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花閻細事
洞府之外,星光點點。
仙羽和戚懷恭坐在山石上,望着天邊一輪彎彎的月牙。
清回出洞口時,正好聽到戚懷恭在說話,聲音平淡微微帶些苦澀:“……父親說寧可打死我也不讓我學除妖道術,我從家裏逃出來,因為眼睛看不見,被人騙到風月場裏,差點受了欺辱,是香袖救了我。清風樓是個幹淨的地方,她替我謀了生計,閑時還會教我道術。她是個很好的人,別說她要複活白六郎,就算她叫我替白六郎去死我都願意做……”
仙羽雙手撐着額頭,将自己一張臉深深埋在陰影裏,口中溢出的聲音帶了滿滿的悔恨:“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回來找你……”
戚懷恭帶着笑的溫柔聲音說:“你現在不是回來了嗎,這就夠了,我很開心。”
花婉兮與戚懷恭相處過一段時間,對這個身有殘疾卻謙恭有禮的少年很有好感。她緩步行至戚懷恭身邊,放低聲音詢問他:“香袖将與白六郎開始新的生活,小海棠不久後會到閻明鏡府裏做使役妖,你們三個也該分道揚镳了吧。你有什麽打算嗎?”
戚懷恭沉默不語,只是搖頭。
花婉兮忽然說道:“你願意做我的徒弟,向我學習除妖道術嗎?”
戚懷恭面上又驚又喜,他猛地轉頭面向花婉兮,雖然眼睛看不見,卻直勾勾對着她的方向,顫抖着聲音問道:“我……可以嗎?”
花婉兮笑說:“只要你願意,現在就可以跟我回府。仙羽是我的使役妖,你來了我府上,就可以與舊時友人日日相見了。”
仙羽臉上亦是抑不住的興奮,不停錘着戚懷恭後背,叫他快些答應。
戚懷恭站起身,激動得手臂直在顫抖,上下嘴唇不停碰撞,卻不知該出口什麽話才好。
杜蘅若心急,連忙喚他:“師弟,你快叫師父啊!”
仙羽也在後面推了一把:“快行拜師禮!”
戚懷恭這才反應過來,也知道自己剛才一動不動站着太失禮了,便立刻躬身向花婉兮行禮,口中稱:“弟子見過師父,謝師父提攜之恩。”
再次回到烏石鎮那間熟悉的客店,清回等人收拾一下行囊,簡單吃些飯食,準備天亮後就出發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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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回與宜君、仙羽和翎鳶同住了這麽久,幾人之間生出了不少同寝之誼,如今要離開這間住了許久的房子,心裏竟有些微不舍。于是以杯盞為器,敲擊成樂,高歌飲酒,幾個人一起歡唱到了黎明。
花婉兮收了不少前來感謝她收妖成功的人家的謝禮,柳青鎮烏石鎮的都有。她頂着烏黑的眼圈送走了前來感謝她的人家,便背上包袱準備出發,好盡早回府補一覺。
當一衆人迎着晨曦踏上北上回京的道路時,幾乎所有人的心情都很好。
花婉兮高興,因為收了很多錢,外帶多了一個新弟子。
杜蘅若高興,則是因為多了一個師弟。
仙羽高興,是因為心心念念的友人終于可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日日長相見。
宜君也高興,因為府裏又多了一個人,愈發熱鬧了。
繪姬高興,則是因為終于解決完了烏石鎮的事,可以回家了。
清回高興,是因為得到了兩千年的修為,一路上她都笑得合不攏嘴,甚至差點從雲頭栽下來。
至于翎鳶,雖然沒有什麽令他特別欣喜的事情,不過桂州之行确實給他漫長無聊的時光帶來了些許快樂,況且大家都高興,清回也高興,他的心情也跟着舒暢起來了。
花婉兮一回府,直包袱一扔,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本打算起來就叫人置辦菜品杯盤,晚上辦一場慶功宴,叫桂州之行的所有人一起來慶祝慶祝。
誰知由于南北溫差太大,花婉兮從溫暖的桂州乍然回到京城,着了涼氣,越睡越覺得昏沉,口幹舌燥,鼻子透不過氣,竟是感了風寒,一下子休養了許多天。
清回在花府與其他使役妖輪流照顧花婉兮,閑時便回真翠山看看,或是尋一處僻靜山洞靜心修煉。幾日後,花婉兮病好了,清回則成功将妖丹中一百年的修為融入自身,變成一個八百年修為的妖怪。
時節接近初冬,京城愈發得冷了,尤其是在夜晚,霜重風涼。花婉兮小病初愈,特意将宴席擺在暖閣裏,溫酒待宴開。
此次宴席,花婉兮特意給清回的友人發了帖子,故而清回帶了應千行與雪暝等人同赴宴會。
開宴前幾天,戚懷恭曾懇問翎鳶可否方便帶舊交宋雨時前來一聚。翎鳶思及宋雨時修行結束,恰好可以借此時機結交兩個大除妖師,便點頭應允。
因這些緣故,花府上的慶功宴格外熱鬧些。
閻明鏡與繪姬亦被邀請在內。
閻明鏡的身體早已恢複過來,沒有大礙。此時仍顯蒼白的臉色,恐怕只是他心結未曾恢複的表明。而花婉兮略顯憔悴的神色卻實打實是病出來的,但卻因完成任務賺了錢心內歡喜,故而将面色映襯出了幾分光潤。兩人坐在一起,對比甚是鮮明。
上菜之前,清回等人坐在暖閣中說說笑笑。小攸技癢,不耐煩一直坐着等菜,得了花婉兮的應允便去了廚房,同花婉兮府上的妖廚師一拼高下。
不多時翎鳶與大風同降,手邊牽了個年輕姑娘前來赴宴。陌生的漂亮姑娘一出現,清回等人忽然安靜下來,靜靜等待翎鳶為宋雨時做引薦。
宋雨時是翎鳶的主人,翎鳶是宋雨時的使役妖。說起兩人的淵源,便不能不提執刀使蘇玖。當年正是宋雨時的父親,為了兒女的平安,求到了蘇玖面前,雪女又替蘇玖接下了請求,轉頭交給翎鳶。翎鳶不願辜負曾經的情義,便應下此事,做了宋雨時的使役妖,護她周全。
妖怪的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有時候哪怕是再不相幹的妖怪或除妖師,将其中種種關系順藤摸瓜牽扯幾圈,總是能與自身搭上邊的。
清回與蘇玖等人望着這個曾經差點讓蘇玖成功轉世的夙願之源,感嘆之餘亦是興趣不減。
這宋雨時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與戚懷恭同齡,約莫比花婉兮和閻明鏡小上兩三歲。
許是從小營養不良的緣故,她個頭不高,只到翎鳶胸際。一張臉卻明媚昳麗,鬟髻齊整,額發分明,給人一種水靈剔透之感。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了兩輪月牙,看起來嬌妍可愛。
她淺笑開口,音如脆鈴,向花婉兮與閻明鏡問好,行了極合規矩的禮節。
花閻二人此前答應過翎鳶多加照顧這個女孩子,故而兩人也不端架子,溫聲叫宋雨時入座。
翎鳶入席時特意選了一個離戚懷恭不遠的位置,好叫宋戚二人相認敘舊。宋雨時與戚懷恭這兩個兒時舊友再見,自是一番驚喜不提。
把酒言笑間夜宴開席,一盤接一盤飯菜酒食被妖法托着,井然有序從後廚飄出來,安安穩穩落在每個人的食案上。上完了菜,小攸才從廚房出來,重新入席,嘴角掩不住得意的神色,笑着對蘇玖說:“我把廚房的妖怪全弄哭了,一個個哭着鬧着要拜我為師。還有個黑熊變的女妖非要嫁給我,攔都攔不住。唉,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清回在一旁聽到,噗嗤笑出了聲。她閉着眼輕輕一嗅,便知道哪些菜是小攸做的,哪些菜是花府的妖怪做的。一經對比,清回再一次深刻認識到了小攸做的飯簡直堪比食神。
此次晚宴,名為慶功宴,可是清回知道主要是辦來為閻明鏡壓驚的。畢竟說到底,閻明鏡其實是個受害者,迷戀上了一位女子,可這個女子滿腦子想的卻是借他的靈魂血肉複活前世的戀人。花婉兮自忖好歹與閻明鏡共事一場,看在以往情義的份上總要替他辦個宴席安慰一下。
對此,閻明鏡倒是欣然接受了。
他這晚沒有束起發冠,而是學着妖怪的樣子,将頭發随手一紮,剩下的部分,任由它散着。身上則穿着簡單的白衣,顯得他整個人線條柔和,溫雅風流。
清回很想知道閻明鏡醒來之後是怎樣報複取他血肉複活前世的香袖的。可惜她這幾日不是在照顧花婉兮,就是在修煉,很少聽到閻府的消息,正好宴席上見到翎鳶,清回便招了手叫翎鳶過來,将心裏好奇的事向他打聽一番。
翎鳶手中無意識地搖晃酒杯,面上卻是哭笑不得的表情。
“還能怎麽樣,人都複活了,還能追過去把人殺了不成?不過明鏡也幹不出來這事!我問他恨不恨香袖來着,結果你知道他說什麽?他說他早就知道香袖的企圖,他根本就是自願的。”
清回聽後亦是感嘆不已:“沒看出來閻明鏡是這麽癡情的一個人,喜歡香袖竟然喜歡到願意讓她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
翎鳶眉角一挑,疑問道:“誰告訴你閻明鏡喜歡香袖?”
“他在烏石鎮的時候,日日出入清風樓,這你都看到了,他不喜歡香袖總去找她幹什麽?”清回一邊說,一邊以一種“你不懂”的表情看着他。
翎鳶憋了滿臉的笑意,終于咽下口中的酒,笑問清回道:“你做婉婉的使役妖這麽久,知不知道婉婉是會彈琵琶的,而且彈得很好?”
“知道啊。”清回答。
“那你覺得,明鏡在清風樓看到一個會彈琵琶、且刻意勾引他的女妖時,想到的會是誰?”
倏忽之間,清回想到在花府紅葉遍地的後院裏,于木葉之後淺藏的閻明鏡的衣角。
她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只是她以為閻明鏡僅僅是對會彈琵琶的女子有好感,而最終迷戀上了香袖而已。
翎鳶滿上酒,一字一句解釋道:“明鏡和香袖不過是你情我願的逢場作戲罷了,互相都把彼此當做替身。明鏡覺得對不起香袖,這才送了她白六郎的第九世血肉魂魄。”
“而且啊,這中間還有個波折。”翎鳶片刻後,斜了清回一眼,悄咪咪對她說,“明鏡原本并沒打算和香袖糾纏太長時間,他最初只是覺得香袖琵琶彈得好,他喜歡坐在清風樓,一邊聽曲,一邊回憶花婉兮,他本打算聽兩天便繼續追查烏石鎮的妖怪。可是花婉兮竟也頻繁出入清風樓,甚至為一年輕男子——也就是戚懷恭——一擲千金。明鏡心裏就不舒服了,為了和花婉兮鬧別扭,故意日日停駐清風樓,卻沒想到這一停留卻恰好發現香袖便是烏石鎮怪事的始作俑者。一來二去的,便有了我們看到的事。”
這一番秘聞也是将清回聽得津津有味,翎鳶話頭剛落,她便笑嘻嘻問道:“這都是閻明鏡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