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鄭稚初這場病來得轟轟烈烈,也莫名其妙。可能是不找石故淵針鋒相對了之後,失去生活目标的空虛使巴頭探腦的病毒趁虛而入。他在家萎靡了幾天,吃膩了保姆一成不變的病號餐,竟不自覺地想念石故淵的手藝。
他吃過石故淵做的飯——在他撞破石故淵和父親的秘密之前,他不是像現在這樣排斥這個名義上的哥哥;他和石故淵年紀相差比較大,又有父親擋在前,所以小時候,石故淵不大理睬鄭稚初的胡鬧——那時他的胡鬧也踩不到石故淵的底線。
而現在,小獅子長成了頭領的體型,外來的、鸠占鵲巢的豹子早該退位讓賢,其中不可避免地産生了糾葛。但這不妨礙小獅子在孤獨難熬的夜晚,垂涎豹子曾獵給他的鮮嫩羚羊。
石故淵有幾秒沒有動靜,鄭稚初夾着抱枕,翻個身,說:“喂,我讓你過來你聽見沒有?”
石故淵吸了長長的一口煙,不動聲色地瞥了眼落地窗裏喝果汁的池羽;池羽也在看他,見石故淵轉回頭,急忙将目光放在了別處。
石故淵收回眼神,對鄭稚初說:“去醫院了嗎?”
鄭稚初暴躁地說:“感個冒發個燒又不是要死了,誰他媽去醫院啊?你到底來不來,少磨唧!”
石故淵衡量了下自己目前的處境:鄭稚初頂着的“養父親兒子”的名頭,身為大哥,小弟生病,他于情于理要去探望一眼;而且,池羽這頭正是難為的情面,再相持下去也是無言,不如先留足了臺階,彼此下得都能穩當些,日後也好相見。
但石故淵仍有顧慮:鄭稚初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可以原諒鄭稚初輕狂年少,誤入歧途,但他自己已沒有年輕做借口,所以斷然不能讓鄭稚初越陷越深;不論主動被動,他都不會再往鄭稚初身前靠。
兩難的局面促進煙霧興盛,石故淵又點了一根煙,背過身去,落地窗裏的池羽看不見他的小動作;電話裏鄭稚初的催促不絕于耳,他送出口灰色的霧氣,說:“我一會兒過去。”
鄭稚初心滿意足地挂了電話,擤着鼻涕走到樓梯口,沖下面喊:“劉姨,中午石故淵回來,不用你做飯了,讓他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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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故淵等池曉瑜下課之後,把她和池羽送回了家,借口工作有事,就沒和他們一起吃午飯。池羽求之不得,池曉瑜卻舍不得,她拽着石故淵兩根手指頭,可憐巴巴地說:“那晚上呢?晚上呢?”
石故淵看了池羽一眼,回答說:“晚上回來了,我給你打電話。”
池曉瑜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剛要去抱石故淵的大腿,不讓他走,卻被爸爸抱了起來。石故淵沖池羽微微一笑,沒有告別,就出了門。
池曉瑜意猶未盡地盯着大門看,失落地耷下小腦袋,說:“爸爸,我不想讓石叔叔走……”
“石叔叔有事。”
池曉瑜氣呼呼地說:“大人總有事,小孩子也有事呀!可是我還會陪着你們!”
池曉瑜小大人的模樣逗得池羽一樂,哄着她吃了午飯;池曉瑜不想午睡,跑到書房抱出大提琴吱吱嘎嘎;池羽忍住魔音貫耳,積極配合女兒的藝術之路;他寫了會兒實驗報告,終于被折磨到沒了心情。
他拉開抽屜,把報告放進去,然後看到了畫夾。
池羽的手在半空停留了很久,最終将畫夾取了出來;他愣神的樣子引起了池曉瑜的注意;池曉瑜放下琴,跑到他身邊,蹦起來看:“這是什麽呀?”
池羽把她抱到膝蓋上,翻開畫夾。
池曉瑜興奮地說:“這是我呀!”
池羽親了下女兒的頭頂;池曉瑜趁機奪得翻頁權,池羽沒來得及阻止,畫紙已經嘩啦啦翻到了最後。
池曉瑜驚奇地指着畫,小辮子一甩,掃了池羽一臉;她驚奇地對爸爸說:“是石叔叔呀!”
池羽卡了下殼,說:“這是你爸爸。”
池曉瑜捋不明白其中關聯,說:“爸爸,這是石叔叔,不是你!”
池羽盯着池曉瑜的臉,在尚未長開、卻能看出未來輪廓的五官上巡睃幾番;池曉瑜有些疑惑,她低下頭去,又看了一遍畫紙,然後擡起頭來,斬釘截鐵地說:“爸爸,這就是石叔叔,真的不是你。”說着,突然眼睛一亮,喜滋滋地拍手說:“我知道了,石叔叔也是我爸爸,對不對!”
話題峰回路轉,池羽的思維沒趕上女兒急轉的腦回路,在池曉瑜的話鋒後頭苦苦追趕;池曉瑜看不見他誇父追日般的辛勞,繼續說:“那我有兩個爸爸了,爸爸,你和石叔叔商量,你們誰不要做爸爸了,做我媽媽吧?”
池羽說:“石叔叔不是你爸爸,你爸爸至始至終就我一個。”
池曉瑜眨了眨眼睛,問:“那石叔叔呢?”
“就是石叔叔。”
池曉瑜“哦”了一聲,表面看不出什麽情緒,她撓了撓畫紙的一角,說:“這就是石叔叔啊。”
池羽握住女兒作亂的手,看着畫紙,有些失神——這不是石故淵,但每個人都認為這是,就連池曉瑜,也将自己的親生父親,信誓旦旦地認作了另一個男人。
這樣也好吧,池羽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從此以後,池曉瑜就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石故淵就是畫上的他,是自己瀝盡心血完成的一筆一劃。
胸中湧起海嘯般的眷戀不舍,池羽默默地在心中對真正的畫中人說:從此我就是你,你就是他。
他烙刻在他有意封存的過去,可是他的未來他注定無法參與。而如今,他可以參與了。
耳朵一疼,池曉瑜扯着池羽的耳朵,大聲說:“爸爸?爸爸!”
池羽回過神來,揉了揉耳朵:“嗯?”
池曉瑜點着畫紙:“你這裏畫錯了,爸爸!”她翻過池羽的手掌,說,“石叔叔也有這個,可是你沒有畫!”
池羽拉過她的手,鄭重地說:“沒畫錯。”
“錯了!錯了!”
“沒錯,”池羽說着,把畫夾合上,“下午想不想去公園玩?”
池曉瑜眼睛一亮,立刻将畫夾扔到腦後,幹脆地說:“想!”
畫夾合的匆忙,露出了畫紙的邊緣;池羽把池曉瑜放到地上,重新整理了一下。
畫紙上那首詩沒有褪色——
今天菩提樹又開花了,
我的心無限惆悵。
當時的我是何等溫柔,
我把花瓣撒在你發間,
當你離開,
我的心不會變涼,
——
池羽祈禱着,祈禱着石故淵一輩子不會知道這首詩的下一句話。
…………………………………
石故淵在抵達城北小獨棟之前,先給那裏的座機打了電話;鄭稚初生病犯懶,接電話的只有保姆;但對于石故淵來講,保姆要比鄭稚初可信不知多少倍。
他問保姆家裏缺什麽,他順便帶回去;又問了鄭稚初的病情,不禁啼笑皆非:這小子晚上睡覺貪涼,說死不關窗戶,生病純屬自作自受,怨不着誰。
保姆又說:“家裏什麽都有,就是小初想您的手藝,都這個時候了,一直沒開飯,我瞧他挺不高興的。”
石故淵看了眼表,将近一點。他對電話說:“我馬上到,您先把米淘上。”
石故淵其實挺驚訝,鄭稚初居然敢吃他做的菜,就不怕他下毒報複?又想到不久前在電梯裏的鬧劇,一時不自在。他打開車載音樂,用歌聲驅散鄭稚初殘存在他腦海中的低吼,專心在心裏拟了個食譜。
病人,無外乎清粥小菜;他較不準鄭稚初的口味,選了保守的雞肉蔬菜粥,再蒸個雞蛋糕,最後炖個梨湯去火;然而一進門,就被鄭稚初統統否定;不僅否定,還緊随着一連串猖狂的質問——
“我給你打電話是幾點?現在是幾點?你現在才過來,你他媽要餓死我?”
石故淵說:“不吃粥,那你要吃什麽?”
“你做飯你問我要吃什麽?!”
“給你做飯,不問你吃什麽,問誰?”
“你自己想去,氣得我腦袋疼!”
“那還是雞肉蔬菜粥。”
石故淵說完轉身就走,鄭稚初從床上跳起來,拉過他說:“你就不會動動腦子?我他媽天天吃粥,舌頭都淡出鳥了!”
石故淵故意擠兌他:“淡?那我多放點兒鹽。”
“操——你給我回來!”鄭稚初一腳把門踹上,捏着石故淵的手腕咆哮,“你純心氣我是不是?!”
石故淵瞟了一眼被禁锢的手腕,冷聲說:“松開!”
“不松!”鄭稚初梗着脖子,咬牙切齒,“你也不想想我喜歡吃什麽?以前你不是挺懂的嗎?怎麽,我爸死了,你腦子也沒了?”
石故淵不可理喻地看他一眼,說:“你餓着有瘾是不是?想讓我猜?那你餓着吧。”
“你!”
鄭稚初氣得直跳腳,冷哼一聲打算跟石故淵杠到底,可惜他感冒鼻塞,哼沒哼出該有的氣勢,反而吹響了一個巨大的鼻涕泡。
鼻涕泡像泡泡糖似的鼓脹成一只完美的球,挂在鄭稚初繃緊的臉上,圓潤的、柔韌的、光滑的、剔透的,搖曳生姿,搖搖欲墜,就是不肯破。
石故淵沒忍住,噗嗤笑出聲;鄭稚初臉色花花綠綠,惱羞成怒,甩開石故淵的手,扯下長長一條手紙,破罐子破摔地擤了個震天響的鼻涕,然後瞪着石故淵,帶着囔囔的鼻音,說:“我要吃你以前給我做過的那個面條!趕緊去啊!”
石故淵從記憶裏扒拉出這個多年前的小小片段,說:“就是個過水面拌醬,有什麽好吃的?生病就該喝粥。”
“合着我跟你說這麽半天,你一句人話也沒聽進去是不是?我他媽不想喝粥,就想吃你做的面條!”
石故淵說:“随你。”然後去廚房,不到十分鐘煮了碗面,讓保姆送上去;他到底覺得拌醬不妥當,于是打了個西紅柿雞蛋鹵;他也不打算多待,來看鄭稚初,不過是盡大哥的義務,看過了,表示了,也就足夠了。
石故淵穿上薄外套,摸出車鑰匙,打算保姆下來,打聲招呼就走;不料保姆原封不動把碗端下來,無奈地說:“石總,小初鬧着讓你端上去,否則不吃。”
石故淵裝模作樣看了眼表,說:“我一會兒有事兒,他不吃就餓着,餓急了就吃了。”
保姆有點兒心疼,說:“到底還是個孩子呢,平時家裏就我和他,鄭董前陣子剛走,小初鬧歸鬧,其實就是想有個人陪陪他……”
石故淵閉了閉眼睛,在心底長嘆口氣,睜開後伸出手,說:“拿來吧,我送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