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暮春的下午,一班來自倫敦的飛機,趕在雨水之前,先一步落到了桃仙市國際機場的地面上。

旅客取了行李,推着行李車,大包小裹往外走,尋找親朋好友的身影。等人群散了個稀稀拉拉,一個僅背着大號旅行包的年輕小夥子,從海關門拐了出來。

小夥子高鼻深目,黑發綠眼,身姿輕盈修長,步伐優雅有力。他摘掉鴨舌帽,茫然地在機場裏轉了兩轉,成功地引起了機場安保人員的注意。

………………………………

池曉瑜連驚帶吓,到傍晚發起了高燒。石故淵喂她吃了藥,帶回家休息,路上下起了瓢潑大雨。石故淵在小區停車場停了車,脫下自己的外衣,給池曉瑜裹得僅露出一雙眼睛,自己冒雨,三步并兩步進了樓門。不成想就這麽兩步道,他還是被淋成了落湯雞。晚上石故沨從練功房回來,面對的就是倆病號。

石故淵捂着嘴低低的咳嗽,眼尾燒出了紅痕。石故沨要聯系池羽來接池曉瑜,石故淵卻說:“外面還下着大雨,池羽今晚應該不回來了,通知他的話,平白給他添堵,再說,小魚兒都睡着了,別吵醒她。還有你,你離我遠點兒。”

石故沨說:“我去給你熬點粥,你吃了粥再吃藥。”

說完去廚房淘米。石故淵縮在沙發一角,蓋上毯子,閉着眼睛說:“小沨,這些日子,我都沒問你,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石故沨從廚房探出腦袋說:“什麽考慮?哦,要不要回英國啊?我……我還沒想好呢。”

“你是不是在英國出了什麽事兒?”

“沒……沒有啊。”

石故淵眯着眼睛,凝視着石故沨半天,石故沨不自在地一笑:“哥……你別這麽瞅我,我不得勁兒。”

石故淵因鼻塞而變囔的聲音降低了震懾力:“小沨,有事兒跟哥說,不要瞞着。”

石故沨按下煮粥的按鈕,想了想,來到客廳坐到石故淵身邊,卻被石故淵攆到了較遠的椅子上,石故沨跨坐着,雙臂墊在椅背上,上面頂個腦袋,腦袋上擦了口紅的嘴猶豫着說:“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就是,就是有個人在追我。”

石故淵揚眉笑了笑:“是誰啊。”

“你不要這樣警惕嘛!”石故沨移開眼睛,噘着嘴小小聲說,“他是我們學校的老師。”

“哦……老師啊。你喜歡他?”

“嗯……也不是……”

“那就是不喜歡他,”石故淵指着她一笑,“是不是他窮追猛打,把你吓回國了。”

“也不是……诶呀!”石故沨一捶靠墊,“我是覺得和他不合适,他是教低年級的,年紀比我還小幾歲呢,蹦蹦跳跳像小孩子一樣,一點都不穩重,我喜歡年紀大的,就像你這樣的。”

石故淵說着陳詞濫調:“我這樣的可不好找。你如果不喜歡他,就一定要拒絕人家,怎麽還躲回來了?”

“我跟他說了,可他說什麽都不接受,還說也要去考英皇芭蕾舞團,不當老師了。”

石故淵寵溺地說:“你害人不淺啊。”他換個姿勢,嘴巴鼻子埋在毯子裏,打起精神說,“介不介意和我聊聊他?”

石故沨“哼”了一聲:“他有什麽好聊的,我去看看粥。”

石故淵噙着笑意,搖了搖頭。對于石故沨的感情世界,他向來插手不多。兩人自小相依為命,石故沨很崇敬她哥,所以她很聽話,會主動在關鍵時刻,找石故淵來把關,石故淵只要提出中肯的建議即可。

石故沨有過兩段感情經歷,但似乎都沒被她放在心上,這兩段感情是無疾而終。不過這次,石故淵嗅到了不一樣的苗頭。

談話一拍兩散,石故淵披着毯子,去池曉瑜的床前看了看。觸手不似之前高熱,石故淵放下心,給池曉瑜壓壓被角,又理理頭發。他拿來《安徒生童話》,借着小夜燈,陪在池曉瑜身邊,一頁一頁地翻看。

過了一會兒,石故沨蹑手蹑腳地叫他吃飯。倆人回到客廳,石故沨看到他哥手裏拿着本兒童讀物,一把搶過來說:“哥,你多大了,還看這個?”

石故淵端着碗說:“今天小魚兒讓我給她講故事,我也不會講,臨時抱佛腳吧。”

“你騙誰呢,這本書你給我從小讀到大,早就滾瓜爛熟了吧,喜歡看就喜歡看嘛,最多笑話笑話你。”

石故淵說:“沒事兒你也看看,挺有意思的。”

石故沨把書放在餐桌上,也給自己盛了一碗粥,邊吃邊說:“算了吧,我可沒你那份兒童心。”

話音剛落,石故淵的手機響了。石故沨一聳肩膀,背過身去;石故淵放下碗,一看來顯是宋維斌,就在接起前跟石故沨說:“是你斌哥,你還記着吧,你們見過幾次。”

沒等石故沨回答,電話裏已經傳來了宋維斌的大嗓門:“喂,哥,你在哪兒呢?小沨是不是回來了?”

石故淵說:“你小子消息挺靈通呀,怎麽知道的?”

“石哥,小沨回來你不告訴我,許萍還說要請你們吃飯呢。”

“客氣什麽,”石故淵笑了笑,“這麽晚打電話,不會只是問小沨吧?”

“那什麽,我一城南派出所的哥們說,他們在機場撿着一個英國來的旅客,是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講,就有個紙條,上面寫着小沨的名字,後來我們找着一個會英語的同事,一問是什麽什麽倫敦芭蕾舞蹈學校的,小沨這名字也不是重合率很高的,知道我和你們認識,就找上我了。怎麽着,過來領人吧?”

石故淵瞥了一頭霧水的石故沨一眼,大概猜到了當事人的身份,苦笑着說:“這麽着急,先在你們那兒睡一宿,我明天再給他安排,行嗎?”

宋維斌為難地說:“我本來也是這麽想的,畢竟這都大半夜了,但實在是規定不允許啊,我也不能帶頭犯錯誤,石哥,你也體諒體諒我……”

石故淵說:“那行,你等我一會兒,這人現在在你手上,是吧?”

“對對,你直接來市局就行,诶,我也不好意思,周末吧,周末來我家,給小沨辦一桌接風宴!”

石故淵扶着額頭,說:“客氣什麽,再說吧,我現在就過去。”

挂下電話,石故沨眼巴巴地問:“哥,什麽事兒啊就讓你過去,你還發燒呢。”

石故淵地點住她的腦門,輕輕往後一推:“什麽事兒,你的事兒。”

“怎麽了?”

石故淵說:“我這張嘴大概是開過光了,念叨誰,誰就來,”他看向石故沨,字正腔圓地說,“英國的,剛跟你念叨幾句,人家就來了。”

石故沨愣了愣,大驚失色:“什麽?”

石故淵套上薄毛衣,又披了件扛風的夾克,說:“你在家看着小魚兒,我怕她半夜又會燒起來,她要是醒了,讓她喝點兒粥再睡,我一會兒就回來。要是困了,就先睡覺去,不用等我。”

石故沨攔住他說:“哥,你別去,我去!”

石故淵撥開她的手,揉揉她的頭發說:“外面還在下雨,你又不會開車。我沒事兒,吃了藥好多了,乖,聽話,明天再帶你去見他。”

說完拿鑰匙出了門。石故沨在門後捂住臉,長長地哀嘆一聲。

……………………………………

鄭稚初白天明明是去示威,卻又是莫名其妙地落敗而歸。石故淵要他看的文件靜靜地躺在臺燈底下,該看不懂還是看不懂。方形的字符漸漸跳起了舞,離開了原來的位置,雜亂無章地排列組合成一幅素描像,這幅畫像一會兒是石故淵,一會兒又變得幼小,頭發長長,眉毛柔和,成了下午那個身份待定的小女孩。

鄭稚初也想不通,為什麽他會對池曉瑜的存在敏感激動——石故淵跟誰生孩子,關他屁事兒,該介意的,應該是他陰曹地府裏的老爸才對,他可沒心思給他爸出頭。他覺得自己很冷血,就像他爸去世,他一點兒都不傷心,這種狀态,應該叫漠不關心。

可再多的冷血,盡數折在了石故淵面前。時隔多年,他已記不起偶然目睹那場情事的第一感受,他按照常理推想,應該是憤恨,是惡心,所以他就如一個正常人,去恨、去厭惡石故淵。

然而,石故淵巋然不動,公然無聲地挑釁他。冷血迅速升溫,成了熱血,每見一次石故淵,鄭稚初的熱血就高過了沸點,久而久之,他也不知道這麽多年使他堅持下來的究竟是恨,是不服輸,還是別的什麽……

鄭稚初懊惱地摔下文件,窗外夜雨淅瀝,他想起石故淵說,不懂的就問,他決定明天就去問他,好好地,問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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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故淵把這位叫做“威廉”的熱情男孩安排在了富麗堂皇的套房裏。威廉的行李不多,只有一個背包,裏面的練功服和芭蕾鞋,是他的最重要的家當。

把威廉從市局提出來,沒費許多周折。這孩子有點傻,誰說什麽他都信。一路上,威廉在石故淵的引導下,把自己的情況抖了個底兒朝天,而他想得知的許多石故沨的近況,卻被石故淵言簡意赅地四兩撥千斤。

石故淵給他辦好手續,把門卡交給他,交代說:“明天我會和我妹妹一起來看你,有什麽事情,就打前臺的電話,會有服務員來處理。”

威廉在寬敞的房間裏轉個圈,詠嘆調似的說:“啊,這裏真是太舒适了,我迫不及待想要見到故沨了!”

石故淵冷眼看他耍花,有點動搖他是真傻還是假傻,半晌給他關上門說:“早些休息,明天見。”

威廉叫住他:“石,請等一下!”說着,他從背包裏翻翻撿撿,找出一只小白盒來,“我注意到你在發燒,這個是我們英國在發燒時常吃的,很有效果,你吃吃看。我不希望明天因為你病倒,而無法見到我親愛的故沨。”

石故淵習慣了西方人說話直接,不大在意地說了聲“謝謝”,接過來一看,這他媽不是藥,是一盒白巧克力。

石故淵心裏的天平驟然加大了“傻”的字號,力壓對手。他不動聲色地擡起眼,看了一會兒威廉咧開的嘴,與他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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