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至疏至近
第二日天未曉, 鳥鳴聲清脆,魏七等人起身入帝帳侍奉。
禦營由黃幄帳,幔城及網城組成。其內設連帳兩百餘座,是為內城,內城外連帳千餘座,為外城。內外城乃皇家子孫與十二旗親兵居所,普通禁軍則分散于草原四周。
明日聖上入圍開獵, 依循舊例,今日需登看城觀圍。觀圍主要是瞧圍獵禁軍的排兵布陣之法及圍內野獸數目。
布圍由黃族指揮,以紅旗和白旗為兩翼延伸圍攏, 藍旗壓陣腳,延綿三四十裏長。
紅白旗自東西合攏後,在統領號令下縮小包圍圈,直至人并肩, 馬并耳。第一道包圍圈後,外頭還要設第二層, 以防野獸逃脫,今日布圍嚴整有序,可見平日裏禁軍并未懈怠。
魏七跟在後頭大着膽子登高望遠,入目皆是青翠的春景, 遠方各色旗幟飄揚,穿着铠甲的侍衛們立在駿馬上高呼萬歲,實乃大楚盛景。
身前帝王一襲铠甲,頭戴鐵盔, 腰間佩劍,他道:“不錯,取朕的弓來。”
安喜早有準備,下頭人呈上牛角金桃皮弓,去年夏苗之時,魏七還未調至禦前,是以不曾得見皇帝獵物時的英姿。
聽聞那時帝用這把弓獵得猛虎一只,虎皮本欲獻與老祖宗做大氅之用,只老祖宗道她一女人家,野獸皮毛雖好,卻太過粗狂,這樣的好東西還是皇帝留着自個兒用,是以白虎皮如今仍收在內務府中。
弓來,皇帝單手取過,另有人侍箭,箭為快箭。皇帝搭箭拉弓,推拉一氣呵成,铠甲于動作間碰撞,發出金屬相擊的沉悶聲響。
魏七擡眼偷瞧,見他擡臂将弓朝天,目光淩烈,指上的玉扳指發光,他一時走神,只聞嗖地一聲響,箭出。
幾瞬後喝彩震天,消息一路傳遞,禁軍們揮舞手中的□□高呼萬歲,滔滔如巨海之浪。
圍場中落下一支大雁。
魏七猛地擡頭,瞪圓了眼不敢置信。
東方日出,橘紅的光照亮草原,天空褪去暗黑漸漸顯出淺藍的本色,雁群四散,飛禽發哀鳴,至遠處複合整。
那人立于春日朝陽中的身影顯得比往日還要高大,他朗聲道:“明日獵鹿,誰能拔得頭籌,朕,有重賞!”
聲音低沉有力,春風相送,傳至浩瀚遼闊的草原之上。
魏七從未見過皇帝這樣大聲地說話,像是十分開懷。
響應他的是萬衆的呼喊,喊聲之大,氣勢之盛,激得魏七心頭發麻。
他終于知曉為何四年前的那場冬狩,伴駕的奴才們會道聖上是老天授命,親指的真龍天子。
一時慌亂,酸甜苦辣摻雜,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如鼓雷,是身在強兵猛将之間,立在永不會倒的英明君王身後,被喊出來的那一點子鎖在心裏許久不見的豪情抱負。
他想,若不是身份可笑,地位尴尬又隔着家門之恨,自己應當是要為這樣的君王效力的,他也本就是期盼能入朝侍明君的。
只是如今,君是難得的明君,他卻不可做能臣,是個獻皮肉身軀的太監。
春風吹得皇帝身後的明黃披風飛舞,華麗的綢緞飄至魏七眼底,他的手掌展開又蜷縮,想要觸碰皇權的念頭一閃而過,終究仍是沒有動作。
認命罷,那已是近十年前懵懂天真的稚子玩笑,懷微弱心願,以殘缺之體喘息茍活,實在不該耿耿于懷,應當放下了。
帝下看城,召随侍皇子王親,欲親觀其箭術。
宮中皇子有三,最大的阿哥今年十一,乃敬妃所出,餘下的兩個皆為九歲,額娘只是嫔位的主子。
皇子們年幼身量還不高大,穿着騎裝垂首走來,半大的孩子個個都沉穩,回起話來一板一眼。
皆是四歲開蒙,五歲習騎射,箭術想必不差。
魏七鮮少見皇帝與他的兒子們相處,今次一瞧,果然是嚴父做派,面色冷淡得不似是問候關懷兒子,反倒像是要去仇家讨債。
幾個皇子回話時輕聲細語,溫溫和和的模樣,皇帝瞧着更是氣。
在宮裏養得嬌貴了,沒一點子他蕭家馬背上讨活路的氣勢。
皇帝皺眉,沉聲道:“ 取了爾等的弓箭來,朕瞧瞧你們功夫習得如何。”
“ 嗻。” 皇子們拱手應。
奴才們取來弓箭,大皇子最先開弓,草靶離箭足有三十餘丈遠(一百米),要能射中靶心于弓箭手來說是易事,可對于十一歲的半大小子卻是為難。
這一箭果然不中,靶都未挨到。大皇子在衆多武将中羞得紅了臉面。
最大的這個都挨不着靶心,後頭兩個就更不用提。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沉,沒想叫這些不成器的一回即中,然靶都挨不着也太不像樣。
想他這個年紀,騎在馬背都能中靶,真是太嬌慣了。
三皇子年幼,見兩位兄長不中此刻已是兩股戰戰,還未開弓手便開始抖。
皇帝瞧不下去,走近了低聲訓斥,“ 弓箭師傅是如何教導你的,模樣都擺錯,歪歪扭扭成何體統,鑰兒都比你強。”
鑰兒是宮裏唯一的公主,皇帝這般說,來想是對待女兒時比兒子要寬和許多。
三皇子一聽父親說自己還不如幼妹,更是羞愧,躬着身子站都站不住了。
皇帝踢他,“ 前手肘與肩平,你自個兒瞧瞧。”
三皇子語帶哽咽,“ 是,兒子知曉了。”
“ 有何好哭,瞧着。” 皇帝兩步跨至兒子身後,狠拍他的手肘,“ 朕只教一回,學不好便滾回去思過。”
他握住兒子仍瘦弱的手掌,彎着身軀将其罩住。
左手如托泰山,右手似抱嬰孩,弓開至極致,繃得如滿月,箭去似流星。
噔得一聲,直中紅靶心。
衆人贊嘆不已,父親懷中的三皇子
傻楞楞得擡頭瞧他威嚴又強大的父皇,目露崇拜敬仰之意。
“ 兒子謝父皇教導。” 這一箭,這難得的父子溫情足夠他記許久。
皇帝垂眼瞧他,面目仍是寡淡,并未應其中的敬仰與讨好而變得親切。
“ 爾等好好學,莫要丢朕的臉。”
“ 嗻,兒子知曉了,必将勤功苦練,不負父皇所望。”
魏七立在後頭将一切收于眼底,若是自己兒時也有這樣的嚴父,那他的箭術想必也不會一團糟了。
不過仍是太殘酷,十一歲的嚴苛些也就罷了,怎的九歲幼童都如此對待。
這日晚間魏七守夜,同另一個禦前的奴才一塊窩在靠近帳門的地鋪上打盹。
皇帝起時他正是困倦,身旁的奴才手肘一戳将他搗醒。
兩人暈乎乎打起精神,提着小心問到,“ 聖上,您有何吩咐”
皇帝自暗處行至燭光下,身影漸顯,“ 随朕去外頭瞧瞧。”
三更半夜不歇息,去外頭溜達作甚。
兩人雖覺奇怪卻不敢多問,明日開圍,興許是有要緊事。
魏七侍衣,另一個去外頭請侍衛喚安爺起身。
皇帝心血來潮要去外頭瞧草原夜景,一衆奴才也只好陪着。
出帳時正至寅時,帳外的侍衛們依舊站得筆直,見了聖上出來皆半跪行禮,輕聲請安。
不一會子安喜也趕到帝帳前,旁人不敢多言,他倒是躬身問了句,“ 主子夜,大晚上的您這樣好的興致,您預備去哪轉悠,也好叫奴才有個準備。”
皇帝望着夜色,“ 随意溜達,不走遠,緊張什麽。”
宮裏那樣悶,夜裏輕易出不了寝殿,有點子動靜也怕驚了老祖宗,現下一年好容易出來兩回,還不興朕放放風。
“ 嗻,奴才知曉了。” 不是想要大晚上騎馬獵物就好。
哪會打什麽獵,魏七侍衣的時候特挑件行服,铠甲都沒穿,皇帝瞧了也沒責怪。
春日夜裏的風仍舊寒涼,安喜見皇帝身上穿戴都妥當,外頭罕見地罩着灰狼皮大氅,心中也安定了。
若是沒溜達好,溜出個病來,明日他如何交代,長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還是魏七穩妥有用,他瞥一眼皇帝身後垂首立着的人,有這小子侍衣,聖上連大氅都願穿了。
不一樣,到底肌膚相親的人就是不一樣。
皇帝背着手往外頭慢慢踱步,身後一群奴才侍衛默不吱聲地跟随。
冷得很,不知有何好瞧的。
魏七縮着脖子,冷風呼呼地往身子裏鑽擋都擋不住。
皇帝信步溜達,晃至內城中的靶場,昨兒晌午皇子們才曾在此習箭。
“ 取朕的弓來。”
“ 嗻。”
原來大晚上的是想來練箭術,興許是為開圍熱熱身子罷。
靶場四周的火把全部點燃,将這塊草地照得很是亮堂。
皇帝搭弓屏息,黑眸微斂,三箭齊發,嗖嗖嗖,箭箭射中靶心。
魏七沒忍住低呼出聲。
前者一彈弓弦,微轉過頭來瞧着他。
魏七受驚回避,腦門充血,紅了耳朵。
只他最沒見過世面,皇帝心中輕笑。
“ 你過來。”
“ 嗻。” 魏七謹慎挪步。
皇帝将他的牛角金桃皮弓遞至魏七眼前。
“ 試試,朕瞧瞧。”
“ 奴才不敢。” 魏七嘴裏這樣說,其實心中是很想試一試的,他只十七八的年歲,難免好奇。
“ 朕叫你試,有何不敢。”
“ 嗻,奴才遵命。”
魏七接過。
好……好……沉吶。
他咬牙舉起來。
架勢擺得很足,君子六藝習了三年,加之今晨見過聖上教習,現下也只這點子架勢還似模似樣。
皇帝上下輕掃,心道: 竟不錯,手肘腿間動作都還尚可。
下頭奴才奉箭,魏七單臂弓都舉不起,如何能空出手去取箭。
皇帝低笑,暗道自個兒誇早了。
其實這實不能怪魏七無用,皇帝禦用的弓,除卻禁軍,等閑男子只能舉起,要拉滿弓卻是不易。
魏七使足了力,臉蛋都憋紅。
我就不信,不信自個兒這般弱,區區一把弓都拉不開!
他抖着持弓的手臂,空出來取箭,搭在弓上一鼓作氣推出去。
很好,兩丈外。
皇帝手掌握拳,抵着唇咳嗽。
得了,不能再作弄人,這奴才骨頭犟,沒得把手弄折。
“ 此弓太重,不便使力,另取一把輕些的來。”
“ 嗻。” 于是白桦皮弓奉上,此弓是宮中皇子所用,十來歲的孩童之物。
魏七不知,只覺趁手得很。
一箭出,終于十丈外。
這會子他真是垂頭喪氣了。
“ 挪近些。”
安喜:……
“ 嗻。”
于是侍衛另搬來一草靶,二十丈外。
魏七提起心,又一箭。
終于十五丈外。
皇帝說:“ 再近些。”
“ 嗻。”
安喜: 大晚上不歇息,作弄人玩兒,主子爺真是好興致。
十五丈外。
魏七也知曉皇帝是在逗弄他,将弓放下。
“ 奴才愚笨,有負聖上期許,還請聖上降罪。”
皇帝眼眸染笑,瞧着他橘黃火光下緋紅的臉蛋。
踱近兩步,道:“ 再試試。”
“嗻。”
魏七眼眸發光,緊抿着唇,他也知箭術使的是腕上與肘上的力。
終于挨靶。
魏七垂首欲轉身跪下請罪,身後溫熱的氣息靠近,帝王的身軀相貼,說近又遠,介于正經與暧昧之間,界限模糊不明。
他低頭在魏七耳邊輕聲道:“朕教你。”
魏七心頭狂跳,砰砰砰要從嗓子眼裏蹦出。
安喜等人不敢再瞧,轉過身回避。
兩人頭一回在除龍榻以外的地方這樣貼近,還是在衆人跟前。
魏七全身發抖,哆哆嗦嗦嘴中一個字都蹦不出。
“ 要這般使力。” 喃喃低語,魏七躲無可躲,反而撞入天子懷裏。
灼熱的手掌裹住魏七冰冷的另一只。
箭出,入木三分,正中紅心。
那頭侍衛報喜。
魏七仰着頭瞧帝王。
頭一回生出無邊的慌亂,不知所措,走投無路,像被天羅地網所束,由不得他掙脫。
皇帝放下弓,拍他頭:“ 傻了不成。”
安喜: 若您昨兒晌午教自個兒兒子時也能這般寬和,小主子們何愁學不會,又豈會懼您。
可惜教兒子和教喜歡的奴才又怎能一樣。
前者是必會的皇子技藝,後者只是情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