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傷疤
高溫肆虐的下午, 踏進灌滿冷氣的超市如同重獲新生。
看着時憂噠噠噠地沖到儲物櫃存包,穆嘉翊動作一時有些僵硬。
從小到大細數起來,他還沒和異性一起來過超市這樣極具生活氣息的場所。
不遠處的少女取下背包, 頭頂上的一格儲物櫃應聲而來,她踮起腳把東西放上去,動作有些笨拙。
穆嘉翊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該去幫她。
反應過來的時候,時憂已經費力地存好了自己的東西。
穆嘉翊收回眼, 轉而去旁邊推購物車。怎料, 手還沒碰到推車橫杆, 少女又從身後跑出來, 興沖沖喊, “我來我來!”
一樓是生鮮蔬果,不在他們的目标範圍內, 時憂看着入口處的導航圖,提議道,“就去二樓逛吧, 那兒有生活用品。”
得到穆嘉翊的應允, 她樂此不疲地把購物車推到自動人行道,穆嘉翊跟着她的腳步一起踏上。
扶梯緩慢運行, 她背過身,後腰抵在購物車的橫杆處以免它滑下, 朝向穆嘉翊開口, “但我想不出要買什麽……”
“轉回去。”穆嘉翊不耐煩地打斷, 看着她的動作,“你腦子裏是不是從來沒有安全兩個字?”
“哦……”時憂讪讪應下, 依言轉身。
穆嘉翊說得對, 她剛剛背對扶梯運行方向, 的确有可能稍不注意在出口處絆倒。
安靜地到達二樓,兩個人都沒有主動開口說話。
時憂心裏還想着剛剛那個問題,自顧自推着車走在前面。
身後的少年突然握住購物車的橫杆,頓了頓,在時憂疑惑的目光下硬邦邦開口,“……我剛剛不是故意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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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憂愣了一瞬,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彎着眉眼笑起來,“我知道,沒事啊。”
見她完全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穆嘉翊更覺得別扭。
少年別過臉,眉眼壓得很低,神色略顯不自在。最終還是接過了她手裏的推車,“我來,你要玩就在邊上扶着。”
時憂笑嘻嘻地應聲好,又問,“我們買什麽啊?”
生活用品這個分類雜而多,如果是送給老師的話,既要得體又要實用,她一時拿不準主意。
穆嘉翊心裏已經有決定了,“毛絨坐墊和熱水袋。”
“?”
“不是,”時憂不敢置信,語氣都變得飄忽,“我們過的是同一個季節嗎,現在難道不是夏天?”
她聯想此刻室外的驕陽,實在無法理解,“這麽大熱的天呢!”
在時憂的質疑下,對方目不斜視地帶着她走到相應貨架,一邊漫不經心解釋,“過幾天就冷了。”
穆嘉翊在渝城生活十幾年,他的印象中這座城市向來只有夏冬兩個季節。
春秋的過渡往往只在彈指一瞬,有時甚至來不及做任何準備就能一秒入冬、一秒入夏。
九月份的渝城的确還在忍受夏天的餘溫,但中秋節往往是一個界限分明的氣候變化節點。
在那之後估計就要忍受一段時間的陰雨連綿,保暖用品或許能派上用場。
“先買着?”穆嘉翊掀起眼皮,詢問般看她,“你怎麽想。”
時憂思考一瞬,“……也行。”
雖然早了點,等到了秋冬确實實用。
她挑選了幾種款式不同的坐墊,又問,“你們這兒都那麽早降溫嗎?”
穆嘉翊睨了她一眼,“你哪兒的人?”
“也算渝城人吧。”時憂挑了這麽一個答案回複。
“那還分這麽清楚。”穆嘉翊輕哂,“一口一個你們。”
他嘲了兩句,這才回答時憂剛剛的問題,“降得快,升得也快。”
等秋老虎一來,又該有一陣潮熱。
總歸是反複無常。
時憂撇了撇嘴,沒什麽太多想說的。
她大部分時間都忙于生活,從來都沒心思留意季節流轉和氣候變化。
只不過,穆嘉翊看上去這麽冷淡又毫無生氣的一個人,似乎表面上的他相差太多。
時憂看着他挑選完東西起身的動作,默默把剛剛的對話記在心裏。
采購結束,他們一起去收銀臺結賬。穆嘉翊拿出付款碼的那一瞬,時憂明顯觀察到了對面收銀小妹臉上浮起的不正常潮紅,自己同他說話時過于躲閃的目光。
時憂單手成拳,掩着嘴偷笑,心道有意思,不禁擡頭看向身側的少年。
冷白的頂燈打下來,穆嘉翊臉部輪廓線更顯得利落分明,起伏有致的側顏幾乎是天生的藝術品。
絲毫不拖泥帶水的付款動作無聲又為他貼上了“哥很有錢”的标簽。
難怪都說付款的男人很帥呢。
就算把年齡下壓,十幾歲的男孩也能輕輕松松惹得陌生人一陣臉色。
就是幫他無形打上這個标簽的……是班費罷了。
時憂在自己的笑了一陣,這才開始關心班上的公款,“咱們班費還剩多少?”
穆嘉翊把屏幕遞過去給時憂看,“沒了。”
不僅沒了,他還自己往裏墊了點。
時憂訝異地“啊”了一聲,難怪剛剛聽收銀員讓他換一種付款方式把餘款結了。
他們現在用的班費是理十九班上學期結餘的,時憂也補交了自己的一份用來給教師節買禮物。
他們之前算了算,如果正常消費的話應該是剛好夠。
時憂有些苦惱地揉了揉發頂,又問,“那我們現在去哪?”
穆嘉翊在這家超市有會員,可以預定在教師節當天送貨,他們不必提着購物袋離開。
宋熙西和班長去了花市,在商量如何包花的事,蔣糾不知道跑哪兒去買u盤了,直接斷聯,怎麽也找不着人。
“去藥店。”穆嘉翊最後看了眼時間,把手機塞回兜裏,下巴揚了揚朝時憂示意,“把包拿上。”
“對哦,差點忘了!”時憂一邊去找儲物櫃,一邊問,“去藥店幹嘛?”
“買點膏藥。”
“天一冷王勝仔就風濕。”
時憂頓了頓,沒料到他還會考慮這個。
在原地啞了片刻,又讪讪開口,“可咱們沒錢了……”
話落那瞬,少年輕輕扯起嘴角,看上去有些無奈。
他長臂一伸,在她頭頂的儲物櫃幫她把書包拿下,要笑不笑地在她耳邊開口,聲線低緩而好聽。
“算我的。”
還沒到藥店裏,時憂先在便利店停下了。
路邊有只流浪狗一直朝她搖尾巴,時憂瞧它可愛,“嘬嘬嘬”地就開始逗。
穆嘉翊開始還在旁邊頗有耐心地等了會兒,直到聽見“嘬嘬嘬”的聲音變成了一人一狗此起彼伏的“汪汪汪”,他實在忍無可忍。
“你就不能注意點?”穆嘉翊語氣很冷,“腳上還有紅腫,萬一被狗咬了。”
“這有什麽,它不會咬我呀。而且我腿上的包沒破,被小美舔了舔也沒關系的!”時憂蹲在地上,眉飛色舞地和小狗做鬼臉。
才認識五分鐘,她就已經給人家取了個小名了。
接着聽見她繼續開口:“你覺不覺得它真的好漂亮,完全不像是流浪狗呢!”
穆嘉翊不耐煩地看過去,頭發半紮的少女和面前的泰迪犬玩得正歡。
沒等他開口催促,時憂已經知趣地起身,急匆匆往便利店裏跑,“我給小美買根肉腸,喂完就走!”
她身影沒入店內,外面就只剩下了穆嘉翊和泰迪犬無聲對望。
剛剛對着女孩撒歡的棕褐色小狗,看到穆嘉翊的那一刻倒像只倨傲的貓。
它睜着黑亮的眼球,舌頭被熱得伸出來一點,尾巴一個勁地搖晃,朝着他得意洋洋地“汪汪”了兩聲。聲音高昂又輕快,似是用這種方式彰顯它的得寵。
穆嘉翊輕嗤片刻,這會兒才真正看清這只“小美”的模樣。
在他眼裏,所有泰迪的長相都差不多,一只狗該有的它都有,其實算不上多好看。
至于為什麽不像流浪狗——穆嘉翊從前來這條街就見過它,是被附近網吧東拉西扯給養大的,壓根不愁吃住,生活甚至算得上有滋有味。
不過——
隔着一面透明玻璃牆,穆嘉翊的視線落在便利店內挑選肉腸的少女身上。
或許是平常營養不良的緣故,時憂除了體型很瘦之外,頭發也微卷偏棕。她眼睛亮晶晶地笑着看過來時,莫名和眼前這個傻不愣登的泰迪小狗重合了。
唯一不同的,就是時憂皮膚太白了,和這只棕黃鹵蛋完全不同。
穆嘉翊和小美對望了會兒,突然難捱般溢出聲輕笑。
時憂還在裏面挑挑選選沒出來,他一時興起,正打算勾着身子陪這小狗玩會兒,意料之外的譏笑聲從身後傳來。
“呦,這不是穆大少爺嗎!”
轉身看到那頭黃毛的時候,穆嘉翊突然覺得腳邊這只棕鹵蛋順眼多了。
他目光掃過去,戲谑地擡了擡眉梢,這附近都是黑網吧,能遇見唐志傑也不算奇怪。
慢條斯理直起身子,穆嘉翊哼笑了聲,“有屁就放。”
對方主動找上來的原因無非兩個,要麽這次人帶得多點,要麽就是成心犯賤,給他尋不痛快。
唐志傑上次回家被他爹拿着皮帶抽了一頓,疊着穆嘉翊打出來的那些傷一起,至今還沒愈合幹淨。
他沒帶人,的确不打算貿然和他沖突,就是單純想過過嘴瘾。
熾熱陽光焦烤大地,他站在受陽處,不禁難耐地眯起了眼,正好也瞥見了便利店裏穿着背帶褲結賬的娉婷少女。
“我說怎麽沒在網吧裏見着您呢,”唐志傑揚起一個不懷好意地笑,“原來是在這裏陪馬子呦……”
穆嘉翊的眸光冷下來,“我給你現在滾的機會。”
手上還拿着時憂那把粉嫩嫩的太陽傘,修長的指節因為用力而陷在傘身布料中,手背經絡凸起,愠怒已然顯而易見。
唐志傑還不識趣,抽出兜底最後一根劣質煙,松松咬在嘴巴裏點上,賤嗖嗖地開口,“正好得買點煙了。你不進去陪你馬子,我可就陪了!”
青白色的煙霧騰升,他難看地咧着嘴笑,呼吸之間把煙氣灑了穆嘉翊一臉。
唐志傑這個動作是故意的。
認識穆嘉翊的人都知道他的禁忌,他不沾煙,也最讨厭煙。身邊朋友玩得再渾,只要他一在場,煙這玩意兒多少都會收斂點。
而他就是要給穆嘉翊找不痛快。
一大老爺們,難不成有什麽難言之隐,連煙都不敢碰。整天在外邊一副牛逼哄哄的樣子,實際上就是個慫蛋。
刺鼻白色噴霧猛然噴了穆嘉翊一臉。
唐志傑心裏暗爽,直白的話沒膽子說,只敢在心裏罵,正準備再隐晦地陰陽怪氣兩句,喉嚨下一秒就被生生扼住。
耳邊是疾風被帶動的迅猛聲響,穆嘉翊拿着傘擡手,彎鈎狀的手柄抵着唐志傑的喉上。
精準又帶着力道的動作讓他脖子間的皮膚下凹,唐志傑渾身僵硬地頓在原地,在這一刻突然吓懵了,那根劣質香煙被抖落在地,唇齒間哆哆嗦嗦地嗫嚅着,“诶诶诶別……”
沒等黃毛抓住能後退的機會,穆嘉翊輕呵一聲,倏然用傘柄勾住他的衣領往自己這邊帶,轉而用勻稱有力的拇指摁住他的咽喉。
熾熱金光下,半截煙頭躺在地上靜默燃着,穆嘉翊眸光鋒銳而冷冽,眉宇間是從未有過的暴怒,開口時的聲音又低又沉。
“我開始不是讓你滾了。”
“還特麽犯賤?”
唐志傑已經窒息地發出“呃、呃”的單音節,手腳并用地揮舞着,狼狽不堪地向他求饒。
一旁的泰迪犬聽不懂也看不懂,但已經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感受到四下環境的不妙,身影飛快地閃過,奔向剛從便利店買完東西的少女。
時憂出門那瞬正好看到這一幕,手腳冰冷一瞬,急急開口叫住,“——穆嘉翊,別動手!”
被盛怒萦繞的少年似乎有片刻的愣神,手上的力度松了些,對面矮他一截的黃毛開始大口喘氣。
時憂小跑着過去,白底運動鞋無聲碾過地上猩紅的煙頭,她踮着腳握住穆嘉翊的手,搖頭,語氣帶喘,“別動手,不值得。”
也就是這時,時憂指腹細膩的肌膚下,觸摸到一塊從未注意到的圓形粗粝。
很淺很淡,像是被什麽燙出的疤痕,跟着他從小長到大。
悶熱的空氣像是被緊緊地膠住,沉重得讓人感到呼吸都不複通暢。
時憂盯着他的側臉,穆嘉翊遲遲沒有看過來,唯有鴉翼一般的長睫輕掃,蓋住他眼底晦暗情緒。
“你別管。”他銀色冷淡,是透骨的寒。
“不行,”時憂一下一下地輕撫他的手,試圖讓他徹底松開,執拗地繼續開口,“我要管。”
僵持片刻,穆嘉翊冷哼着“呵”了聲,妥協般放開手,退後一步。
黃毛暫時安全,似乎是仗着有時憂攔住穆嘉翊,他又開始賤嗖嗖地譏諷,“沒想到還是個耙耳朵呦……”
穆嘉翊忍着再次動手的沖動,沉着眉目輕扯嘴角,緊握的雙拳凸起堅硬的關節,線條冷而鋒利。
本以為事情就這麽結束,時憂突然蹲下身,撓了撓小美的頭,不知所雲地說了兩句什麽。
下一秒,棕褐色的泰迪犬發揮了小型犬特有的敏捷和兇猛,風一般沖向面目可憎的黃毛男聲,伴随着一陣尖銳又高昂的鳴叫,很是吓人。
“汪汪汪——!”
“小美,上啊!”時憂在它身後氣沖沖地跺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很認真地幫人洩憤。
少女的聲線清脆悅耳,夾雜着怒意也像是嬌嗔,就算在路邊罵街也沒有半點殺傷力,和人吵架絕對是戰鬥力最弱的那個。
穆嘉翊卻起不了半點調侃的心思,徹底在原地僵住了。
蟬鳴狗叫交織混雜,馬上又傳來黃毛男生逃跑時不絕于耳的罵聲。
在這片黑網吧遍地的街道裏頓時混亂一片,而街角輕晃着的黃桷樹下,微風輕輕吹起少女的發絲,穆嘉翊看着她生動十足的表情,心底一片怔然。
“讓你欺負穆嘉翊!”片刻,時憂看着戰勝歸來的小美,歡歡喜喜地對着黃毛離開的地方罵。
她的手還握着穆嘉翊的拳,捧到嘴邊輕輕吹了吹那塊被燙傷的疤痕,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笑,“呼呼就不痛啦。”
像是有什麽堅硬的東西,正一點一點地無聲剝落。
他那一刻說不出話。
作者有話說:
時憂:我不能動手穆嘉翊也不能動手但這仇必須報氣必須出!
AAA金牌碼字員川川今日任務完成!明日見!感謝訂閱的寶寶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