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天下午,劉勉抵達了周水市火車南站。
周水市一面臨海,海風撫摸過的城市,帶着海的剛勁與風的柔和,溫度是全年的舒适。但是劉勉沒有心情來欣賞這個旅游城市的五光十色,下了火車,他馬不停蹄直奔預定的酒店,路上與小趙溝通過後,定下今晚飯局的時間和地點。
飯局安排在周水市最具特色的海鮮酒樓裏,小趙包下了酒樓最大的包房,提前訂好了酒菜——菜是陪襯的綠葉,酒才是真正的紅花,小趙直接略過菜單,去浏覽酒水單子;酒樓經理趁機自作主張,将菜單上單獨列出來的主廚推薦報上去好幾個。
小趙并不計較酒店的的小伎倆,他跟着劉勉在飯桌上打滾多年,深谙其中大道。
所謂飯局,菜不一定要好吃,但一定要好看。這個好看分為兩方面:一是字面意義上的“色香味俱全”中的“色”。飯局上的菜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看的;飯局上的人,一邊用嘴巴下酒,一邊用眼睛吃菜。所以一道菜看上去賞心悅目,遠比它好吃來的實際。
二來就是震撼人心的價格。自古權錢就是夫妻,當官的有權,就要在方方面面送上與之相輔相成的財帛,令他們感到自己受重視。這個方方面面的講究,也蘊藏着大學問。馬屁拍的舒不舒服,主要看營造的氛圍能否刺激出優越感——把黃金溶在酒菜中、白銀砌進裝潢裏,方能不着痕跡地主客盡歡。如果像打發乞丐似的,把錢塞在明面上,那就像給太監送壯陽藥,寒碜人嘛!
然而,新上任的緝私處處長孫岩晟,對中國的飯局文化了解得很不透徹。他原本是京城中央海關的一名科長,海關內部權利傾軋,他自認潔身自好,選擇不站隊,卻不知道中立并非明哲保身之法,因而遭到兩派人的排擠,幸而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前國務院的一位老首長頗為賞識他,替他說了句話,孫岩晟才沒被踩進泥裏,反是明升暗貶,來到了周水這個地級市當處長。
孫岩晟感激老首長的幫助,但也因為處罰不痛不癢,孫岩晟錯過了看清官場龌龊的好機會,堅信自己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更堅信偌大的官場渾水中,不止他一朵白蓮。
于是,在親眼驗證了騰空集團走私大量豪車和原油之後,孫岩晟立刻寫了一份報告上交關長,關長倒是收了報告,卻沒有在第一時間閱覽,而是拉住了孫岩晟,拖着他去了劉勉的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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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水市的暗波洶湧,暫時未蔓延到桃仙的土地上。全市百萬人口,依舊過着溫馨平和的日子。
在這樣的日子裏,威廉終于克服了水土難關,正式與病痛say goodbye。讓“富麗堂皇”關了好幾天,可算熬到出籠展翅,于是上午和石故沨練過基本功後,他就撺掇石故沨一起去逛街。
石故沨早就想去了,眼見天氣一日熱似一日,她的衣櫃還沒添丁進口,她就像盼着抱孫子的婆婆,坐立不安。兩個人去商場風卷殘雲,路過男裝的時候,石故沨拿過一條褲子和一條腰帶,讓威廉去試一試。
威廉進了試衣間,許久沒有出來,石故沨在外面敲了敲門,問他:“換好了沒有?”
威廉猶猶豫豫地開門,只探出了腦袋,勾勾手掌,等石故沨走進了,小聲問:“你是要送這條褲子給我做禮物嗎?”
石故沨白了他一眼:“合不合适?”
威廉笑得露出牙齒,猝不及防地在石故沨臉上親了一下。
石故沨捂着臉,蹬蹬蹬後退着躲開,瞪着眼睛說:“你幹什麽!”
威廉笑着說:“我愛你呀,sweetie。”
石故沨“哼”了一聲:“誰說是給你買的,我是給我哥買的,用你看看效果。”
威廉低頭看着褲子,回憶和石故淵數次的會面,說:“你确定嗎?你哥哥總是穿一身黑,我敢肯定不他會喜歡畫着米奇圖案的褲子……”
石故沨踢他一腳,然後去前臺,用她哥給她的卡,為另一個男人付了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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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前,春生幼兒園的操場上,中班和大班的孩子都被放出來自由活動。池曉瑜和宋将晗在操場的角落裏比賽爬架子,宋将晗率先抵達了最高處,坐在上面悠哉地炫耀:“我是第一名!我贏了,我是第一名!”
池曉瑜不太高興,她想了想,站在半空中,仰頭對宋将晗說:“我讓石叔叔抱我上去,我就是第一名了!”
宋将晗刮着臉,說:“你那是耍賴,羞不羞!”
“我不跟你好了!”池曉瑜的臉漲成了蘋果,她松開了攀附着爬架的雙手,食指相對舉高高,這是他們之間最決絕的絕交方式,池曉瑜等着宋将晗從中切開,大聲說,“一刀兩斷!”
她人小,仰的幅度就大,宋将晗還沒回過神,只聽“噗通”一聲,池曉瑜躺在地上,無聲無息。
宋将晗吓哭了,所幸沒吓傻,他七手八腳的從爬架的最高點蹦下來,落地時崴了腳,摔了半身的土,他就這樣風塵仆仆地跑去找到老師。很快,池曉瑜被送進了附近的醫院,同時,園方緊急聯系了池羽。
接到通知的池羽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過去,可他在醫院,回到市裏至少也得一個來小時,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考慮,他直接打給了石故淵。
石故淵正在旁聽騰空的財務組會,無非是些大話空話套話,加上幾句爛熟的口號,月月如此。百無聊賴之際,看到池羽的電話,他心裏驀地漏跳了一拍。
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他蹑手蹑腳地出了會議室,回手關好門之後,才接起來:“喂。”
電話另一端的池羽火急火燎地往公交站跑,白大褂都忘了換下來:“故淵,你趕緊去、去人民醫院!”
“怎麽了?”
“曉瑜出事兒了,剛才幼兒園給我打的電話,還不知道怎麽樣,我正往回趕,你先過去幫我看一眼!”
“好,我知道了。”
石故淵沒二話,回辦公室拿了車鑰匙,就開向了人民醫院。進了醫院急診的大門,他看到池曉瑜的班主任——那位年輕的女老師——坐在等候區嗚嗚地哭。
她身邊還有兩位男老師,其中一個是幼兒園的主任。石故淵大步流星地走過去,三位老師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石故淵掃了他們一眼,轉身問剛從急診室裏出來的醫生:“大夫,孩子怎麽樣?”
聞言,老師們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情況。醫生有些招架不住,石故淵皺起眉頭,回頭看向他們,三只鴨子在徹骨的冷眼中,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醫生說:“孩子沒事兒,有點輕微腦震蕩,頭皮有淤血,回家休息兩周,按時吃藥就行了。”
幼兒園的人集體松了口氣。幼兒園主任笑容可掬地對石故淵說:“這位家長……”
石故淵沒理他,接着問醫生:“孩子醒了沒有?”
“還沒有,”醫生說着讓開了路,“家長可以先進去,具體開什麽藥,一會兒護士給你拿過來,你拿着單子去交錢就行了。”
“謝謝。”
石故淵說完,看向主任:“你剛才要說什麽?”
“就是那個……具體繳費的情況,這個我們園方會負責百分之四十……”
石故淵略過他,淩厲的目光落在班主任身上。班主任一直低着頭,哽咽不停;石故淵沉默地遞過去一張紙巾。
班主任一愣,眼睛對上石故淵的,卻被其中的陰冷凍得發抖,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但她還是瑟縮着,接過了紙巾。
石故淵低柔的聲音順着紙巾從指間滑動的趨勢傾瀉而出,他眯着眼說:“據我所知,小班的課表,今天下午并沒有戶外活動,”他的眼神在老師們的臉上來回梭巡,“你們誰能給我個解釋?”
班主任手一哆嗦,紙巾飄到了地上,她從鼻子裏漏出高亢的悲泣,斷斷續續地說:“是——是我工作失誤——”
“這個我們園方有規定——”幼兒園主任的話半路殺出來,顯然不打算讓幼兒園承擔更多的罪責,“放學前半個小時,各年級各班都會出來,在老師的組織下自由活動,但是池曉瑜和宋将晗同學沒聽老師的話,偷偷離隊——”
石故淵不耐煩地看了眼表,打斷幼兒園主任的裝腔作勢:“孩子父親還得一個小時才能過來,勞煩各位要再多等一個小時了,下午具體發生的事情請跟他說。”
說完,徑自去到病房看池曉瑜。
幼兒園主任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說:“诶,你不是家長啊,那你——”
石故淵頭也沒回,一旁的班主任拉住幼兒園主任的袖口,小聲說:“主任,別說了,人兩家家長互相認識。”
“我哪知道,小孩和他長得那麽像——你瞅瞅他那态度,”幼兒園主任擦着汗,“又不是他家孩子,倒像咱們欠了他五百萬似的,拽什麽拽啊!”
園方的質問全部被擋在了病房之外。石故淵來到池曉瑜的病床邊,捏了捏沒有打吊瓶的那只小手,如同對待一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
這是臨時診室,沒有常駐的病患,都是打完了吊瓶就走。護士來來去去,最後只剩下了池曉瑜一個小病號。班主任進來看過一次,但在石故淵氣場的壓迫下如坐針氈,最後找了個借口出去了。
夕照日的餘晖灑在池曉瑜的臉上,池曉瑜在夢中皺起眉頭,鑽土的泥鳅般,把臉往被子深處埋。
石故淵小聲叫她:“小魚兒?”
池曉瑜賴床似的,發出“嗯~”的一聲,呢喃夢呓:“爸爸……”
石故淵起身拉上窗簾,遮住耀眼的日光,然後坐回原處,握住池曉瑜的手,等待她夢醒。
池曉瑜忽然又叫一聲:“石叔叔……”
石故淵的鼻腔湧上一股酸澀。
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石故淵無法用蒼白的語言來描述到盡善盡美,他只知道随着這一聲與“爸爸”同等口吻的稱謂,他感到自己的身份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就好像,她真的是他的小公主。他渴望陪着她玩鬧,然後在歡聲笑語中,看着她一天天長大,自己則幸福的老去。
——就好像,他父親的大提琴和母親的鋼琴還沒有葬身火海的時候,和鳴的音符編織出的,家的回響。
池曉瑜長長的睫毛,蝶翅般輕輕顫動了幾下,然後睜開了與石故淵如出一轍的眼睛。她看到石故淵,頃刻間眼裏蓄滿了淚水,帶着哭腔告狀:“石叔叔,我不要和宋将晗做好朋友了!”
石故淵沒想到池曉瑜醒來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再多的心疼化作了憋笑:“怎麽了,他欺負你了?”
池曉瑜摸摸腦袋,輸液管随之搖擺不定。石故淵抓住她的手,說:“乖,別亂動。”
池曉瑜五迷三道地說:“腦袋疼……”
“一會兒就好了。”
石故淵不敢動她腦袋,便叫來護士。給池曉瑜檢查完身體後,池曉瑜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勢,頂着厚厚的一圈繃帶,她蒼白着小臉繼續指控:“我不和宋将晗好了!”
石故淵認真地聽着,一邊回應,一邊給她喂水。說得興高采烈的時候,門突然被撞開,池羽雪白的大褂籠上了一層灰蒙蒙的塵土,汗水浸透了他額前的頭發,一绺一绺地粘成了三股。
石故淵一下子笑了出來,池羽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撲上去将池曉瑜從頭到腳看了個遍。由于緊張和擔憂,池羽的手勁比較大,池曉瑜掙開他,大叫說:“爸爸,你別掐我呀!”
池羽戰戰兢兢地觸碰着白紗布的邊緣,又猛地收回手:“腦袋還疼不疼?”
池曉瑜搖搖頭——腦袋更暈了——她說:“我腦袋不疼,你掐我疼!”
池羽小心地将池曉瑜擁抱進懷裏,親吻她的頭頂:“對不起,寶貝兒,你吓死爸爸了……”
石故淵無意打擾父女倆親熱,但考慮到池羽一會兒還要和園方周旋,髒兮兮的模樣不大雅觀,就說:“剛才大夫來檢查過,小魚兒沒大事兒……”
池羽松開池曉瑜,回過頭來說:“故淵,今天多虧了你。”
石故淵輕咳一聲,掩住笑意:“你先去洗把臉,都成三毛了。”
池羽大窘,匆匆去水房拾掇好衣裝形容,回來再看池曉瑜一眼,接着去與園方博弈。
有了宋将晗的口供,池曉瑜入院的前因後果沒費什麽功夫就真相大白。幼兒園因監管不力,賠付了百分之四十,池羽顧慮到池曉瑜以後還要在這家幼兒園上學,同意了和解。
晚上,宋将晗也打來電話慰問,用的居然是市局的電話。池曉瑜耍性子,不要和宋将晗說話,石故淵只好替她接受了宋将晗的歉意,然後問:“你爸爸呢?”
宋将晗說了一句“等會兒”,一段悉悉索索後,電話另一端換成了宋維斌。
宋維斌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他唉聲嘆氣地說:“石哥,诶,我打過臭小子了,丫頭還好吧?”
“沒事兒,”石故淵說,“你怎麽把孩子帶到班上了?許萍呢?”
宋維斌霸占着公家的電話,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與日俱增的家庭矛盾,但仍舊沒有說明許萍下崗一事,更沒有向石故淵尋求幫助。
石故淵不疼不癢地安撫幾句,挂下電話,池羽剛好辦理完出院手續,他倆抱着池曉瑜進了車子。到達池羽家樓下的時候,石故淵坐着沒動。
池羽背着池曉瑜的小書包,去後座抱女兒,然後他擡起頭,局促地發出邀請:“故淵,要不要……上去坐坐?”
石故淵托着下巴,做出思考的表情,實則饒有興致地,欣賞了好一會兒池羽漸漸暈紅的臉頰,直到池羽幾乎要落荒而逃了,才欣然起行。
他接過池曉瑜的書包,擦着池羽的耳邊,用呵氣的分貝說:“真考慮好了?”
池羽的耳根煮熟了,冒着熱氣。池曉瑜歪着腦袋問:“石叔叔,你們在說什麽?”
石故淵笑得一臉孩子氣,說:“秘密。”
池曉瑜更好奇了,連連追問。兩位大人都不做回應,一個高深莫測,一個面紅耳赤,池曉瑜鼓着嘴巴,雙臂環胸,做出氣憤的樣子,神似一戳就會爆炸的小青蛙。不過,石故淵很拿捏得準她,小青蛙沒維持幾分鐘,就被今晚糖醋排骨的食譜奪走了不快。
池曉瑜吧嗒嗒跑去櫥櫃,翻出石故淵的專用杯——粉色的MOMMY杯,像模像樣地泡了一杯茶,又是谄媚,又是撒嬌:“石叔叔,我最喜歡你了!我要吃好多好多你做的飯!”
……………………………
石故沨晚上回來,進了書房。石故淵擡起頭,眼前出現了一只紙袋子。
他搦筆勾住袋子一角,往裏胡觑。石故沨說:“給你買了條褲子。”
一句話,石故淵心情大好,笑着說:“行啊,知道惦記哥哥了。”
說着,他取出褲子,褲腿立時展露出可愛的面貌,上面巨大的米奇沖着他咧嘴。
石故沨說:“我也給威廉買了一條,你比他還小一號。哥,你太瘦了。”
石故淵起身照着鏡子橫看豎看,說:“瘦嗎?沒有吧。”
石故沨走上前去,看着鏡子裏的哥哥,說:“威廉可是芭蕾舞演員,對體重有要求的。你和他差不多高,卻比他還瘦,這怎麽行?”
石故淵笑了一聲,不着痕跡地岔開話題:“看來你和他進展不錯啊。”
“就那樣吧,”石故沨把下巴枕到石故淵肩膀上,“威廉有點怕你。”
石故淵垂着眼睛說:“我有什麽好怕的?”
“你的員工,他們好像都很怕你。”
石故淵猛然撩起眼皮,又突然垂下:“你去過公司了?找我有事兒?”
“正好路過,以為你在,就上去看看。但是你的員工說你不在。”石故沨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哥,你幹什麽去了?”
“啊,小魚兒出了點事兒,沒什麽。”
“哥,”石故沨說,“你這麽喜歡小孩子,自己生一個嘛。小魚兒跟你長得再像,畢竟不是親生的。上次那個李月不合适,就再找別的,我哥這麽帥,要是還打光棍,那就是對全天下女人的嘲諷了。幸虧我是你妹,不算在內。”
石故淵說:“胡說。你別給我瞎鬧,我這麽大歲數了,結什麽婚?”
“四十歲,男人的黃金年齡——”石故沨驟然頓住,被自己一閃而過的念頭吓到,她惴惴不安地問,“哥,你不會——不會是——你一個人,那方面需求,你——”
石故淵轉身和妹妹面對面,低聲呵斥說:“小毛孩子問那麽多,懂什麽。”
“我都快三十歲了,有什麽不懂的!”
石故淵摟着妹妹肩膀往外推:“都幾點了,睡覺去。”
“這才幾點就睡覺?石故淵你放開我!”
“走走走……”
“石故淵,你不會真是身體有問題吧!”
“我身體好得很,用你操心……”
“我就你這麽一個哥哥,我不操心誰操心——”
石故淵因為這句話而停住腳步,他嘆了口氣,說:“小沨,我不結婚自有我的道理。你的感情生活,我幹涉得并不多,我希望,你也能尊重我的選擇。”
石故沨說:“可是到現在,我就沒見過誰被你列進選項裏。”
石故淵恍惚一瞬,說:“小沨,不管我選擇誰,只要我幸福,你就會支持我的,對吧?”
石故沨點點頭:“當然,你是我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