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許劍仇得了鬼琴之主許繼宗的全部武功和近百年修為,使他在短短的時日當中,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
他懷着怆痛的心情,在薄暮迷蒙中,下了接雲峰。
鬼琴之主許繼宗傳技輸功,目的要他替他完成三個心願——
送一件東西給蔣婷姑娘!
要他代替他去愛張素娥!
要他去取仇人陶鈞的人頭來見!
其中二三兩項,必須兩個月之內完成,因為,許繼宗只有八十二天的活命,他要在死前看到這兩件心願的實現。
許劍仇撫了撫背上的殘琴,又能摸了摸腰間的斷劍,冷漠的俊面上,立時浮現一抹恐怖的殺機,星目之中,也射出兩縷駭人的異光。
殘琴!包含着一段凄絕千古的愛情,和兩個不幸的人,對于他來說,也是一種使命,他要在短短的兩月之中,替它的主人完成兩個心願。
斷劍!關系着他的身世和血海深仇。
只待鬼琴之主的事辨妥,他就要上西天目山找天目老人問明自己的身世仇家,然後——想到這裏,他笑了,笑得十分慘然。
下了接雲峰,轉道向與接雲峰隔澗相對的天臺主峰行去,他放慢了身形,緩緩而馳,他在盤算着在見到那癡情的張素娥姑娘之後,該說些什麽!
鬼琴之主要他冒充他去愛她,他答應了,但他真的會這樣做嗎?那對聖潔的靈魂将是一種亵渎,他心裏另有打算。
也許,他的做法近于殘忍,但他覺得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如果照鬼琴之主的說法去做,将更殘忍,而且他将永遠不能心安。
新月像少婦晚妝初罷的眉毛,彎彎地斜挂在林梢,星星在神秘的眨着眼,給大地抹上一層淡淡的清輝。
天臺別院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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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劍仇一顆心不由狂跳起來,他将要面對一件很尴尬的事實,他将要以三絕書生許繼宗的身份,去會見那不幸的癡情姑娘張素娥。
張素娥是傲視武林的劍堡堡主無敵神劍張慕南的女兒,她既住在此地,少不了有劍堡的高手護衛,如果自己明裏闖入的話,将極是不便。
心念之中,身形自乍起,有如夜宵蝙蝠,從側方繞向別院的後進,不帶關絲聲息。
別院依山而建,範圍極大,靜悄悄,暗沉沉,籠罩在陰森凄涼的氣氛中。
許劍仇懷着一種做賊似的心理,強行按捺緊張的情緒,略一打量之後,像幽靈鬼魅般的飄身進了圍牆。
眼前是一片園亭的布設,涼亭水榭,曲檻迥闌,山石花木——在淡月疏星掩映之下,清幽宜人,但他沒有心情去欣賞這些。
他停身在一從花樹之後,游目四顧,只見一座假山頂上的亭子裏,一個白色的影子,倚欄而坐,頭仰得高高的,癡望着對過的接雲峰頂。
“是她,她在等待那延續生命的琴聲!”
許劍仇在心裏暗暗的說,一顆心又忍不住怦怦而跳,他想,該如何現身去——
身後傳來一絲極細的沙沙之聲,接着一個低沉的聲音輕喝道:“你是誰,敢夜闖別院?”
許劍仇緩緩回過身來,不遠之處,站着一個兩鬓花白的老年婦人。
那老婦見對方不答話,再次喝道:“你到底是誰,再不開口莫怪老身要下手得罪了!”
許劍仇緩緩移近幾步,兩人之間相距僅及一丈,冷冷的反問道:“你是誰?”
“我問你到底來此何為?”
“我就是我!”
老婦人不由氣得冷哼出聲,身形一劃,正待——當她看清了眼前的人的形貌之時不由驚悸的尖叫一聲,連連倒退。
假山亭上的那白衣女子,對這邊的喝聲尖叫,充耳不聞,仍癡癡地仰首望着朦胧的接雲峰影。
老婦在一駭之後,顫聲道:“你到底是誰?”
“我就是我!”
老婦再退了一步,雙掌作勢護胸,咬緊了牙關道:“你是人還是鬼?”
“随你怎麽說吧!”
“你——你——你真的是三——三——”
“不錯,三絕書生許繼宗!”
這一聲說得特別響亮,目的在引起那白衣女子的注意。
老婦一聽對方報出名來,身軀猛然一震,仰面栽倒在地。
一個空幻,迷茫,但卻悅耳的聲音,從假山亭上傳來:“媽!你在說誰,說他的名字?——”
許劍仇不由心中一震,鬼琴之主三絕書生許繼宗不是分明告訴自己她的母親已經死了嗎?怎麽又能鑽出一個媽來,難道她不是張素娥,但——
一聲凄然欲絕的幽幽長嘆,使許劍仇打了一個冷戰,接着只聽那白衣女子像夢呓般的哀哀道:“唉!十載悠悠春夢裏,子夜琴聲伴我魂!”
哀怨之深,用情之癡,使人聞之鼻酸。
許劍仇斷定假山亭上的白衣女子是張素娥無疑了,于是,他取下背上的缺了一個角的魔琴,就地坐下,把琴橫在膝上,仿照鬼琴之主所彈的曲調彈了起來。
白衣女子突聞琴聲,霍地站起身來,一陣顧盼之後,向許劍仇坐的地方,飛射而來,快得令人咋舌。
許劍仇收琴而起,徐徐轉出花樹——
兩人成了對面之勢。
孤星寂,孤劍寒,誰悲失路?人海茫茫!霜天角頻催,雪地鐘已殘。零雁聲聲,破曉寒!”
一縷凄涼的歌韻,顫抖在拂曉的朔風裏。天寒地凍,一條黃土路,像凍僵了的巨蟒,死寂地躺着。路邊的草葉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霜。在這種時辰境地之中,更增加了歌聲的悲涼,真的仿佛是霜天聞曉角,雪地聽喪鐘。這作歌的,不用說,是個人海傷心人。
這裏是荊山腳下的一條馬道,正當人山的岔口,如果不是嚴冬,此刻已有早行人。
歌聲,發自道旁不遠的林子裏,一遍又一遍,像是對命運不平的吶喊。
他是誰?
曙色漸開,這時可以看到苦松夾着禿樹的林子裏,站着一個年約十八九歲的青衣勁裝少年,仰着空際,歌聲正是從他的口裏發出,身影在林木間顯得很渺小,是那麽的落寞,孤單。歌聲停止了,他喃喃自語:“我是誰?我是誰?我……”聲音從喃喃而變成了狂叫。
天底下,竟然有這等怪事:不知道自己是誰。
一個黃衣老人,頂着刺骨的寒風,走入林子。到了那勁裝少年身後,老人須眉俱白,看上去已是耋耄之年,但精神矍铄,毫無龍鐘之态。他緩緩開了口:“孩子,我本該昨晚趕來跟你會合的,但被事耽誤了,這種天氣,害你等一夜,真是……”
勁裝少年轉過身來,冷漠地道:“不要緊!”只短短三個字,便又閉上了口。
一老一少,就這麽僵立着,誰也不再開口,似乎各懷沉重的心事。那少年兩道劍眉深鎖着,眉心間現出了兩道溝,神色冷漠得使人不願多看他一眼,偏偏他又長得俊美絕倫,神色與人,顯得非常地不調和。
突地,三條人影,踽踽而來,到了臨近,口裏齊齊驚“噫”了一聲,互相一招呼,離開大路,走入林中,目光全投向黃衣老人。來的,是三個鬓角現霜的老者,一色的土藍布長衫,年紀約在花甲之間。三老者接着哈哈一笑,齊向黃衣老人抱拳為禮,其中似乎年紀較長的一個開口道:“幸會!幸會!二十年不見,鐵老風采猶昔!”
另一個稍胖的接口道:“鹹陽一別,轉眼便二十寒暑了,光陰似箭催人老,我兄弟也……”
黃衣老人也打了個哈哈道:“這叫三班一齊老。不過,老的卻是更老了,二十寒暑,彈指而過,令人興今昔之嘆!”搖搖頭,又道:“賢昆仲一大早聯袂冒寒而行,定有什麽要緊事?”
那勁裝少年,悄然別轉身去,把眼望着林空,對來人恍若未睹。
年長的老者道:“鐵老,您是明知故問嗎?”
黃衣老人白眉一軒,道:“這是什麽話,老朽又不會掐陰陽,算八卦,怎會知道賢昆仲心中的事?”
笑了笑,年長的老者道:“鐵老不也是為了‘鬼冢神燈’之事而來嗎?”
一聲笑,黃衣老人道:“怪不得這兩天荊山道上有這多武林同道出沒,原來是為了探查‘鬼冡神燈’之謎。老朽只是路過,對什麽神燈毫無興趣。”
“噢”了一聲,老者道:“武林中人人稱道‘芒山老人’一生謹慎,明哲保身,從不沾惹江湖是非,果然不是虛語,連這等大事,都動不了鐵老的心……”
原來這黃衣老人便是飲譽中原武林一甲子以上的“芒山老人”鐵一凡。
三老者,也是知名之土“雲夢三俠”:年長的叫江超,稍胖的是二俠江淩,胡子最長的是三俠江天。
“芒山老人”撫了撫雪白的長髯道:“江老弟這是明褒暗損吧?老朽很少幹預武林恩怨是事實,但也不自私到獨善其身的地步……”
大俠江超抱拳道:“鐵老言重了,小弟怎敢如此不敬。”頓了頓,又道:“此次由五大門派為首,集體行動,困惑了江湖近十年的鬼冡神燈之謎,可能會揭開。我兄弟是抱着湊熱鬧的目的來的。啊!這位是……”目光投向了那勁裝少年。
“芒山老人”轉頭瞥了少年一眼,說道:“是老朽一位故人之後……”說到這裏,便突然頓住了。
三俠江天開口道:“這麽說來,是令高徒了。看來是塊奇材,想來已得鐵老的真傳……”
“芒山老人”哈哈一笑,道:“老朽沒這大的福份。”說完,朝向少年說道:“孩子,過來見見三位前輩。”
勁裝少年緩緩轉過身來。
“雲夢三俠”和少年一照面之下,不由齊齊皺了皺眉,各自在心裏想:這少年怎麽這樣冷,與他的氣質長相極不相稱。芒山老兒可能因此而不願收他為徒,所以才說出沒福份那句話來。
“芒山老人”逐一引介,勁裝少年分別為禮,片言不發,又側過面去。
路上,不斷有人影掠過,看來是人山查探鬼冢神燈之謎的江湖豪客。
三俠對少年傲慢冷漠的态度,大感不滿,互望了一眼之後,作別而去。
勁裝少年回過臉,目注老人道:“師父……”
“芒山老人”揚手止住少年的話頭,道:“說過多少次了,別叫我師父,你我沒師徒之緣。”
勁裝少年面上微微變色,聲音略顯激動地道:“一日為師,終生不改。您老人家不但有授藝之德,且有撫養之恩……”
“授藝的目的在使你能防身,咱們沒這緣份,也沒這名份。”
“您老人家是不屑嗎?”
“不是不屑,而是不能。”
“為什麽?”
“不為什麽,将來你會明白的。”
勁裝少年憂郁冷漠的面上,掠過了一抹痛苦之色,近于木然地道: “晚輩幼遭孤露,身世不明,蒙您老人家帶大成人,此恩此德,沒齒難忘。”
“不必,老朽只是對故人之後,略盡其心而已。”
“晚輩……想就此叩別……”
“什麽,你要離開?”
“……”少年沒答話。
“孩子,老夫正竭力為你訪名師……”
“您老人家的恩德,晚輩謹銘心中!”
“你一定要走?”
“是的!”眸中現出了堅毅而倔強之色。
“芒山老人”黯然颔首道:“也好,這麽多年,老夫一直無法遂願,你自己去叩命運之門吧,也許你能有所遇。孩子,坦白說,你是一塊罕見的練武奇材,必須名匠雕鑿,才能成大器。還有……還有……”
“還有什麽?”
“你身負血海深仇,仇家勢可通天,你即使練到老夫這種程度,也無濟于事,何況不可能。這就是老夫要你另叩命運之門的緣故。”語音很激動。
“血仇?”這是他從來沒想到過的事,臉上的肌肉立起抽搐。
“孩子,現在不要去想這問題。”
勁裝少年突地下跪,悲聲說道:“請您老人家明示。”
“現在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再問也是空的。”
“那……那……晚輩的身世呢?”
“一樣不能告訴你!”
“可是……晚輩連個姓名都沒有……”面上起了痛苦的痙攣,淚水盈睫。
“好,孩子,老夫就告訴你,你姓方!”
“姓方……名字呢?”
“你沒有名字,老夫收留你的時候,你還小得很。那時,唉!”
勁裝少年垂下頭,盡量不讓淚水流下來。不知道身世,不知道仇家,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這些年來,從懂事開始,便一直生活在自卑與憂郁裏。過度的自卑與抑郁,造成了他冷漠孤傲的性格,進而憤世嫉俗。
“芒山老人”沉思了很久,悠悠啓口道:“這麽着吧,老夫給你取個名字,叫石堅吧!”
“石——堅?”
“嗯!萬石堅,如石之堅,如石之方。剛合你的姓。”
“敬謝賜名,晚輩就此叩別!”說着,以額觸地。
“芒山老人”長長嘆了口氣,道:“老夫舍不得你離開,這些年來,你我相依如祖孫,但又不能不讓你離開,因為老朽無法助你成器。這樣吧,五年為期,不論你有無際遇,都要回芒山來見我。”頓了頓,又道:“老夫已是行将就木的人,朝不知夕,得趁一口氣在,就把所知道的告訴你,除了我,再沒第二人能告訴你。”
勁裝少年口齒連動,似乎想再說些什麽,但,最後,他只說了一句話:“晚輩記住了!”
“芒山老人”伸手撫了撫少年的頭頂,略顯悲凄地道:“好吧!孩子,你自己珍重,勿堕其志,去碰你的緣份!”
勁裝少年現在該為方石堅了。
他想到了十多年來,受老人撫養調教的大恩,雖然彼此之間沒有名份,但親如祖孫,相依為命。如今要分手了,去碰那不可知的命運,誰知道以後是不是能真的再相見,強忍住的淚水,終于滾了下來。
“芒山老人”笑笑道:“孩子,不要流淚,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要輕彈男兒之淚,要堅強!”
方石堅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凄聲道:“晚輩祝望有一天能奉養您老人家的天年!”
“芒山老人”的老眼紅了,強笑道:“孩子,難得你有這份孝心,老夫可以告慰了。起來!”
張素娥驚愣的向後緩緩退身,嬌軀劇烈的顫抖,口裏喃喃道:“宗哥——你——你終于來了,我——我期待了十年,十年——”
許劍仇乍睹芳容,呼吸為之一窒。
美!美得不像是塵世的人!
美!美得像一朵幽谷百合,淡雅,清新!
美!美得令人不敢逼視!
許劍仇冷漠成性,仍禁不住一顆心狂跳不已。
張素娥在退了數步之後,停下身來,一雙充滿了迷惘憂凄的眼睛,一不箱瞬的注定許劍仇,自語般的道:“不!這只是夢,不是真實的——”
許劍仇暗地咬了咬牙,道:“娥妹,是真的!”
“真的,你騙我,你常常在夢中騙我!”
說着眼中已蘊了一層淚光。
“我不騙你!”
“十年了,十年,你到今天才來看我!但,只要你來,我滿足了!”
“素娥!他——他——”
那被唬暈過去的老婦,已不知在什麽時候醒轉,一閃身到了張素娥身旁,臉上仍是驚怖至極之色,張口結舌的他了半天,說不下去。
“他——他——他——是——”
“他是什麽?”
“鬼!”
這一聲鬼,使許劍仇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媽,你為什麽要這樣說?”
“十年前他被他們用劍毀了他的臉,給他服下了無法可解的毒藥,打得他遍體鱗傷,抛落絕澗之中,這些,我親眼看到。”
“我知道!”
“你知道?不管他是人是鬼,他就是他!”
老婦顫栗不已的轉頭向許劍仇道:“你生前愛這孩子,現在——現在——你不能——不能——她為你埋葬了青春,幸福,你——只要像往日一樣,為她彈琴就夠了——”
張素娥悲聲叫道:“不!不!他不能再離開我,不能——”淚水,像斷了線的珠串,随聲灑落,嬌軀一縱,粉臂箕張,向許劍仇撲去。
許劍仇不由心中巨震,忙不疊的一閃身。
張素娥一下撲空,哽咽着道:“宗哥,為什麽?為什麽不抱我?”
許劍仇一陣面熱心跳,吶吶不知所對。
那老婦惶然道:“孩子,不可!随我去歇息吧!”
“不!媽,你進去,我求你進去!”
“孩子,你不聽我的話了?”
“媽,你愛我就請你不要阻止我,我求求你——請你暫時離開!”說着,硬把老婦推離原地。
老婦嘆了一口長氣,走了!
許劍仇這才道:“她是你媽?”
“可以這樣說,十年來,她一直伴着我,她是我奶娘千手觀音田玉秀。”
說完,再度向許劍仇撲了過去。
許劍仇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把她摟在懷中,軟玉溫香在抱,一股股似蘭似麝的幽香,直沖鼻端,全身有如觸電一般,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生平第一次和女人身體相觸,那種感受,使他呼吸迫促,血行加速,一顆心快要跳出口來。
一時心猿意馬,绮念橫生,幾乎不克自制。
“宗哥,十年了,你風采如昔,一點也沒有變!”
“唔!”
“你住的那個世界,是什麽景象,我要随你去。”
“娥妹,我沒有死,我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你騙我,你容貌被毀——”
許劍仇想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但當他想到三絕生許繼宗那猙獰如鬼的面貌似,比眼前這人兒的國色天姿,形成了一個強烈的對照,是的,讓她保持一個美好的回憶吧!于是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硬起心腸道:“不錯,我被毀容,我被他們毒打得奄奄一息,我被他們灌下了慢性毒藥,但,我沒有死,我得了奇遇,我回複了容貌——”
“真的嗎?”
“真的!”
“哦,不,這是夢,這不是真的,夢醒了,一切又歸幻滅,就算它是夢吧,我希望常夢不醒,不可能!我只有把握這短暫的一刻,宗哥,吻我!”
一張櫻桃小口,已湊了過來——
他不能自制,理智的堤防崩潰了,他低下頭去,張開口——
一個意念,電閃心頭,這是卑鄙,這是侮辱,我不能這樣做,于是,他側開了面。
他可以這樣做,他有這個權利,因為許繼宗要他去愛她,然而他心裏早有打算,他決不願意這樣做,讓這偉大神聖的愛情受到玷污。
“宗哥,你變了!”
“不,娥妹,我們坐下來談!”
兩人坐了下來,但她仍枕在他的腿上。
張素娥從發上摘下一只玉釵,幽幽的道:“宗哥,你記得這只玉釵吧!你把它插在我的頭上,十年來,它沒有離開我,晚上,琴聲撫摸我這顆破碎的心,白天,玉釵在陪伴我,我生活在回憶裏,我生活在憧憬中,我想,有這麽一天,你會來,現在你來了!”
釵光淚影,哀語斷腸。
許劍仇不由感到一陣鼻酸。
他想到他身世不明,血仇待報,他必須奔走江湖,他無法掩飾自己的本來面目,如果有一天,她發覺自己的感情受騙,神聖的愛情被污,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許繼宗的想法未可奪厚非,他不忍心讓她的幻夢破滅,他不願使那多彩多姿的回憶變質,他願見他所摯愛的人得到幸福,所以,他要求許劍仇如此做。
許劍仇再次在心裏作了決定:“我必須把真實的經過告訴她,雖然他面目全非,但以她愛他的程度來說,她決不會介意,對,我應該這樣做!”
但,當他想到許繼宗只有兩個多月的生命時,他惘然了,他的決心再度動搖。
她能受得了這麽大的打擊嗎?
張素娥用纖纖玉手,輕輕撫着許劍仇的臉頰,柔聲道:“宗哥,你說你并沒有真的死,你得了奇緣,恢複了被毀的容貌?”
“是的,我不騙你,娥妹!”
“宗哥,上天畢竟是仁慈的,我從前認為造物主太過殘忍,現在,我要感謝她,她還給我曾經被認為永遠失去了的東西!”
許劍仇有苦難言,茫然的應了一聲:“是的!”
張素娥又道:“宗哥,我感覺到了,你沒有騙我,我真的又得到了你,我的手感覺到你身上的熱,我聽見你的心跳,你,真的是原來的你,你并沒有死,啊!仁慈的造物主——”
許劍仇心亂如麻——
張素娥半閉着秀眸,幽幽的又道:“宗哥,你永遠不離開我了,是嗎?”
說着竟然嗚咽起來,淚水,打濕了她的發角。
“娥妹,你為什麽傷心?”
“宗哥,幸福來得太快,太突然,我懷疑它不是真實的,我怕它像突然來臨一樣的突然失去,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将沒有勇氣再活下去!”
“一切都是那麽真實——”
許劍仇心如油煎,他在欺騙一個不幸的女人,一個聖潔的靈魂,他再一次想說出真相,但,他又怕鑄成大錯,許繼宗只有兩個多月的活命,他要在死前看到他心願的實現,而她,在獲知了真相,連最後一點幻影也破滅時,将發生什麽樣的後果?
他仍然開不了口,他不敢冒這個險。
愛她吧!他至死也不願這樣做,那是一種侮慢和亵渎。
“宗哥,你為什麽這樣殘忍?”
“殘忍?”
“是的,當我在初聽琴聲的頭幾年,不斷的攀登對峰,但我一無所見,一次,兩次——無數次,我失望了,我認定那琴聲是你靈魂所發出來安慰我的——”
“娥妹,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不能見你,我在練一種奇功,迫毒療傷,恢複容貌,我不能功虧一篑——”
“宗哥,不管怎樣,你終于來了,我永遠也不會怪你的!”
說完,側轉身形,玉臂輕舒,緊緊地抱着許劍仇,喃喃的道:“宗哥,吻我,像從前一樣!”
許劍仇登時心如鹿撞,一種本能上的反應,使他鼻息粗重,渾身發熱,如果再耳鬓厮磨片刻,他将無法自持,他感覺到一種危險的傾向。
離開她!我必須要離開她,否則——等待把許繼宗交代的另一件事辦妥之後,再設法解決這個問題。
心念之中,他輕輕地推開她的嬌軀,道:“娥妹,我将要離開你一段時間!”
張素娥嬌軀一顫,杏眼睜得大大的,道:“什麽,你要離開我?”
“是的,只是暫時,不久我會再來!”
“不!”
“娥妹,你聽我說,我必須要暫時離開你,因為我受人之托,要在兩個月的時間內,辦妥一件事,這事非常重要——”
“什麽人托你辦事?”
“我的恩人,他給了我全部武功,給了我一切,他要我辦任何事,我沒有理由拒絕,我必須要依限完成!”
“什麽樣的事?”
“這個——這個,将來再告訴你,好嗎?”
“你不騙我?”
“我為什麽要騙你?”
“十年空幻的夢境,使我怕,我怕你一去不再回!”
許劍仇不由感到一陣鼻酸,沉聲道:“娥妹,相信我,我會回來,最多不超過兩個月的時間!”
“我可以随你一道去嗎?”
“不!這是一件不能為外人知道的事,我必須單獨去完成!”
“會有危險嗎?”
“這個,不會的!”
“那在這兩個月之中,我将聽不到你的琴聲?”說完一付泫然欲泣之态,的确,年如一日的一種習慣,遽然改變,是很難堪的事。
許劍仇點點頭道:“娥妹,是的,但兩個月之後,我将伴着你永不分離!”
口裏說,心裏卻難過 萬分,他在欺騙一個不幸而癡情的女人。
張素娥緩緩立起身形,凄然道:“宗哥,我等你兩個月,如果兩個月你不來的話——”
許劍仇也跟着站起身來,道:“娥妹,我一定會來!”
張素娥徐徐轉過嬌軀,仰頭望着夜空,痛苦的道:“你走吧!”
許劍仇不由一陣黯然,但他不能不走,無限歉然的道:“娥妹,珍重,再見!”
他像是逃避一種可怕的事物般的飛身出了院牆。
身形才落實地,一聲輕喝,倏告傳來:“停下!”
許劍仇聞聲止住身形,一看,赫然是張素娥的奶娘千手觀音田玉秀,心中不由一愕,不知她叫住自己是什麽意思。
千手觀音田玉秀冷冷的道:“你到底是誰?”
這句話問得突兀,使許劍仇為之一震,暗忖:“難道她已看出了破綻不成,不然她怎會在此伏候?”當下頓了一頓道:“三絕書生許繼宗!”
“不是,絕對不是!”
“何以見得?”
“第一,三絕書生許繼宗乃是被劍堡割碎面孔,根本無法複原,第二,他的年紀至少比你大十歲以上,雖然你的面貌酷肖他,但只是欺騙人于一時,第三,他被毀容之後又打成寸骨寸傷,并且服下了一種極其霸道的慢性毒藥,複被抛入絕谷,他決活不了!”
許劍仇冷笑一聲道:“我說過幸獲奇緣,得以複原如初——”
“住口——”
“怎麽樣?”
“還有一點你将無法自圓其說——”
“那一點?”
“三絕書生許繼宗和素娥之間的事,只我一人知道,我們有數面之緣,而你——哼!你卻不認識我,這點你将做何解釋?”
許劍仇啞口無言,答不上話來,這是一個最大的破綻,許繼宗在交托自己這件事的時候,根本沒有提及,真是嚴重的疏忽。
千手觀音田玉秀接着又道:“素娥那孩子苦戀成癡,十年來,接雲峰上的琴聲,使夢想着奇跡出現在而活下去,所以方才我不忍心當面叫破。我怕她經不起這打擊——”
“可是現在奇跡出現了!”
千手觀音冷笑連聲道:“如果今晚你不交待明白的話,哼!你就休想離開!”
許劍仇也報之一聲冷笑道:“憑你千手觀音恐怕還阻止不了我!”
“ 那無妨試試看!”
“千手觀音田玉秀看字出口,身形一劃,雙掌幻成萬千爪影,疾抓而出,其勢快逾電閃,似乎每一個部位都在掌指控制之下,真不愧千手之號。
許劍仇冷笑一聲,驀然施出三絕書生許繼宗所傳的飛魔幻影身法,只一閃,便失去了蹤跡。
千手觀音一抓之下,遽失對方人影,不由大感駭然,這種奇詭的身法,她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許劍仇一閃又現出身來,道:“如何?我說你阻止不了我!”
千手觀音激憤的道:“你冒充許繼宗的目的何在?”
“誰說我冒充?”
“如果你敢傷害素娥那孩子,我千手觀音與你無了無休!”
許劍仇心中一動道:“你很愛她?”
“如同已出,我代替了她亡母的地位!”
“如此我告訴你,我叫許劍仇!”
“許劍仇,你為什麽要戲弄好那可憐的孩子?”
“不是戲弄,我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誰?”
“鬼琴之主三絕書生許繼宗!”
千手觀音驚悸莫名的奶了三個大步,顫怕道:“真的?”
“半點不假!”
“為什麽他叫鬼琴之主?”
“江湖中稱那琴聲為鬼琴!”
“他真的還在人世?”
“當然!不然那琴聲由何而來!”
千手觀音田玉秀激動無已的恨聲道:“我要殺他!”
這話使得許劍仇心中巨震,訝然道:“為什麽?”
“他既然沒有死,為什麽不來看素娥這孩子,她為他毀了一生,她——”
“他不能來看她!”
“又為了什麽?”
“他容貌被毀,猙獰如鬼,他不忍破壞她既有的完美記憶!”
“他錯了,素娥愛他,豈會計較那容貌的美醜?”
“不錯,可是他現在只剩下三月不到的活命時間——”
千手觀音目瞪如鈴,惶然道:“請你說明白一點!”
“十年前他被強迫服下一種慢性毒藥,幸而他獲得奇遇,練成絕世奇功,把那毒迫在一處經穴之中,維持了十年的生命,現在那毒已告無法控制,所以——”
“啊!”
“這些話你暫時不能告訴她!”
“你說許繼宗托你做什麽?”
“因為我的形貌和他酷肖,他要我——要我——以他的面目來愛素娥——”
“所以你來了?”
“是的,但我不曾這樣做,我想向她說出一切事實真相,但,我不敢,也不忍,到現在為止,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千手觀音也不由怔住了!的确這事情非常辣手。
許劍仇又道:“現在我急着要為許繼宗辦另外一件事,目前最好不要讓她知道,我盡快的趕回來,看情形再作決定!”
千手觀音傷感的嘆了一口氣道:“只好如此,你去辦什麽事?”
“我要到劍堡取罪魁禍首陶鈞的項上人頭!”
千手觀音又退了一個大步,搖搖頭道:“很難!”
“不見得!”
“劍堡高手如雲,堡主無敵神劍張慕南劍術天下無雙,陶鈞是他的最得寵的首徒,已得了他的八成真傳,還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等都具非凡身手!”
“陶鈞較之金劍張昆如何?”
“張昆雖是堡主的兒子,但天份所限,比陶鈞差了許多!”
許劍仇點點頭道:“我當稱你一聲老前輩,現在我要走了,事完即來!”
“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