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深,城市的邊緣成為烏煙瘴氣的黑暗中唯一的明亮,東陵山別墅寬闊的地下,人群湧動。人流面目或癫狂,或頹唐,兩耳不聞窗外事,似鬼似仙不是人。
搖盅聲與呼嚎聲交雜出一首地下深處的樂曲,而相對僻靜的前臺,張胖子正睚呲欲裂的和服務人員讨價還價。這兩天他點背到家,昨天輸了小一百萬進去,今天剛又搭了二十萬,如果不是認識這間大型賭場的幕後老板,他幾乎要懷疑莊家抽老千了。
張胖子的底氣來自于他試探不出石故淵的底線,他知道蒙他的好哥哥蔭蔽,石故淵對自己心存愧疚,只要張胖子不在明面上作威作福,對于錢財,石故淵向來慷慨。比如這間賭場,石故淵親口許諾他三十萬的額度,不過他近來越玩越大,也不見石故淵過問,可能是錢有道這老油條心裏自有一杆秤,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所以張胖子存着僥幸的心理,跟白紙黑字的賬目耍無賴。
但今天,服務人員大概是新來的,不認識他,竟然拒絕向他賒賬;張胖子揚言要見錢有道,可後者早如鑽土的泥鳅,不知去向了。
膠着正酣之際,張胖子只覺肩膀一沉,回頭一看,一個戴墨鏡的小年輕跟他說:“怎麽着兄弟,今天手氣不大好?”
張胖子用他歷練多年的火眼金睛,迅速掃了小年輕的手表和鞋,判定此人非富即貴,立刻說:“可不是,這些人最是看人下菜碟,我看我今天是翻不了本兒了。”
小年輕摘下墨鏡,露出黑白分明的一雙眼,赫然是戴晨明。戴晨明精通吃喝嫖賭,典型的纨绔子弟。一早,鄭稚初在保安隊長的嘴裏得知張胖子是個賭棍,每天晚上,在東陵山別墅絕對能堵着他,于是勾搭張胖子的重任就落到了戴晨明的肩膀上。
戴晨明欣然領命,帶着鄭稚初送他的卡,以公差之事行滿足私欲之實,他先兌了五十萬的籌碼,分給張胖子一半,說:“走走走,翻本去!”
張胖子稀裏糊塗又回到了賭桌上,戴晨明就坐在他旁邊,他的心忽悠忽悠像坐了過山車,摟着面前價值二十五萬的籌碼驚疑不定,最終他還是咬咬牙,将籌碼推進了賭局中。
清晨,萬物蘇醒,卻是賭場沉睡的時刻。張胖子仍是沒翻本,反倒又欠下一筆巨款。戴晨明滿臉寫着好說話,倆人去了個早點攤,張胖子埋頭大吃大喝,戴晨明笑眯眯地看了他一會兒,說:“還不知道你名字呢。”
張胖子一抹嘴,說:“大家都叫我張胖子,你也叫我張胖子得了,”他見戴晨明的早餐沒動幾口,心中有了預判,很有眼力見兒地說,“兄弟,我看你不差錢,和我也不是一路人,你無緣無故分我籌碼,是不是有什麽事兒需要我?”
戴晨明說:“我就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只要你一五一十把知道的情況說出來,我再給你二十萬。”
張胖子說:“我是想要錢,但你也得先說你要問啥啊,萬一我真不知道咋整?”
戴晨明說:“我們既然能找着你,就說明你一定會知道,我也不賣關子了,就是想問問,你哥是怎麽死的?”
張胖子停下筷子,慢慢放大了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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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在新的工作環境裏可謂如魚得水,跟上司下屬都相處得和睦愉快。本來石故淵想跟醫院打聲招呼,給他行個方便,被池羽好說歹說地攔了下來。石故淵笑他書生意氣,一笑了之,池羽卻說:“你也說了,得憑真本事吃飯,而且這醫院還是你的,我當然得竭盡全力。”
石故淵親昵地給他整整白大褂的領子,拍拍他的胸膛,說:“醫院交給你,我放心。這幾天先委屈委屈,在重症急診室幹一段時間,等他們研究小組成立好了,就調你去做研究,到時候就能正常上下班了。我把醫院托給你,你把曉瑜抵給我,我們,兩不相欠,啊?哈哈哈哈。”
私立醫院立在市郊,環境清幽,人才荟萃,頂尖的醫療吸引着更多身患疑難雜症的富商和官員。為了二十四小時監控病人的病情,醫生往往需要住在職工宿舍。石故淵也給池羽配了一間,但除非通宵,池羽還是盡量趕回家,陪伴曉瑜。
石故淵看他風塵仆仆的,要擠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就幹脆到下班的時間,去醫院看看,順便載池羽回去。時間一久,池羽也習慣了每天通知石故淵自己的行程安排,石故淵一個老總,竟也樂此不疲地當起了司機。
春夏換季,感冒這只猴子又出來稱大王。池羽周三有個手術,下午幼兒園提前放假,池曉瑜有點咳嗽,得按時吃藥,離不開人,就被石故淵抱到了公司,被一衆姐姐圍着喂糖吃。石故淵煩不勝煩地趕人,一群初出茅廬的小姑娘,帶着股初生牛犢的氣概,說:“石總,你女兒真可愛,和你長得真像!以前怎麽不帶來?你要是沒時間,我們可以幫你帶呀!”
話一出口,引來四方附議。石故淵沒脾氣了,只能威脅說:“都回去幹活兒去,月底獎金還想不想要了!”
劉勉及時擋在前面,連哄帶勸,為石故淵争取到了一線空間。
池曉瑜舔着棒棒糖,用崇拜的眼神注視着石故淵,吸着鼻子說:“石叔叔,你真厲害,他們都聽你的話。”
石故淵點點她的小鼻尖,說:“嗯,他們聽我的,我聽你的。吃完糖該吃藥了。”
池曉瑜乖乖“哦”了一聲。她咳嗽,石故淵也咳嗽,卻是不同的病症。池曉瑜吃過止咳糖漿,石故淵實在難受,噴了些哮喘噴劑。然後他給池曉瑜放了動畫片,自己去處理一些文件;池曉瑜偷偷回頭看着他,陽光穿過植物葉片,斑駁地灑在石故淵的臉上,具有比動畫片還要吸引她的魅力。
池曉瑜跑到石故淵身邊,手腳并用地趴上他的膝蓋,說:“石叔叔,我要聽故事。”
石故淵一手抱着她,一手寫字,信口開河:“從前,鴨子媽媽生了一只醜小鴨,叫做白雪公主,它生活在大海裏,是海王最小的女兒,有一天,它遇到了小紅帽……”
池曉瑜覺得石叔叔好厲害:“然後他們一起打跑了大灰狼,是嗎!”
“是,原來你聽過啊。”
“有點熟悉,”池曉瑜鄭重地回答,“好像是聽過,又好像沒聽過。”
石故淵噗嗤笑了,他收了筆,翻過池曉瑜的身體,和她面對面,柔聲說:“怎麽不去看動畫片了?不好看?你想看什麽,叔叔讓人買回來。”
池曉瑜偎依在他懷裏吃手:“我想你陪我。”
石故淵妥協地抱她在辦公室裏來回走動,先是站在落地窗往下看,再是給花澆水,最後在池曉瑜的力邀下,跟她看了好幾集《舒克和貝塔》
兩人跟着新一集的片頭,拍手唱着“舒克舒克舒克舒克,開飛機的舒克……”,忽然辦公室的門開了,石故淵和池曉瑜雙雙回頭去瞧,池曉瑜個子矮,被沙發阻擋了視線,就站在了沙發上。
鄭稚初調查的事情有了相當大的進展,正是春風得意,趾高氣昂,迫不及待來同石故淵示威。他像一只螃蟹,歷來在公司裏橫行,劉勉不在,沒人敢攔他,就讓他冒冒失失地闖進了總裁辦公室。
他前腳進來,給辦公室守門的小秘書滿頭大汗地也進了來,對上石故淵含着薄怒的眼神,戰戰兢兢地說:“石總……他……他……”
石故淵不搭理鄭稚初,只罵秘書:“怎麽随便就讓人進來!”
秘書快吓哭了:“石總,我攔不住他呀——”
鄭稚初此時已悠哉到了辦公桌旁,給水果籃子裏的香蕉扒衣服,他咬了口香蕉,說:“石故淵,你罵她幹什麽,我都已經進來了——诶,這是……你的私生女?!”
石故淵揮手讓秘書出去,冷漠地說:“你來有什麽事兒?”
鄭稚初卻像踩了尾巴的小老虎,撇開剩半拉的香蕉,指着池曉瑜張牙舞爪:“你先把她給我解釋清楚!”
“你來有什麽事兒!”
“她是誰!”
池曉瑜被氣勢洶洶的吵架吓哭了,臉埋進石故淵的肩膀,不敢擡頭看鄭稚初。石故淵放小了聲音,埋怨地說:“你小點聲,吓着孩子!”
鄭稚初手指發抖:“這……這真是你孩子?”
石故淵哄着池曉瑜,抽空回了一句:“跟你有關系嗎?”
鄭稚初臉上烏雲密布,複而冷笑:“行啊你,讓男人操完了,還能去操女人,我他媽真小瞧你了。”
石故淵捂住池曉瑜的耳朵:“鄭稚初,孩子面前你說話注意着點兒!”
“我注意什麽?你自己幹的事兒,還不讓人說了!”
石故淵深吸口氣:“你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趕緊滾!”
鄭稚初陰鸷的目光在石故淵和池曉瑜之間來回梭巡,突兀一笑,他緩緩舉步上前,石故淵冷眼看着他漸漸向自己走近,池曉瑜背對着鄭稚初,緊緊摟着石故淵的脖子,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鄭稚初停在石故淵的耳邊,用氣聲說:“看來你這些年一直沒閑過,淨幹些龌龊勾當,面上……”鄭稚初的食指在石故淵淩亂的領口處滑動,“面上……人五人六的,嗯?”
石故淵排斥直接的肉體接觸,就向後躲了躲,一邊将池曉瑜往上抱抱;這麽一掂的時機,鄭稚初一薅池曉瑜的領子,将她甩到沙發上。
池曉瑜瞬間哭聲都沒了,石故淵吓得一個箭步沖上去,卻被鄭稚初怼了回來。石故淵胸膛起伏,卻還沒來得及罵他,就被鄭稚初一把按住肩膀,壓迫的力道如纏住獵物的蛇,每分每秒地在收緊。
鄭稚初的腦袋探過肩膀,來到耳垂下方,石故淵站立不動,垂下眼皮,陰寒鋒銳地盯着鄭稚初發茬下鮮嫩的肌膚。一陣咳嗽憋在胸膛裏出不去,又覺脖頸刺痛,石故淵回過神來,鄭稚初已經松開了他,站在他面前,舔去牙上的血,輕聲說:“石故淵,我聽說手上沾過血的人,身上都有血腥氣,怎麽洗也洗不掉,你身上居然沒有,真奇怪。現在這樣,”他去摸咬破的傷口,“才對嘛……”
石故淵打掉他的手,愠怒地捂住脖子:“你他媽發什麽瘋!”
“我就是來告訴你,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石故淵,你早晚是我的手下敗——石故淵,你怎麽了!”
胸膛中似有一團火焰在熊熊燃燒,石故淵擰緊眉頭,雙腿軟倒,低低呻吟着,一手拉開領口,一手伸向茶幾。池曉瑜崩潰地放聲大哭:“石叔叔——”
鄭稚初聽池曉瑜叫石故淵“叔叔”,有些不明就裏,但他立刻撈起石故淵的上半身,随着石故淵的手勢,在茶幾上挑挑揀揀,抓起哮喘噴劑,拍打着石故淵的臉,大聲問:“是不是這個!是不是!石故淵,你張嘴,張嘴!他媽的!”
石故淵迷迷糊糊地大口喘氣,鄭稚初趁機往他嘴裏亂噴一氣,及至石故淵恢複了神志,鄭稚初仍心有餘悸:“你到底怎麽回事兒!”
石故淵躺在鄭稚初的臂彎裏,舉起手背,擋住眼睛,半晌推開他說:“沒事兒了。”
池曉瑜此時也不怕了鄭稚初,輕手輕腳地鑽進石故淵懷裏,眼睛腫成了紅心核桃,半句話都說不出口,就累得睡着了。
鄭稚初端詳着噴劑的标簽,然後放回茶幾上,不自然地說:“真是的,你這樣,好像是我勝之不武似的。”
石故淵煩死他了,有氣無力地說:“你那點小伎倆,我還不放在眼裏。鄭稚初,我說過,沒事兒別來我辦公室!”
鄭稚初氣得跳腳,随手抓起一把瓜子,劈頭蓋臉地摔下來,但聲響不大,不足以體現他的氣勢,于是他又摔了個水杯:“我知道你殺過人了,你聽沒聽見!你還找人頂罪!只要我告上去,你是要殺頭的,你知不知道!”
石故淵冷聲說:“你小點兒聲!”
“怕讓人聽見,你早幹嘛了——”
“我怕什麽,”石故淵覺得跟智障講不明白道理,“孩子睡覺呢,你也老大不小了,吵吵嚷嚷成什麽樣子!”
鄭稚初氣急敗壞地說:“你就不怕死?!”
石故淵冷笑一聲:“我要是怕死,早就活不到現在了,你以為你爸手裏有多幹淨,沾上你家的買賣,除了你,我純潔無暇的小公子,誰不該死啊!”
鄭稚初又摔了個水杯:“那你就不要沾啊!做婊子還要立牌坊,你自己選的路,你怪誰?”
石故淵恢複了體力,将池曉瑜抱到沙發上睡,給她蓋了條毯子。接着說:“鄭稚初,你給我出去。”
鄭稚初聽他的才怪了,他指着池曉瑜問:“這丫頭是誰?”
“和你沒關系。”
“她到底是不是你的種!”
“你給我出去!”
“到底是不是!”
石故淵抿着嘴,忽然靜默的空氣裏流淌着絲絲不安。他從辦公桌的抽屜裏翻出一疊舊的土地開發報告書,平心靜氣地遞給鄭稚初說:“我看你是閑得皮癢癢,敢管起我了。要是沒事兒,三天之內,把這些都看完,然後我讓人帶你去工地見識見識。”
鄭稚初接過來,翻了兩頁,擡起頭說:“我看不懂。”
石故淵冷笑着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看不懂。”
“你他媽又耍我?”
“你鼻子下面那東西是擺設嗎,看不懂,就不會問?”
“問誰?”
石故淵無語地捏捏鼻梁,一指門口:“……滾。”
鄭稚初翻了個白眼,又看了眼熟睡的池曉瑜,說:“你把她看好了,不然,沒準哪天我心血來潮,就把她賣給人販子了。”
石故淵整理抽屜,随口應和:“你敢動她,我先把你賣了。”
鄭稚初咬緊牙關,氣呼呼地出去。
石故淵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說:“诶,我聽說你現在總去城北的銷金樓玩,是不是?”
“要你管!”
石故淵上下打量他,然後收回目光,很善意地提醒說:“哦,沒別的意思,你,注意安全。”
鄭稚初把門摔得震天響,石故淵覺得應該從他的零花錢裏,扣除一部分修門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