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宋維斌抱着他老婆陪嫁過來的大驢娃娃,攤在沙發裏按遙控器。宋将晗學他個十成十,只是人小而薄,像明天搭配穿的衣褲。
廚房裏呲啦呲啦的油香,如業餘搖滾樂隊的貝斯手,因為鼓手的節拍錯誤,而成了純粹的噪音。宋維斌選定一個頻道,然後問電視:“石哥,你要整幾個菜啊?廚房有花生米,你也順便給炒了吧,冰箱還有兩瓶啤酒,我今天給它喝了!”
石故淵扒拉着醋溜土豆絲,吸油煙機吸了醋酸,好比拈酸吃醋的潑婦的嘶嚎,在滾滾紅塵中,尖利高調如繃緊的風筝線,掩蓋過宋維斌大放的厥詞。石故淵收鍋,把土豆絲和可樂雞翅一起端上桌,耳畔猶回蕩着吸油煙機最後一聲變調的象鳴。
石故淵脫下圍裙,叫宋将晗來盛飯,自己去洗了手,回來說:“斌子,你家吸油煙機該換了。”
宋維斌取來冰鎮啤酒,滿桌子找吩咐:“花生米呢?沒炒啊。”
“你要吃?那我去炒。”這一次,石故淵沒有打開吸油煙機,分貝量成了跳水運動員,直線下降,水花壓得棒。石故淵給花生米撒鹽,跟宋維斌說,“家裏面的事兒你也上點兒心,別總指望許萍,她也忙。這兩天她不在家,你記着把吸油煙機換了。”
宋維斌叨了兩口土豆絲,放下筷子,倚去廚房門邊,和石故淵閑聊:“她忙,我也忙,忙得小晗跟沒爹沒媽似的。我是錢少活多,她是錢多活也多,不說國企又要裁員嗎,她現在天天提心吊膽的,要在領導面前積極表現,是不是自己的活,都給攬下來,我說這不得罪人嗎,她就不聽……”
石故淵夾了顆花生米,塞進宋維斌滔滔不絕的嘴裏,由于口水的滋潤,嘗起來仍有些艮。石故淵繼續翻炒,說:“我看許萍比你強,有上進心。”
宋維斌說:“我咋不上進了?我可升了隊長!”
石故淵不近人情地指使說:“隊長,拿盤子去。”
宋維斌撿了個空盤子,鮮香的花生米大珠小珠落玉盤,宋維斌也不嫌燙,撚幾個吃幾個,一路吃回了餐桌。
餐桌上,宋将晗轉眼功夫啃完了三個雞翅,米飯沒吃多少。石故淵敲敲宋将晗的碗沿,無聲勝有聲的威嚴滋長在宋将晗的手臂裏。他捧起碗,很是吃了幾大口米飯。
宋将晗甫挺起腰背,宋維斌有了新大陸般的發現:“石哥,你怎麽又給他買衣服了?”
石故淵眼皮不擡,聲色不動:“劉勉選的,他比我會挑衣服。”
宋維斌沒有不好意思,只有中肯的好奇:“是好看。你也讓他幫你挑挑衣服,成天一身黑,像給人守孝——”
話沒到頭,戛然而止。他記起石故淵的養父剛去世,不日就是頭七,可不是在守孝?宋維斌吶吶不成聲,反倒石故淵說:“誰成天一身黑?你成天見着我了嗎?”
宋維斌連說兩句“沒有”。石故淵又說:“我看你是白天睡夠了,唠唠叨叨真煩人。”
宋維斌喝了酒,在胃裏瞬時發酵,化作苦水再吐出來:“那不怨我,我快累死了!這麽累,還要招罵。”
石故淵說:“罵你幾句還不行了。”
宋維斌擺擺手:“不是你,是咱那新上來的戴局長。我跟他不熟,他也不知道要給我留面子,昨天空手回來的,當着那麽多警員的面,把我數落一通,我這張老臉都不知道往哪兒放!我看我這隊長啊,八成幹不長。”
石故淵似笑非笑:“你沒本事,還怪人家罵你?”
宋維斌說:“誰知道了,說來也怪,昨天咱們突襲東陵山別墅,那一片全是地下賭莊,桃仙市誰不知道?偏偏一撲一個空,跟鬼似的,要我說,鐵定是有人告密。”
石故淵說:“誰讓桃仙是省會,比你們大的有,比你們小的也有,大佛易送,小鬼難纏,你們市局夾在中間也不容易。”
宋維斌深有感觸,要和石故淵碰杯。石故淵滴酒不沾,順手撿起宋将晗的杯子抵擋,裏面是黑乎乎的可樂。
石故淵問:“你們家有白開水沒有?”
宋維斌起身給他倒水,回來時撂下杯子,水波翻出縠紋。他斟酌着彌補歉意:“鄭中天一輩子也值當了,該有的都有,該享受的都享受了,你……你也別太傷心。”
石故淵笑而不語,內心無動于衷。他二十七歲遇見給騰空看大門的宋維斌,彼時宋維斌還是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愣頭愣腦,像個初生牛犢,這一點為宋将晗毫無遺漏地所繼承了下來。一次石故淵在公司附近被人搶劫,硬是宋維斌一塊磚頭給駭跑了。一來二去熟識之後,在宋維斌的要求下,石故淵托人給他落了城市戶口,又出錢供他讀警校,交情一交十餘年。
但是親密的朋友,也窺探不到石故淵暌隔絕世的思想。思想是虛無缥缈的空氣,就像夜幕下的海洋,表面風平浪靜,內裏暗波洶湧。石故淵的心思,是出了名的深不可測,即便是鄭中天,也沒有把握完全掌控得了他。可鄭中天選擇相信他,相信他知恩圖報,所以臨終托孤,了無牽挂,死得幹脆利落。
宋維斌不懂石故淵與鄭中天之間的掌故。宋維斌待人有誠,以己度人,直覺石故淵是好公民,再想不到去探測石故淵迷宮般彎繞的心腸。自己卻是照了X光片般,教石故淵看了個皮裏陽秋。
屋子裏恍若無人似的沉寂下來。宋将晗聽不懂大人們講話,專心啃雞翅;宋維斌苦惱地撓撓後腦勺,說:“按理說鄭中天沒了,後事應該由他老婆操辦,他老婆到現在也沒露面,真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反倒是你跑前跑後,算是盡忠盡孝,沒什麽遺憾了,你大可不必什麽都憋在心裏頭,難受的話,就來我這兒,關上門,我陪你哭個痛快!”
附加于石故淵的标簽越發離譜,石故淵又不能說他根本不傷心。錯位的情感導致誤會的誕生,宋維斌憐憫地苦勸幾句。他手底下新來幾個實習生,其中一個是說話文绉绉的大才子,連坐了宋維斌也受到幾部國學精華的熏陶。他生怕石故淵學古人那套哀恸不食,形銷骨立,衣帶漸寬,不如歸去的不健康守孝法,就催石故淵吃飯,一筷子好比推土機,幾乎把滿盤子土豆絲推進石故淵碗裏,堆積成山,最後把石故淵給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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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頓飯積食到第二日下午也沒有緩解。晚上六點,劉勉開車,載着石故淵,去城北小獨棟接鄭稚初。七點,三人準時到了桃仙大酒店。
鄭稚初還是那道白襯衫牛仔褲搭建的青春靓麗牌風景線,在石故淵還要穿厚外套的季節,他早早就換上了薄裝。石故淵想自己如他這般年紀的時候,火力并不壯,大概是幼時流浪落下了畏寒的毛病,炎夏酷暑也鮮少打赤膊,非得捂個五髒俱全才舒坦;再加上對鄭中天無聲的叛逆,他不大喜歡自己的身體被別人看去。
從鄭稚初上車,石故淵就縮在後座角落,裹緊大衣假寐。劉勉不敢打擾石故淵休息,只跟鄭稚初點頭,算作招呼,一路無話。
鄭稚初坐在石故淵身邊,安靜的氣氛會生出旁若無人的錯覺,陷進自己的回憶世界裏去。鄭稚初偷眼去瞧石故淵的臉:從鼻梁到下颌的線條流暢古雅,眼尾微勾,眼皮內雙,眉毛和嘴唇濃淡相宜,形狀姣好。再往下,歪斜的脖頸被衣襟捆得嚴絲合縫,正常型號的衣服,富餘出的邊邊角角落成薄片,堆積在一把瘦骨周圍。
鄭稚初想起戴晨明狡亵的話,“那眼睛往下一瞥那模樣”,又雅致,又孤傲,仿佛這世上沒任何東西能入他的眼。可越是禁欲,一想到父親身下那具白皙如離水之魚的身體,鄭稚初越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再看石故淵雲淡風輕的做派,胃中的湧動令他作嘔。
鄭稚初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問:“我們今天是去見誰?”
石故淵擡了擡眼皮,沒做聲;劉勉見石故淵懶出花,又不好駁鄭小公子的面子,就替石故淵大約摸回答說:“城東分局的幾個領導,跟你爸爸關系都不錯。”
聯系到報紙近來的風吹草動,鄭稚初霎時明白過來,鄙夷地說:“我聽說富麗堂皇讓分局給捅了,就這麽幾個小雜碎都抹不順,”看了眼一動不動的石故淵,“看來石總面子也不值錢啊。”
石故淵閉着眼睛說:“以後這幾個小雜碎交給你,虎父無犬子嘛。”
鄭稚初吃癟,伸手去推石故淵,劉勉怕倆人上演全武行,趕忙打輪說:“到了到了,你們先下,我去停車。”
分局的領導比石故淵他們早到了一會兒,正在酒店一樓的咖啡廳喝咖啡。劉勉先上去跟他們寒暄,石故淵立在一邊面帶笑意,但鄭稚初看見了藏匿在笑容裏的不耐煩。
石故淵拉過鄭稚初,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鄭中天先生的公子。他常年住在京城,所以幾位可能沒見過。”說完親親熱熱地說,“小初,叫叔叔。”
鄭稚初渾身起雞皮疙瘩,他硬着頭皮叫了聲“叔叔”,分局一個肚大禿頂的男人說:“诶呀,這不是亂了套了,石總你叫我們一聲老哥哥,鄭公子叫你哥哥,卻叫我們叔叔,哪有這樣的道理?哈哈哈!”
石故淵笑着說:“各論各的,小初這孩子臉皮薄,叫我哥都嫌別扭,你們別欺負他。”
分局另一個紅光滿面的男人說:“還是自己家的護犢子。石總,你身體不好不能喝酒,但今天鄭小公子的酒,你可不能攔啊!”
石故淵說:“诶,真不巧,我攔也攔不着了,一會兒還有點兒事兒,這頓算我的,大家別客氣,讓劉總陪你們,”分局的幾個人騷動聲大了些,石故淵手心向下壓了壓,又說,“下回我一定親自賠罪,這兩天我們公司新到了幾盒酒,一會兒讓劉總給各位搬車上去,我就不奉陪了。”
這是鄭中天在時便有的老規矩了,鄭稚初能想得到,酒盒裏不止有酒這麽簡單。
果然,說完了話,石故淵被人簇擁着送出了酒店,劉勉順便手腳麻利地把酒分別放進各個領導的車後備箱。鄭稚初趁着人少,按住石故淵開車門的手,氣急敗壞地低聲質問:“石故淵,你什麽意思,你他媽耍我哪!”
石故淵說:“我耍你什麽了?”
“你把我叫來,你自己倒先跑了!我——我都不認識那幫老頭子!”
石故淵拍拍他胳膊,笑了笑:“你不是要幹掉我嗎,今天就是準備工作的第一步,再說,還有劉勉在呢,你怕啥?”
“放屁,我他媽不是怕!我是——我是懵!你啥也不跟我說明白,我哪知道一會兒聊啥?”
石故淵說:“不用聊,該吃吃,該喝喝,按時讓劉勉送你回家,你的任務就完成了。”
“那你去哪兒?我才不信你真有事兒!”
“愛信不信,”石故淵笑得帶上幾分壞,“加油,我的小公子,我可是還等着你幹掉我的那天哪!”
鄭稚初火冒三丈,七竅生煙,卻被排氣管噴了一鼻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