來此都是借圍獵的由頭,其實不單只是為游玩打獵,更多的是在練兵與挑将。

除卻練兵演戰,更深遠的還有綏服蒙古,安定邊境之大用。

此地北控蒙古,南拱京師(今北京),東通盛京(今沈陽),西臨察哈爾(今張家口),帝每親臨,草原上的貴族蕃王等皆要來此跪拜請安。

圍獵期間,帝将設宴以待群臣,大賞蒙古邊疆,以促滿蒙之往來。

此刻草原上已是萬座營帳起,燭光點點,将中間的帝帳團團圍住,護得滴水不漏。

皇帝舉目四望,見布帳齊整有條,其見巡視往來的禁軍隊列步履劃一,氣勢凜然,無聲中透出強大。

一時大悅,離禦帳越近的軍隊說明從前與他領兵時越是親近,近五過去,此軍未有松懈,實是不錯。

皇帝翻身上馬,領着一隊禁軍出營地去瞧他的草原,他的錦繡河山。

草原上夜間的春風吹得人舒快,他信馬由缰,懶着骨頭悠閑地瞧美景。

雖是夜裏,圍場中亦有巡視守衛之人,營場周遭更是燈火通明,朦朦胧胧間立于遠處的群山也顯得別有風趣。

兩日後,安喜領着一衆奴才至營地請安。

此時皇帝還未回,是以幾個禦前的皆侯在帳外。

沒等多久,便聞馬蹄嘶鳴聲自不遠處傳來,皇帝打頭,領着一隊禁軍勒馬停,翻身下馬,朝這頭走來。

铠甲加身,氣勢太盛,稱得着深紫宮裝的太監們更加微弱。

四周都是兵,且與在宮內不同,這些兵出皇城入了草原,便如岸上的魚投海一般,更顯威風。

皇帝朝賬外的奴才們掃去一眼,“ 都進來。”

“ 嗻。” 數十人齊應,即便是累也只能撐着。然聲響太弱,這處都是男子,強悍的男子将不能稱為男子的太監壓得不堪,連安喜也不如平日在乾清宮裏時那樣底氣足了。

魏七的臉色十分憔悴,每當他忍不住想要放松下來,然瞧見身邊直直站立着的侍衛時,又下意識将背挺直。

是心魔作祟,明知比不過卻難以釋懷,想要撐起臉面。

帳內安喜侍候皇帝更衣,铠甲難除且又厚重,他一人有些吃力。

皇帝不過是在草原裏待了兩日,性子便沾了武将的粗魯爽快,凡事皆瞧不得拖拉。

他有些不耐,見安喜不力,本想叫人停,自個兒脫了罷,然目光無意間掃到魏七,又轉了念頭。

前些日子不是還欲叫人接安喜的位麽,現下便拿出來歷練。

“ 你也來,年紀輕輕怎的只知偷懶,這等事還要朕開口。”

衆人早知這般沒頭沒尾沒稱呼且又透出些親昵的話是對何人說的,是以并無人動。

魏七應嗻,分明不是自己的錯,卻也生出愧疚,想着禦前确實只他最年輕,合該照應着前輩們,多出幾分力才是。

王福貴留宮看守,安爺手下最貼心的不在,自己怎麽就不能機靈些幫幫他。

他上前,湊近了去解皇帝兩臂上挂着護臂與臂甲。

實在是……沉,這樣重的金屬之物穿在身上哪裏能走得動,到底是護人還是累贅。

魏七默不作聲地動作,神思飛至天外。

行軍難停,兩日不見,現下安頓好了皇帝才有功夫仔細将人瞧上一番。

像是又瘦了些,神情也恍惚困倦,模樣呆呆地透着傻氣。

他出了宮,日日同武夫待一處,舉止就不羁了些。

将閑着的手往人腦袋上一拍,道:“ 爽利些,才多大,這樣不濟。” 這般柔弱怎成,今後如何擔重任。

他沒覺着自個兒力道重,魏七卻腦仁發麻。

暈暈乎乎聽聞皇帝說他雖年輕卻不濟,嘴裏請罪應嗻,心裏卻是一刺,不太舒坦。

魏七提起精神,憋着股氣将護甲解得嘩啦響。

安喜瞥他一眼,覺着小子太傻。

這兩日已快布圍妥當,後日便可開圍,魏七等人還能歇上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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