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潮熱
宋卿時直接将逢夕帶回了家。
柳秋秋還在等着逢夕回來繼續看戲呢,并不曾想,左等右等也沒等來人,倒是等來了一條訊息——
她面帶笑意地點開,剛看了兩眼,臉色就以光的速度黑了下去。
“操——”
祝楊還在翹首以盼地等着逢夕回來,準備将剛才差點就能遞出去的微信再遞一遍。柳秋秋咬着牙打斷這一切:“不用等了,他們回去了。”
看得出來,她似乎憋了很大一股氣。
“啊?怎麽就回去了?我這微信——”
陳京儀也看向她。
柳秋秋很想說,但是她沒敢說。只能道一句:“算了吧,你追不到的。”
她在這收拾着尾巴,應付走了極不情願的祝楊。
一直到沒人了,陳京儀才笑她:“被罵了吧。”
柳秋秋撇嘴。
但她很不服氣。
“他到底怎麽想的啊?我要瘋了。”柳秋秋仰天長嘆,不過片刻,又撈過手機,一邊操作一邊嘀咕:“不行,我不信了還。”
車子平穩行駛在路上,逢夕玩着手機,手腕是全然露出的,上面戴着的赫然是他送的那條寶石手鏈。這條手鏈為她今晚的明豔增色了幾分。靜谧之中,她聽見宋卿時忽然開口:“有想找個男朋友嗎?”
她的指尖一頓。她知道,是因為剛才的事情,他指出了出現在她面前的這個男的不妥,他們算是黃了,所以他才會問這個問題。也沒別的意思,就是剛好碰到這個事情,突然打開了關心的這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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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夕在心裏斟酌着該如何去答。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們好不容易觸碰到這樣敏感的話題,她得好好回答,不然,若是永遠停留在原地不動,那麽她的小夢想又如何成真呢。
她這些年在他身上潛移默化地受到的影響太多,她不确定這些是不是也是他教出來的。如果是的話……那她豈不是将他教的東西用在他的身上?
單是想想,逢夕就有些心虛。
她輕笑:“你怎麽也管起這些啦?”
宋卿時第一反應便是她話中最關鍵的字眼:“也?”
也就是說,還有很多人在操心她的感情問題?
他的聲音裏有些不可思議。
這個他倒是不知。
在他眼裏,她年紀還小,還不着急這些事。直到此刻,他的這個思想才被驟然打破。
逢夕微垂下眼,裝作不經意地說道:“年齡也到了嘛,是會有人說起這些。”
他偏過眸,目光沉着在她身上,似有微頓:“他們說什麽?催你嗎?”
“還好,就是會聊一下。也談不上催,算是讨論下這個問題,也會探讨下是不是該談了……之類的。”
宋卿時腦海裏掠過了一遍可能會同她說這些話的人——他的眉尖也在慢慢蹙起。
逢夕沒有再說。點到為止,應當适當,不可多度。再多一些,她也擔心自己演繹不好。
她心跳如鼓,跳動得激烈。
其實這話裏的真實性還是蠻高的。畢業後,這個話題确實已經被提到了明面上,她和同學間、朋友間是會說這些。尤其是臨近畢業的時候,她收到的告白數量呈數倍增長,當時很多朋友勸她要不不要拒絕得這麽快這麽狠,有的還是不錯的,可以考慮考慮。見她還是搖頭拒絕,他們恨鐵不成鋼地搖頭嘆息。
她輕輕彎唇。現下她只是叫他知道了一角而已。
她的神思飄了一圈,又被他的聲音勾回來,“那你呢?你怎麽想?”
她仍然是笑,盈盈地看他,“你呢,你又是怎麽想的?”
輕飄飄的,就将問題抛回他的手上。
宋卿時一哂,難得無言。
他沉靜地看着她,“……你還小,不要着急。慢慢挑選,無妨。”
一個問題抛來抛去,最終誰也沒有回答。
即使是他先問出口,當問題落回他手中時,他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也依然沒有回答。卻是還知道反過來叫她不要着急,慢慢挑選。
四兩撥了千斤,最終誰也沒接秤。
逢夕看着他,扯了扯唇,又偏頭移走視線,淡應:“嗯。”
她轉走了頭,沒有再理他。如果解讀一下她的反應,可以讀出她好像是對什麽不滿。但如果要解讀成她只是随意的一個動作,好像也行。
他們之間隔得不遠,有幾縷淡淡的香味飄來,亂着弦。
宋卿時望着她的後腦勺,良久,才收回視線,往後一靠,閉目養神。眉心微折,好似被千斤擔沉在上邊壓住了眉。
回到家後,時間說早不早,說晚不晚。逢夕進了房間以後就沒有再出來,應當是直接洗洗睡了。
宋卿時找了一盒樂高出來,放在桌上開始拼。之前宋詩谙一次性買了很多東西放在這裏,說是送他,這個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一直沒動。
他機械地拼着,像個拼樂高的機器人。
偌大的房子裏,一點旁的聲音都沒有,很适合讓人冷靜下來思考一些事情。
拼完一朵花後,他拿在手裏打量着,望之沉默。
時間一點點推晚,他起身,走到她的房門前,猶豫須臾後,将花留下,随後緩步回了房間。
始終沉默,始終和緩,如窗外夜色那般沉靜。
逢夕睡前刷了一會朋友圈,在刷到某一條時,她指尖頓住,略精神了些。看清內容後,她握住手機半晌,仍是切回聊天頁面,找到沈清悠的聊天框,發去一條消息:【剛看到媽媽發的朋友圈,才知道你去了醫院。怎麽樣?還好嗎?】
剛才那條朋友圈是戚榆發的,拍的沈清悠的側顏,配字:【我的乖乖寶貝,又受罪咯。】
底下有一大片關心和慰問,都是她和戚榆的共同好友,也就是各家親戚。
沈清悠竟也還沒睡,很快回複:【哈哈,沒事啦,今天就是去做個檢查。】
逢夕:【你身體不舒服?】
沈清悠:【老毛病了,最近是疼得有點嚴重[嘆氣]】
沈清悠:【來檢查一下,比較放心】
逢夕抿了下唇,垂眸出神。不知不覺中,捏緊了手心。幾秒後,她敲了幾個字:【嗯,那你多休息,早點睡。】
是啊,老毛病了,她當然是知道沈清悠的病。從剛回來的時候就知道。
她是先天性心髒病,從小就被沈家人捧在手心一樣小心地養育,好不容易才養成了如今的這般好模樣。
對身體不好的孩子,還是嬌弱的女孩子,家裏人總會更上心一些,更呵護一些,也難免更偏愛一些。注意力總會下意識地放在她的身上,擔心她出事,希望她健康。沈家将她從一個小嬰兒養大,這麽多年,很有照顧她的經驗,他們也的确是将她照顧得很好。不止是身體上,還有精神上、生活上,她都是優渥的。
後來認了親後,林家父母一直記挂着她,時常打電話來詢問她平安,亦是時不時就要送來新鮮瓜果,他們認為沈清悠身體不好,吃這些會對她好一些。
逢夕問了情況,也關心過了,就打算結束這次對話,但是沈清悠沒有。她好不容易與逢夕聊一次,好像有很多話想說似的。
沈清悠:【夕夕,媽媽一直在念叨你,說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每天都備着你喜歡吃的菜,就是等不到你回來做給你吃】
沈清悠:【哈哈,她好想你哦,幾天不見而已嘛,但是沒辦法,長輩好像都是這樣】
逢夕知道,她這是在暗示自己回家。
暗示她說,戚榆很想她,每天都準備好給她做她喜歡吃的菜,她已經離開好幾天了,該回家啦。
可是她又怎麽知道。
自己是真的不想回家。
不想去看所有人的眼裏都盛滿另一個女孩,不想去看他們的注意力都只在另一個女孩身上,也不想進入那個以別人為主角的世界。
她好像,并沒有很大方。
小氣狹窄,斤斤計較。
是一個很糟糕的人。
她看了一會天花板,忍退那一股情緒,右手無聲地摩挲着左手手腕內側。
逢夕:【沒事啦,有你在呢,有你陪媽媽。你最近身體不舒服,媽媽也能多照顧下你。】
逢夕:【我在這裏很開心,廚師也都會做我喜歡吃的菜,你跟媽媽說,不用惦記我這邊。】
她刻意地裝作沒有讀懂她的深意,避重就輕地繞開話題,與她道了晚安。
沈清悠縱使還想繼續,縱使還想着要不再挑明一點,此刻也沒了辦法。
逢夕擁過被子,盯着手腕發呆,遲遲無法入眠。洗澡前腕表已經被她摘下,此刻手腕空蕩蕩,整個手腕內側清晰入眼,上面的劃痕就像是精美的白瓷上面被人劃了幾刀,硬生生毀壞掉了這瓷器完美的美感,叫人慨然覺得遺憾惋惜。
這是六年前的事兒了,也是她回家第二年發生的事情。
剛回家的時候她年紀并不大,但她自小情感就比常人要細膩些,對情緒的感知和捕捉也都要更敏銳一些,感性,還有些敏感,主要是安全感不強所引起的吧。
林家爸媽從她小時候起就忙碌于賺錢,整日地打工,很少管她,後來林衡出生,他們才開始多管了一點,但也談不上十分的用心,對他們都算是放養。林衡的作業什麽的,她管的都比爸媽管的多。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她會比較沒有安全感。但那時候還好,感覺不到太大的差距,反正吃喝住行爸媽都會管,沒有說過得特別好,但日子也是尋常。
直到沈家人出現。
她有了全新的家人,而沈爸沈媽和她從前的爸媽亦是完全不同。
他們很歡迎她的回來,她剛回來時,戚榆時常紅着眼将她抱在懷中心疼。
可是她回來了,沈清悠卻沒有走。
錯誤好像矯正了,又好像沒有。
很快,她就見識到了他們與沈清悠的相處。看見他們對沈清悠無微不至的關心,看見他們操心沈清悠所有的事情,他們就像愛她一樣愛着沈清悠,甚至因為他們認識更久、彼此熟悉,而相處起來會更熟稔一些。
再後來,有一次深夜,沈清悠心髒病發,他們急急忙忙地帶着她入院,沈晝大一些,也跟着去了,沈清鶴比較小,則和逢夕一起留在了家裏。家裏有很多阿姨在,所以沈爸沈媽并不用擔心他們。
沈清鶴當時在睡覺,一覺醒來看不見爸媽兄姐,大鬧特鬧,阿姨們怎麽哄都沒用。逢夕試着阻止了下,但是也沒有用,沈清鶴看都不看她,甚至還對她抱有很深的敵意:“我才不認你是我姐呢!我姐姐只有沈清悠!我要去找我姐!”
不認就不認吧,逢夕也不是非要他認不可。對她來說,他也不過只是一個剛認識的陌生人而已,頂多就是比陌生人多了一層血緣關系。
她以為爸媽很快就會回來,然而不然,剛認到爸媽的她,一連大半個月沒有再見過他們。
她就像個被抛棄的孩子,他們只給她留下了阿姨照顧她飲食起居,而他們則帶着其他的孩子遠走。哦,對,還有一個沈清鶴。但她想,還不如一起帶走呢,也省得他每日都要在家裏鬧,非要阿姨們帶他去醫院“找姐姐”。
逢夕深切地感受了一次被留下的感覺。
她沒有像沈清鶴一樣和阿姨們鬧,也不曾說過自己想見他們,但每日都會期待一下,會不會一覺醒來就看見他們回家了。
大半個月後,他們終于回來了。再次見到沈清悠的那天,她的臉色蒼白到沒有血色,被爸爸抱着進的家門。
那天之後,爸媽的注意力也依然全都放在沈清悠的身上,他們擔心且焦灼,沈清悠的事情,不管大小他們都要親自過問、親自操心。
人的精力有限,分去了那邊這樣多,沈晝和沈清鶴也要分一點,剩到逢夕這邊自然所剩無幾。
一直到小半年後,沈清悠康複得差不多了,小臉上重新有了健康的血色,情況才慢慢緩和。
可是那一次的事情,逢夕記得很深很深。
也是從這時開始,她格外的在意起了某些東西。會去刻意地觀察,也會格外地計較。只是她的性子使然,她不可能說出來去争,那些情緒全都被埋入了她的心底。
她從那一次開始觀察,而也是從那一次開始,揭開了父母一次又一次偏待的事實。
她的心事越來越重,心思也越來越深。
她好像越來越不開心了。
她不明白,為什麽,明明這是自己的爸爸媽媽,明明清悠不是他們的女兒……到底為什麽會是這樣的?
她知道清悠的名字來源,出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父母寄予在她身上的對女兒的寵溺疼愛,亦是父母愛情的一個寄托。他們還很細致地請人給沈清悠算了算,算到她命中缺水,所以将“青”字改成了“清”字。
那時她是第一次知道,原來父母可以這麽愛自己的女兒,原來一個女孩的名字可以美好到這個地步。
他們有多疼愛清悠呀?疼愛到後來沈清鶴起名時都是跟着她的“清”字起的。
逢夕知道得越多,她就越痛苦。深夜裏她哭濕了好多次枕巾,枕巾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卻無人知曉她心中心事。
日複一日,如此以往。
直到她的抑郁症爆發。
她狠狠劃傷了自己的手腕,帶着奔向死亡的決絕,帶着放棄掙紮的絕望,她才多大的年歲呀,就不再想要這條生命。
刀口有些鋒利,那個地方又是血管所在,鮮血很快迸發而出。
她平靜地看着血液流逝,毫無所覺,像個木偶。
直到門被宋卿時從外面狠力踢開,他強行闖入,強行地打斷這一切。
失眠好久,逢夕終于睡着了,室內漸漸響起綿長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