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池羽做好了六份三明治,裝了幾塊自己鹵的牛肉,又切了一盒水果用保鮮膜封好,灌滿兩大壺茶水,不忘給池曉瑜帶一瓶溫熱的牛奶,接着從儲物櫃找出屋主留下的一大張塑料布,最後往包裏塞了幾包紙巾濕巾和一次性手套,整裝待發。

誰知剛一進石故淵的辦公室,看到的卻是難以言喻的暴力場面。小女兒驚恐的哭聲讓他下意識将她摟在懷裏,他的目光落到鄭稚初猙獰的面容和肌肉贲張的手臂上,連忙出聲阻止:“你幹什麽,住手!”

鄭稚初算是找了個臺階下,他吊兒郎當地擡起頭,說:“你他媽誰啊,看不出來老子要幹什麽嗎,”說着從石故淵身上翻下來,踢了一腳沙發,指着池羽問石故淵,“你不讓我進你辦公室,他說進就進?你他媽動作挺快啊,我爸剛死沒倆月,就又找着新歡了?”

石故淵整理着淩亂的衣衫,慢條斯理地說:“明兒我就去幼兒園,給你找一個教漢語拼音的老師來。”

“操你媽的石故淵,”剛理平的領子又摧殘于鄭稚初的辣手之下,“你以為當着你小情兒的面老子就不敢揍你?”

石故淵皺了皺眉頭,拽下他的手:“別鬧。”

鄭稚初瞪大了眼睛:“你他媽哄孩子哪?”

話沒撂地,池羽把池曉瑜給石故淵抱着,自己擋在石故淵身前,隔住了沖突。他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符合“安撫教育”的語言,只有幹巴巴地說:“你們別打架呀!”

石故淵噗嗤樂了,鄭稚初沒見過這麽童真的成年人,就好像小學生在博士生的試卷上指手畫腳,也愣了。末了,他手一插兜,鄙夷地說:“石故淵,你這什麽口味啊,還找個帶孩子的?”

池曉瑜用弱小的聲音又叫了聲“爸爸”,然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石故淵哄着池曉瑜,一邊對鄭稚初說:“行了,這沒你的事兒,該幹嘛幹嘛去。”

鄭稚初額頭青筋亂蹦,眼底的細微血管好像同時爆炸,他裂開嘴臉,沖到辦公桌便,一沓子文件和筆記在他手裏如大片的雪花漫天飛舞:“你永遠都有事兒,我他媽永遠都沒事兒!石故淵,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個臭婊子!沒有我爸,你他媽還能站在這兒跟我吆五喝六?不定在什麽地方被人——”

石故淵面不改色地截下他的話:“你爸的恩情,我永遠記着,但你不是你爸……還用我繼續說下去嗎?”

“你!”

“你肯學習,我很高興,”石故淵在鄭稚初面前按下了公司內線,“劉勉,你上來一趟。”

鄭稚初的拳頭緊了又緊,石故淵把池曉瑜交還給池羽,池羽有些擔心,小聲說:“你沒事吧?”

石故淵笑了笑,這時劉勉進了辦公室,石故淵指着鄭稚初,對劉勉說:“我們的小公子對文件有不太理解的地方,你負責給他弄明白,我下午還有事,就先走了,你可以在我的辦公室裏給他輔導。”

說完牽過池曉瑜的手,對池羽笑說:“我們走吧,風筝別忘了拿。”

劉勉送兩大一小出了門,轉身笑面迎人,卻見鄭稚初将辦公桌上的所有東西掃落到了地面上。

劉勉上揚嘴角和下彎眼睛的弧度瞬間調了個兒,愁眉苦臉地說:“我說小初啊,叔叔得說說你了,現在是有石總頂着,但你早晚一天得獨當一面啊,現在這麽任性可不行……”

鄭稚初說:“用他媽你廢話!石故淵這是幹什麽去?那男人是誰你知道嗎?”

劉勉說:“看這架勢是要出去踏青野餐吧,那個男的我雖然沒見過,但應該是剛才那小女孩的爹。”

“真不是石故淵的啊……”鄭稚初自言自語地低喃,“操,真他媽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新找個小情兒,女兒都他媽自帶石故淵的臉,什麽毛病!”

劉勉環顧四周狼藉,說:“這地兒也沒發呆了,咱們去我辦公室吧,你先去,我把地上的文件歸攏歸攏。”

“誰他媽要去你辦公室,我還有事兒,沒閑工夫陪你磨牙。”

說完也步了石故淵的後塵。

劉勉反而松口氣,鄭小公子就是顆災星,誰碰誰倒黴,要是教不會,他還不得被石總扣全年的獎金。

………………………………………

鄭稚初出了辦公室,就步履匆匆地躲到停車場後門,偷偷看着石故淵把背包和風筝放進後備箱,輕裝出行。

油門一踩,車子絕塵,鄭稚初才跑出來,也開着車,若即若離地跟在他們後面。鄭稚初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他覺得自己在發瘋,但除了發瘋,他又什麽都不想做。

下了高速,鄭稚初基本确定石故淵一行踏青的地點,就給戴晨明打去了電話。戴晨明正在臺球室玩得不成人形,卻被他鄭哥一電話支使到東陵公園,還得叫上何同舟,三人一起去!野!餐!野你大爺的餐,他愛的是秀色可餐,畢生夢想就是溺死在溫柔鄉兩坨綿軟溫厚的大白饅頭裏。當着這麽多姑娘的面,他能認慫嗎!

能。

不僅能,他還很智慧,所以他跟鄭稚初彙合的時候,屁股後面一群莺莺燕燕。

鄭稚初罵他:“行啊小子,學會幕天席地了?”

何同舟不忍心看他們再起沖突,只好說:“我還帶了兩副撲克,一會兒讓她們自己玩去。鄭兒,說吧,叫咱們來,到底什麽事兒?”

鄭稚初陰沉個臉,說:“怎麽都是我有事兒,你們屁事兒沒有?”

戴晨明一攤手:“正辦着事兒呢,不被你一嗓子給叫來了嗎。三個大老爺們野餐,就像一大片草原,沒點兒野花妝點,它也不好看哪!”

何同舟說:“行了,你小子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先讓鄭兒把話說完。”

鄭稚初帶他們來到一棵蒼天大樹的背面,手往前一指:“你們自己看吧。”

何同舟有些近視,眯着眼睛還沒看清人模樣,就聽戴晨明大叫道:“诶,那不那誰嗎!”

鄭稚初踹他一叫:“小點聲!”

戴晨明護着肚子,滿臉興奮:“鄭哥,啥意思啊,你不認識他嗎,過去打個招呼啊!”

鄭稚初氣不打一處來:“我該把你跟豬圈一起,受點熏陶,把智商往上提提。能打招呼早打了,用得着等到現在?我就是跟着他們來的!”

何同舟才描畫出比較清晰的圖像:“跟朋友帶孩子出來玩呗,怎麽了?”

鄭稚初催促戴晨明:“讓你帶相機你帶了沒有,你把他們照下來,照清楚點!”又跟帶了智商的何同舟說,“你看那丫頭,是不是跟石故淵長得一模一樣?”

何同舟猶豫地點點頭:“這是……他女兒?”

鄭稚初說:“我也還納悶呢!這丫頭是旁邊那男的的閨女,要不是男的生不了孩子,我都懷疑是不是石故淵和旁邊那男的生的了。”

戴晨明撅屁股拍了幾張,低頭邊查看邊說:“鄭哥,他跟誰生孩子,跟咱們有個毛關系?你那麽激動幹啥——诶,這幾張不錯,你看石故淵這臉長得,我要是能有他那麽帥,操,還花什麽錢啊,随便勾勾手,那幫娘們兒不都得排隊等着啊!”

鄭稚初嫌棄地看他,說:“趕緊拍,多拍點那丫頭和那男的的!我告訴你們,石故淵對那男的有意思!”

戴晨明說:“啊?真假?”

何同舟說:“這話可不是開玩笑的,玩玩行,可來真的,那他不是有病嗎?”

“他本來就有毛病,”鄭稚初說,“你沒看他看那男的的眼神,操,惡心死了!”

戴晨明說:“那你要咋的,把那男的咔嚓咯,讓石故淵悲痛欲絕?電影倒都是這麽演的。”

鄭稚初說:“你看的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我要查查那男的和那丫頭的背景,我就不信,世界上哪有人不是一家,還長得一模一樣的。”

何同舟沉思片刻,問道:“鄭兒,你為什麽非得和石故淵過不去?”

鄭稚初說:“我他媽看不慣他那裝逼樣,沒有我老鄭家,他是個屁,現在還跟我擺上譜兒了!我一定要讓他嘗嘗跌下雲端的滋味兒!他本來就該是最底層的蝼蟻!”

戴晨明見縫插針,朝鄭稚初一豎大拇指:“鄭哥,真到了那天可別忘了弟弟,我可還惦記他那滋味兒呢。”

鄭稚初說:“你頭皮又癢癢了是吧?”

戴晨明委屈地說:“你看你這人,太不講理!你又煩他,又不想弄死他,他真啥都沒了,你要咋辦,你還養着他?金屋藏嬌啊?”

鄭稚初脫口而出:“你會不會說話,不會趕明兒我上幼兒園找個老師,從漢語拼音開始教你!”

話音一落,他的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抓過一瓶礦泉水,惡狠狠地漱了漱嘴。

何同舟說:“別吵吵了,照片拍完沒有,拍完了,既然也都出來了,咱就當野個餐,也挺有意思的。”

參天的大樹霸占了方圓許多裏的草地,如鲲鵬展翅般遮天蔽日的樹蔭下,池曉瑜一會兒摘野花,一會兒撲蝴蝶,這會兒又觀察起了螞蟻搬家。兩位大人一人捧一罐子茶水,席地而坐,頭頂樹蔭的縫隙裏,隐約路過舒卷不定的白雲。

池羽說:“今天也是有個好事兒要告訴你。”

“說。”

“研究室成立了,下周我就正式調去研究室了,每天都能按時上下班。這些日子,麻煩你照顧曉瑜了。”

石故淵低眉一笑:“客氣話說多了就不好聽了。何況我喜歡小魚兒,照顧她也開心。她很有音樂天賦,大提琴學得很快,老師總跟我誇獎她。”

池羽說:“是嘛,真不知道随誰,她父母都沒有搞藝術的,全家一點浪漫細胞都沒有,到蹦出個她。”

石故淵雖然感覺池羽這句話中,稱謂有些怪,但感覺稍縱即逝:“沒有啊,你挺好的。”

池羽怔了怔,喝口茶水,說:“謝謝。”

石故淵躺倒在塑料布上,雙手墊着腦袋,微微閉上眼,說:“池羽,你是高崎人?”

“嗯。”

“我還沒去那兒呢,出差也是讓劉勉去跑。高崎是什麽樣,是不是和桃仙有很大不同?”

池羽撐着半個身子,見石故淵的姿态實在舒适,禁不住誘惑,也躺了下來,石故淵還給他挪了挪地方,兩人并肩躺在一起,聽着池羽慢慢地講高崎市的風貌:“……全年都很熱,桃仙這時候還穿長袖,在高崎,前兩個月就換短袖了;口音也不一樣,有時候你們說的一些詞語,我都不大懂……”

石故淵笑了起來:“時間長着呢,不懂的,我慢慢教你。”

“好呀。”

“你看過雪嗎?”

“……沒有,高崎不下雪。”

“也沒來北方玩過?”

“沒有,”池羽看着天空說,“小時候家裏窮,考上了大學,差點不讓我去念……在學校裏,多虧一個學長很照顧我……他也是一名很優秀的醫生。”

“哦?”石故淵側過臉,看着池羽看天空的樣子,目不轉睛,“怎麽沒聽你提過?”

“他人很好,為人很寬厚,還是我們學校的校草,許多女生暗戀他,”池羽陷入回憶,仿佛身處當時的場景,不由輕輕笑了笑,“我入校的時候,他是留校的助教,知道我家困難,就幫我申請助學金……當時我要面子,覺得他是故意笑話我……太傻了。”

石故淵說:“都有那個時候。”

池羽繼續說:“沒想到的是,他竟然來和我道歉——應該是我向他道歉才對——他把他精心整理過的筆記送給了我,也經常把做過的練習冊給我,一本練習冊價格不菲,對我來說是一大筆錢……後來我們關系緩和了許多,為了能拿頭等獎學金,我沒日沒夜的學習,他就在旁邊陪我一起自習,不懂的他就給我講。他是老師,又不用考試,但是他說,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所以他想幫我。後來我才知道,他家境也不好,父親癱瘓,母親有肝病;他學醫,也是為了能自己給母親紮針配藥,這樣能省許多錢……”

石故淵靜靜地聽着:“後來呢?”

“後來……我本科畢業,他去了一家大型醫院坐診,因為坐診賺錢,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不過家裏寬松了許多,他也娶了老婆,結婚那天他喝多了,我是他的伴郎,他跟我唠叨了很久他很幸福……”

“得友如此,夫複何求。”石故淵說,“現在還常聯絡吧?”

池羽說:“沒聯絡了。”

“怎麽會?”

池羽坐起身來,目光放遠,一路放到了和新認識的小朋友一起瘋玩的池曉瑜的身上:“……故淵,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說緣分。你很相信緣分嗎?”

石故淵也坐起來,清風吹拂過他的面頰,他眯起眼說:“緣分這說法,只是為了,失去了不想失去的東西之後,能夠自欺欺人而已。不過效果不錯,所以我就信了。”

池羽說:“那就是……我和他緣分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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