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唐軍提着簡單的行李,走出京城火車站。
他沒有帶傘,站在出站口的屋檐下,仰頭望向風雨如晦的天空,陰霾的烏雲無情地斷絕了大半自然光芒的入侵;黯淡的車燈前,雨絲冷硬如斜針,紮在臉上,生疼。
唐軍就近找了個旅館,一放下行李,立刻摸出鄭稚初給的小紙條,按照上面的數字,下樓到報刊亭撥打公用電話。
他在大雨中眯着眼睛,仿佛減少了眼部的給養,就能加注聽覺靈敏。悠長的鈴聲在風雨聲的伴奏中安詳地歌唱,可惜唐軍沒有欣賞的雅致,直到他緊張的心跳達到沸點,鈴聲終于中止——
“喂,哪位?”
“您好,”唐軍清清嗓子,“請問是依鵬先生嗎?”
“是我。”
“您好您好,我叫唐軍,是鄭稚初介紹的,來找您談一下關于對恒宇集團新項目的投資意向。我已經到了京城,不知您什麽時候方便,我們吃個飯?”
“哦,他跟我說了,”電話聲音忽遠忽近,沙沙作響,似乎在翻看紙頁,不一會兒聲音重又清晰起來,“後天下午怎麽樣,具體地址,明天我讓秘書通知你。”
唐軍忘記了對方根本無法通過聲音看到他點頭哈腰的表現,千恩萬謝地挂了電話,他的心中放下一塊重石。付過電話費,他打算去附近吃個遲來的午餐,輕快地行走在雨中,飄忽的影子,恍如一朵綻放在朝陽下的花。
……………………………
雖然醫生囑咐要卧床休息,但小孩子總是閑不住。午睡之後,池曉瑜鬧着去找石故淵,其實她是心裏惦記着芭比娃娃。池羽拗不過她,只好叫石故淵下班再來一趟。
池曉瑜靠在床上,抱着小娃娃,一遍遍地催:“爸爸,石叔叔什麽時候回來呀?”
池羽先頭還耐着性子重複回答,後來發現純粹是女兒太閑,于是他放下大掃除的計劃,拿過石故淵送的《安徒生童話》,給池曉瑜講故事。講了幾篇,池羽喝水潤喉,這空檔,池曉瑜摸着書皮,說了一句:“這個是石叔叔送給我的。”
池羽“唔”了一聲。
池曉瑜指向角落裏兒童用的棕紅色大提琴,又說:“這個也是石叔叔送給我的,”又指向牆上家長開放日的創意畫,“這個是我和石叔叔一起做的,是送給爸爸的。”又跳下床打開衣櫃,擁抱住琳琅滿目的小裙子,得意地說,“這些都是石叔叔送給我的!”
池羽端着水杯,有些吃醋:“那件藍白格子的是我給你買的。”
池曉瑜回頭看看他,突然撲上去,大聲說:“我愛你,爸爸,我也愛石叔叔。”
池羽把她抱起來:“我也愛你,寶貝兒。喝點兒水。”
池曉瑜就着池羽的手咕嚕兩口,豪邁地一抹嘴巴,拉過池羽的耳朵,小聲說:“爸爸,我可不可以和老師和小朋友們說,石叔叔是我媽媽?”
池羽愣了愣:“什麽?”
池曉瑜說:“老師和小朋友都問過我媽媽是誰,他們的媽媽我都見過,一點都沒有石叔叔好。”
池羽彈了下女兒的額頭,說:“你知道你這種心态叫什麽嗎,爸爸今天教你一個詞,來,跟我讀,‘虛——榮——’。”
池曉瑜捂住腦門,純良地眨眼睛:“什麽叫虛榮?”
“就是說,你喜歡的不是你石叔叔本身,而是喜歡他的長相、他的財富、喜歡他對你好……因為他比其他家長長得好看,有錢,你覺得和他在一起有面子。”
池曉瑜說:“我就是喜歡他呀,他就是好看、有錢呀。”
“如果他變醜了,你還喜歡他嗎?”
“喜歡。”
“如果他沒錢給你買東西了,你還喜歡他嗎?”
這個有點糾結。池曉瑜含着手指,想着她的芭比娃娃,許久沒吭聲。
池羽說:“你看,你就不喜歡他了。”
“不是,我還是喜歡他,”池曉瑜連連搖頭,“你也沒有錢給我買芭比娃娃,可是爸爸我愛你;所以他不給我買,我也會愛他。”可能覺得表述不清,她豎起兩根食指,并在一處,強調說,“你們是一樣的。”
“你才認識他多久,他就和爸爸一樣了?”
“爸爸,你們是一樣的,”池曉瑜說,“你是爸爸,他是媽媽,你們是一樣的。”
“臭丫頭,你以為給你買東西,慣着你,就是對你好?”
“他愛我,爸爸,就像你愛我。”池曉瑜拍了拍心口,“我感覺得到,這裏告訴我了,你們是一樣的。”
小孩子的直覺類似小動物,能夠敏銳而直觀地察覺到周圍的善惡。池羽抱着女兒,聽她訴說另一位能與他平分秋色的男人,心中感慨萬千。突然,他問:“曉瑜,你覺不覺得石叔叔親切?”
池曉瑜得意地說:“覺得。好多人都怕他,就我不怕他。”
“那……你覺不覺得他眼熟?”
“眼熟?”
“就是看着熟悉。”
“熟悉?”
“看着……像不像……像不像……”
“像不像?”
“算了,”池羽釋然一笑,“你那時候才那麽小,能記得什麽。”
池曉瑜困惑地看着爸爸,不明白他的問題,見爸爸不問了,她也不再試圖理解題幹。這時候,門鈴聲響起,父女倆對視一眼,池羽說:“你不是問可不可以叫媽媽嗎?這事兒爸爸做不了主,你去問你媽吧。”
池曉瑜被逗得咯咯樂,池羽抱着她去開門,石故淵手裏大包小裹提着東西,除了菜肉水果,還有些小孩子喜歡的零食和補品,池羽伸手去接,懷裏的池曉瑜像考拉換樹一樣,順勢摟緊了石故淵的脖子。
“石叔叔!”池曉瑜說,“我好想你呀。”
石故淵放下袋子,專心抱她:“寶貝兒,我也想你。”
石故淵抱着她,脫不了鞋,池羽拎着袋子去了廚房,池曉瑜見爸爸不礙事了,就小聲和石故淵說:“石叔叔,我可不可以說,你是我媽媽?”
“嗯?”石故淵有些懵,“媽媽?”
“嗯,”池曉瑜肯定地點頭“媽媽。”
石故淵失笑說:“要叫也應該叫爸爸。”
“可是我有爸爸了,但是還沒有媽媽。”
“那就叫daddy,”石故淵随口一應,腳跟踩腳跟脫了鞋,抱着池曉瑜回屋,說,“在家有沒有乖乖陪爸爸?”
池羽在廚房大聲說:“是我陪她!”
卧室裏兩人笑做一團,石故淵怕池曉瑜再碰到腦袋,一直舉手護着。他沖池曉瑜比了個“噓”的手勢,朝廚房方向喊:“真是辛苦你了,現在換我陪着,你去做晚飯吧。”
池曉瑜尖着嗓子喊:“爸爸,我好餓啊!”
池羽提着濕淋淋的菜刀出來,說:“讓你中午就吃那麽幾口,現在餓了也不許吃零食!”
池曉瑜說:“我是日思夜想,食不下咽……”
石故淵問她:“想誰啊?”
池曉瑜鑽他懷裏,抱住他的臉糊口水:“我想你呀,石叔叔!”
池羽按捺住湧上嗓子眼的酸意,默默轉身回廚房做飯。石故淵等池曉瑜跟他膩乎完,說:“說吧,看上什麽了?”
池曉瑜“嘿嘿”笑兩聲,趴在他耳邊說:“叔叔,我想要那個金色頭發的芭比娃娃,可以自己做衣服!”
石故淵說:“那你叫我一聲爸爸。”
池曉瑜說:“daddy!”
池曉瑜小朋友和石故淵厮混久了,近墨者黑,日積月累之下,也習得幾手用人之道。即便得到了石故淵的承諾,但在沒有徹底心想事成之前,她對石故淵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
吃過晚飯,石故淵跟她看了會兒動畫片,又聽她練了倆小時琴,每每石故淵要起身告辭,池曉瑜總能找出點兒事兒來絆住石故淵的腳步。石故淵向來對她沒脾氣,給她洗臉刷牙洗腳,趴被窩了還得兼讀童話書。
池羽孤零零地站在門口,心酸地說:“今晚不跟我睡了?”
池曉瑜的小屁股往中間挪挪,大方地拍拍空出的一條床鋪,說:“爸爸,你也來!”
池羽看看那一條,又看看池曉瑜堅定的臉和石故淵翹起的嘴角。
池曉瑜又說:“爸爸,你來呀!”
石故淵也說:“閨女讓你上來,你就上來吧。”說着揮揮手裏的書,“正好我沒戴眼鏡,有些字兒看不清,你讀吧,我倆聽。”
池羽掀開被子,一邊爬上床,一邊說:“你也近視?”
“也?”石故淵挑起眉毛:“你也近視?”
“沒有,順嘴一說,”池羽怕擠着女兒,大半身子擔在床外,“度數高嗎?”
“不高,偶爾看書的時候才帶眼鏡,”石故淵又往邊上挪挪,三個人像廉價的三明治,兩片碩大的面包,中間夾着一片未成年的火腿,“剛才讀到了<白雪皇後>。”
書本攤在池曉瑜的腿上,三個人腦袋頂在一起。池羽接着石故淵讀下去:“……這時那個大教堂塔上的鐘恰恰敲了五下。于是加伊說: ‘啊!有件東西刺着我的心!有件東西落進我的眼睛裏去了!’……
“……小小的加伊當然是住在白雪皇後那兒的。他在那兒覺得什麽東西都合乎他的胃口和想法。他以為那兒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不過這是因為他的心裏有一塊鏡子的碎片、他的眼裏有一顆鏡子的碎粒的緣故。必須先把它們取出來,不然他将永遠不能成為人了……
“……不過你能不能給小小的格爾達一件什麽東西,使她能有力量克服一切困難呢?
“我不能給她比她現在所有的力量更大的力量:你沒有看出這力量是怎樣大嗎?你沒有看出人和動物是怎樣為她服務嗎?你沒有看出她打着一雙赤腳在這世界上跑了多少路嗎?她不需要從我們這兒知道她自己的力量。她的力量就在她的心裏;她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這就是她的力量……
“……白雪皇後的大廳裏是空洞的、廣闊的和寒冷的……在這個空洞的、沒有邊際的雪廳中央有一個結冰的湖——它裂成了一千塊碎片……當白雪皇後在家的時候,她就坐在這湖的中央。她自己說她是坐在理智的鏡子裏,而且這是唯一的、世上最好的鏡子……
“……小小的加伊凍得發青——的确,幾乎是凍得發黑,不過他不覺得,因為白雪皇後把他身上的寒顫都吻掉了。他的心簡直像一塊冰塊。他正在搬弄着幾塊平整而尖利的冰,把它們拼來拼去,想拼成一件什麽東西……
“……這叫做理智的冰塊游戲。在他的眼中,這些圖案是最了不起的、也是非常重要的東西;這完全是因為他眼睛裏的那塊鏡子碎片在作怪的緣故。他把這些圖案擺出來,組成一個字——不過怎麽也組不成他所希望的那個字——“永恒”。于是白雪皇後就說:
“如果你能拼出這個圖案的話,那麽你就是你自己的主人了……”
池羽的聲音很溫柔。他溫柔地,娓娓地,道來這個不知所謂的故事。故事不短,以往池曉瑜聽上兩三章就會睡着,今天不知怎麽了,故事接近尾聲,她還是毫無睡意。
她興奮地說:“我都沒見過雪呢!”
池羽說:“今年你就能見到了。”
石故淵說:“到時候帶你去滑雪。”
池羽說:“滑雪太危險了,等她再大點兒的。”
“那就去坐土籃子,或者坐爬犁。”
池羽和池曉瑜異口同聲:
“土籃子是什麽?”
“什麽是土籃子?”
“就是筐,”石故淵比劃出大概的輪廓,“很扁,你坐在裏面,抱住後面人的腿,可以連一長串,從很高冰滑梯上滑下來。小沨很喜歡玩,每年冬天回來,我都陪她去。”
池羽側過臉看他:“沒想到,你居然會去玩滑梯?”
石故淵一笑,搖頭說:“我只負責帶她到地方,然後她和她朋友一起去玩。”頓了頓,又說,“我不大喜歡這些,還不能受凍,挺掃興的。”
池羽想起他的哮喘,目色一黯。反倒是石故淵笑起來:“怎麽了,垂頭喪氣的。”
“沒什麽。”
池羽應着,低頭一看,池曉瑜已經騎石故淵身上睡着了。小嘴撅着,屁股也撅着,池羽都替她累得慌。
石故淵張開雙手,低頭看着這只小樹袋熊。池羽壓低聲音說:“你今天就在這兒睡吧,別回去了。”
石故淵點點頭,說:“我手機在桌子上,你替我給家裏打個電話,告訴小沨一聲。”
池羽點點頭,悄然下床去客廳打電話,臨走時關掉了卧室的燈。
石故淵問他:“關燈幹什麽?”
池羽說:“我去小屋睡。”
“那屋沒被沒枕頭,怎麽睡?”石故淵拍板,“把燈打開,晚上天氣還有些涼,咱三個擠擠更暖和。”
…………………………
池曉瑜早上醒來,在兩個大人身上翻山越嶺,玩得不亦樂乎。石故淵晃晃腦袋,清醒過來,池羽已經坐起身抓住了小混蛋。
池羽啞着嗓子跟池曉瑜說:“才六點,你就醒了。”
石故淵說:“醒了就醒了吧,我今天還得去公司。”
“這麽早?”
石故淵拽拽皺巴巴的襯衫,笑着說:“你們再睡會兒,難得的假期,一會兒起來吃早餐。”
池羽也沒客氣,專心致志對付精力充沛的池曉瑜。石故淵做好早餐,招呼兩人吃飯,然後匆匆回到家,換了身衣服,順便也給石故沨做了頓早餐。
把早餐端到餐桌上,石故淵輕輕拉開石故沨房間的門,想看妹妹一眼,剛一開門,就被沖天的酒氣熏了個跟頭,又差點被腳下一件繞成一團的T恤滑了一跤。石故淵的手僵在門把上,飛快地向床上看了一眼。
房間一片混亂,床上尤甚。可能是晚上涼,石故沨全身裹在被子裏,只露出黑乎乎的後腦勺,她的對面,是一具赤裸的男性軀體,上面頂着一顆棱角分明的西方腦袋。
石故淵悄悄關上門,到客廳灌了兩杯涼水,不小心嗆進了氣管,他連忙摸出哮喘噴霧,哆嗦着手臂,往嘴裏噴了好幾下。
他坐在餐椅上,頭頂的時鐘滴滴答答,均勻地浪費着一分一秒。良久,石故淵雙手撐膝站起來,去廚房加了一份早餐。
然後他騰雲駕霧般地,去了騰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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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稚初坐在總裁辦公室的椅子裏,打着電話。
他的手裏把玩着石故淵的名片,名片上燙金的名字被他用指甲掐出了好幾個指甲印,一邊心不在焉地說:“……拖他個倆星期還不簡單,給個巴掌再給塊糖,再在他眼巴前兒吊根胡蘿蔔,這不是你最拿手的麽。”
電話傳來氣急敗壞的聲音:“你當我天天閑的冒油?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過問這個什麽項目的,如果那唐——唐什麽?”
“唐軍。”
“啊,如果那個唐軍的想法不錯,都是賺錢,我何樂而不為,何苦得罪人家?”
“行了吧,三哥,就一土包子,得罪個屁啊?怕得罪,也是他怕得罪你,你一亮名號,誰敢不讓着?”
“你個傻小子,商場上的事兒你什麽時候能開竅?做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何況這項目還是在桃仙,強龍不壓地頭蛇你懂不懂,這幾個月你他媽都學什麽了?”
鄭稚初不勝其煩,名片在他掌心揉成一團廢紙,投進垃圾桶裏去找它的兄弟姐妹:“叨叨完沒?這項目你愛做不做,我就是個牽線的,對縫錢我也不要,就讓你拖他幾天還不行啊?帶他玩去呗,磨磨唧唧跟個老娘們兒似的……”
“姓鄭的,你罵誰呢!”
“我哪敢罵姓依的呀,我還沒活夠呢,”鄭稚初陰陽怪氣地說,“能拖多久拖多久吧——”
走廊裏隐隐回蕩着腳步聲,鄭稚初注視着門,一面說:“就這麽定了,我還有事兒,挂了。”
紅色的按鈕把對方的話憋回了喉嚨。總裁辦公室的門開了,石故淵看見鄭稚初,不鹹不淡地說:“在外面玩夠回來了?”
鄭稚初冷笑着說:“沒玩夠,可是外面的都沒你好玩,我就回來找你玩來了。”
石故淵的腦海裏還轉悠着石故沨房間裏的那一幕,他勉強打起精神,說:“劉勉最近不在,你先去跟着策劃學兩天吧。”
鄭稚初說:“你他媽怎麽總把我往外推?那些人敢讓我動手嗎,能學着東西才怪了。”
石故淵眯起眼睛,撐着辦公桌一角,說:“你別是告訴我,你想跟着我學。”
鄭稚初的臉五顏六色變換了一圈,石故淵的身體微微前傾,板正的領口箍住他纖細的脖頸,領口下方微微皺起,鎖骨在襯衫後面不消濃睡,再往下,有兩點稍深的色彩……
鄭稚初移開眼睛,心築的堤防土崩瓦解。他知道自己瘋了,無可救藥地瘋了,他甚至渴望像狗一樣去嗅這個他視為仇敵的身上的味道。
——那會是一種什麽味道?
——大概是,冷的,冽的,清的,淡的……
——如果能讓他的體溫熱起來,那更是令人欲罷不能的……
石故淵一臉古怪地問靠在他頸窩裏的鄭稚初:“你在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