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夏日炎炎,陽光像金粉灑下,辮子長長的柳樹姑娘将辮梢甩進了碧綠的河水裏,點出圈圈鑽石色澤的漣漪。

綠柳陰裏,石故沨忐忑地坐在石凳上,忽然臉頰一冰,石故淵從石凳後出現,并遞給石故沨一瓶冰鎮礦泉水。

石故沨糯糯地說:“哥……”

兩只黑背白腹的喜鵲和一只剪刀尾巴的燕子掠過河面,帶起一陣清風。石故淵坐到妹妹身邊,眯着眼睛遠望,随口問道:“威廉怎麽沒來,我以為結婚這種事,你們兩個應該一起來找我商量。”

石故沨皺皺眉頭,胳膊肘往外拐:“他挺怕你的,我跟你說過。”

石故淵不再作聲,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他指向眼前靜靜的河流,用一種陷入懷念的缥缈口氣,輕輕吐字:“小沨,還記得那兒嗎?”

石故沨說:“當然記得,小時候你總帶我來這兒滑冰車。我滑得不好,被人笑話,每次都找你哭,你就帶着我滑,那幫小孩一看你來了,都不敢再說話。”說着噗嗤一笑,扭頭看哥哥,“這樣一想,哥,你從那個時候就是個煞神了,說實話,你滑得也不怎麽樣。”

石故淵說:“其實是我偷偷給了他們點兒小教訓。那時候你才六歲,什麽都不懂,我卻要去京城上大學了,我怕他們趁我不在,會繼續欺負你。”他也看向石故沨,無限感慨,“一轉眼你都這麽大了。”

石故沨眼眶微微濕潤,她哥不是一個輕易外放感情的人,過于內斂的心事,很難讓人對他真心以待。但其中絕不包括她,她幼小的記憶裏沒有父母,只有哥哥,她的哥哥擁有着寒冷的冬季中最溫暖的懷抱;她感謝養父的饋贈,但是很抱歉,在她心裏,她哥才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最好最好的男人。

石故沨伸出手臂,攀上石故淵的肩膀,輕聲說:“哥哥,這些年來,謝謝你。”

石故淵拍拍她的後背,等石故沨直起身,他問:“真的不需要我跟威廉談談?”

石故沨說:“你不了解他,他是有點兒孩子氣,但他同樣是個有擔當的男人。”

“你剛回來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他突然跑來找我,的确很魯莽,但是我沒想到,他能陪我這麽久——陌生的環境、陌生的語言、陌生的習俗,他都沒交到幾個朋友,”石故沨說,“讓他堅持下來的動力是我,我怎麽舍得不給他回應?”她低下頭,又說,“我不讨厭他,可能在英國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他,只不過我從小的理想伴侶,是以你為模板的,哥,他沒有一點兒像你,我卻喜歡他,這應該就是true love吧。”

石故淵專注地凝視着妹妹的臉,久到石故沨有些不好意思了,才說:“……傻樣兒。”

幹脆利落的罵語背後,是千回百轉的寵溺。一枝柳條虛虛實實地垂在石故淵的肩頭,好似姜太公的魚鈎。石故淵掐斷了一小節,在指間繞成戒指,然後說:“結婚太草率了……先訂婚吧。”

石故沨愣了愣,眼珠一歪,考慮完說:“也好,我聽你的。”

石故淵笑着摸摸石故沨的頭發,變戲法似的,從石故沨耳後掏出一塊兒水果糖:“給,訂婚禮物。”

石故沨叫起來:“什麽啊,太敷衍了吧!”

石故淵眨眨眼睛:“誰讓你說結婚就結婚的,我哪有時間準備?”

石故沨故作忿忿,當場将水果糖當做她哥,放進嘴裏大卸八塊,然後伸平手掌;破碎的水果糖變異成了跳跳糖,從她的舌尖上蹦出不疼不癢的激烈:“你就騙我,快點兒,把禮物拿出來!”

“別動,頭發上有東西,”石故淵輕輕撫過她的鬓角,又變出兩把泛着銀光的鑰匙,在石故沨眼前晃晃,夏日河畔的長椅上,繼續上演着拙劣的戲碼:“咦,這是什麽?”

石故沨驚喜地接過來:“城東別墅?哥,你什麽時候買的!自己住嘛,給我幹嘛……”

“我的不都是你的,”欣賞着妹妹喜悅的臉,石故淵含笑說,“你們現在的年輕人,有了男朋友就搬去同居。我不是老古板,只要你高興平安就好。”

石故沨抱着石故淵的胳膊撒嬌:“哥,我舍不得你……”

“那不結婚了?”

“不結了!”

石故淵笑意愈深:“……傻樣兒。”

………………………………………

劉勉的意識已經清醒,但是胳膊腿兒的技能仍被酒精麻痹着,小趙下樓給他買了瓶酸梅湯解酒,看着他喝了,說:“劉總,咱這麽着也不是回事兒,要不跟石總說了吧。”

劉勉擺擺手:“現在跟他說沒用,我是在救我們。”

小趙不明就裏,拿回喝光的酸梅湯瓶子,好奇地問:“這是他的生意,跟他說了,他還能不管?”

劉勉的手指在沙發上彈動兩下,說:“你不了解他。幾十輛走私車,還有原油,爆出來,我一個人的腦袋可不夠殺,到時候一窩端,咱誰也跑不了。可石故淵不怕死,如果沒有他妹妹,我懷疑他早就活不下去了。所以,要是這事兒确定沒轉機,他會放任孫岩晟查下去,不會管我們的死活;但如果我們把這事兒壓倒可控範圍之內,他倒是不介意助我們一臂之力。”

小趙正色說:“劉總,您放心,到時候真有什麽事兒,我先去給您頂着!石總都不怕死,我還有什麽好怕的。”

劉勉搖搖頭說:“你不懂,迄今為止,石故淵除了他妹妹,他誰都不在乎。即便他對你好,那也是有目的。就像他給我兒子付醫藥費,一付付十年,什麽貴用什麽,是為了拿捏我不生二心……還有,你知不知道張景深?就張胖子他哥?”

小趙點點頭:“記得,張總,去年沒的。”

“張景深跟着石故淵十多年了,最後還是替石故淵死的,你看石故淵有沒有一點兒動容?不過石故淵倒是很守信用,張景深死之前求石故淵養着他一無是處的弟弟,石故淵真就幫他養着,像養一頭豬一樣;還有鄭稚初,鄭董把鄭稚初托付給他,他呢,根本就是在放羊……”

小趙聽得目瞪口呆,咽了口唾沫,他說:“劉總,張總不是跟人發生口角,被人意外捅死的嗎,這和石總有什麽關系……?”

劉勉瞅他一眼:“小趙,知道的越少,活得越好。我說這些就是要告訴你,不要過多的指望石故淵,我們只能自救。”

小趙收斂起澎湃的好奇心,嚴肅地點頭,說:“劉總,石總讓您醒了給他回個電話。”

………………………………………

石故淵和妹妹沿着河岸一路走到公路上,夕陽斜晖沉甸甸地壓在肩頭。兩人走到車子邊,石故淵給妹妹開了車門,兩人都坐穩當後,石故淵說:“回家?”

石故沨說:“回家!”

石故淵笑一下:“把威廉叫來,我們一起吃頓飯吧。”

石故沨有些為難:“哥,就咱們倆,不好嗎?”

“你能藏他多久,”石故淵邊開車邊說,“算了,你男朋友,你說了算。晚上想吃什麽?”

兩人特地繞了遠道,去了城東區菜市場,除了買石故沨晚上想吃的,石故淵不忘給池曉瑜買了烏雞蛋和一些菌菇蔬菜,還有她近來的新寵“榴蓮”。大包小裹地從菜市場出來,石故沨忽然猛拍她哥的手臂,指着垃圾車旁的清潔員,說:“诶,哥,你看那是不是許萍嫂子!”

石故淵說:“嗯。”

“她不是在電廠上班嗎,怎麽會在這兒……”石故沨猶豫地說,“我們用不用去打個招呼?”

石故淵說:“不用,我們走吧,免得兩邊都尴尬。”

石故沨到了車裏,仍沒有釋懷:“哥,你說嫂子是不是下崗了?也不跟我們說。你跟斌哥不是好朋友嗎,要不讓嫂子去你那兒上班得了,自家人,還放心。”

石故淵說:“這事兒不用你操心。”

“诶,石故淵,看你這樣,一點都不吃驚,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嗯。”

“那你就一直幹看着,”石故沨瞪圓了眼睛,“他們不好意思,你不必不好意思吧。”

石故淵說:“小沨,該你考慮的事兒,你去考慮,其他的事兒,有哥哥在。”

石故沨不情不願地閉上嘴,一路上不和石故淵說話。到了家樓下,車子堪堪停穩,石故淵等了一天的電話終于不遠萬裏而來。他打了個手勢,讓石故沨拿着輕巧的袋子先上樓,等石故沨進了樓門,石故淵接起電話:“說。”

劉勉用迷迷糊糊的聲音說:“石總,不好意思啊,昨晚喝大發勁兒了。”

“情況怎麽樣?”

“還可以,就是有個新上任的處長比較難對付,昨晚那酒就是敬他的。”

石故淵看向窗外,淺灰色的馬路牙子底下,長着一朵鵝黃色的野花。他低頭點了根煙,說:“大概什麽時候能解決?”

“就這兩天了,”劉勉陪着笑,說,“本來合計明後天跟您彙報的,得請您出馬,讓桃仙海關早點兒辦交接手續,到了咱的地盤,就啥事兒都沒有了。”

“這個孫岩晟,我略有耳聞,為人死板,不懂變通,而且不好對付,畢竟是老爺子親自關照過的,”石故淵隔着朦胧的煙霧,看不清表情,“前些年,我去京城出差,代鄭董給他老丈人送點東西,在他家碰到了孫岩晟。老爺子挺看好他,這次調任,也是老爺子給他說了句話,才沒把他調到基層。”

劉勉的臉色凝重了些:“依老先生關照過,那我這邊可就棘手了。”

“你本來打算怎麽辦?”

“本來打算塞錢,”劉勉念着手裏剛查到的資料:“孫岩晟的母親年前剛去世,留下個智力有問題的大女兒,也就是孫岩晟的大姐,目前有他來照顧;他還有個先天失明的女兒,每月的醫藥費,他那點死工資根本不夠應付……造了什麽孽啊這是。”

石故淵沉吟片刻,說:“老爺子的手再長,也犯不着為了個稍微順眼的人,管到地級市去,你該做什麽繼續去做,周水市眼科最好的醫院是哪家?實在不行轉到桃仙來,再不行,送出國去。你明白該怎麽做。”

劉勉說:“沒問題,石總,這邊事兒一了,我立馬回去。”

“去幹吧,”石故淵按滅了煙頭,“注意身體。”

…………………………………………

鄭稚初在總裁辦公室裏,從下午等到晚上,也沒等到石故淵的人影,空虛的心靈重又蓄滿了火氣。他時不時拿出手機,死死瞪着石故淵的號碼,仿佛倆眼珠子是能穿越電話信號的子彈,直接射進石故淵的心髒。

他在辦公室裏瞪了一宿,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寬大的落地窗,“彈藥庫”已血絲遍布。鄭稚初上眼皮和下眼皮熬不過相思病,沖破大腦的阻礙,終于相會鵲橋。

五個小時之後,石故淵拎着公文包,進到辦公室。見到熟睡的鄭稚初先是一愣,然後他抿着嘴唇,沒有弄出任何響動,拿走了簽字筆,将電視前的茶幾作為了臨時辦公桌。

臨近中午,一片白光侵入鄭稚初的眼簾,他用力眨了眨眼皮,揉着眼睛坐了起來,身上滑落了一件長袖外套。

鄭稚初嗅出了外套的味道,夏天還會準備的長袖外套的,除了石故淵不作他想。鄭稚初捏緊了衣服,擡眼向前一掃,看到石故淵正俯着九十度的腰,在茶幾上寫字。

這個背影頓時令鄭稚初口幹舌燥,他想起了昨天的足以焚身的烈火,一時不知該進該退。這個時候,石故淵聽見聲響,頭也不回地說:“醒了?”

鄭稚初沖口而出:“你回頭看看不就知道了。”

石故淵寫完最後一筆,如他所願地回了頭,但視線首先落在了挂鐘上:“十一點半了,”石故淵心不在焉地撓了撓脖子,他沒有忘記昨天鄭稚初怪異的舉止,不由得揣度起那舉止中的深意,“放着家裏的床不睡,跑我這兒來幹什麽?”

鄭稚初咬緊牙關,心中恨死了他:“我愛睡哪兒睡哪兒,不用你管!”

石故淵懶得和他計較:“醒了就回家吧。”

鄭稚初氣惱地将外套朝石故淵撇過去:“你他媽又攆我!”

石故淵面無表情地說:“鄭稚初,你到底想幹什麽?”

想幹什麽……想幹什麽……他倒是知道自己想幹什麽,但是石故淵?一個婊子?

“是你想幹什麽!”鄭稚初在石故淵的目光中突兀地長了氣焰,“憑什麽姓池的就能随便在這兒呆着,我就不行?這他媽是我家的公司,什麽時候輪到你做主了!”

石故淵卻對“姓池的”的身份産生了微妙的認知偏差:“你拿自己和一個四歲的小丫頭比?寒不寒碜?”

“那池羽呢!他不是也随便進!”

石故淵遲疑地說:“小初,你……”

一句親昵的“小初”,惹得鄭稚初自亂陣腳:“石故淵,我可提醒你,你是我——是我家的,你一輩子都得姓鄭!”

石故淵緩緩眯起眼,內心翻湧起驚濤駭浪。

正在這時,鄭稚初的五髒廟燃起了鞭炮,伴随着他單調的手機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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