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彩虹
渝城的氣溫到底還是沒有降下去, 滾燙熱浪席卷城市裏每一個角落。
站在公交車裏,上半身浸在空調冷氣中,腳底卻接觸到一片滾燙, 鐵絲車廂似是焦烤在燃燒的火裏。配上龐大公交哼哧哼哧的發動聲,有一種腳踩風火輪行進的錯覺。
暈車的乘客打開車窗透風,帶着熱氣的風撲面而來,灌入整個公交車裏, 一時冷熱交雜。
時憂好久沒和易馳生一起坐公交車上學, 兩個人面對着而站, 他單手拉着面前的吊環, 她握住身側立着的長杆, 相顧無言地過了幾站。
汗水聚在面頰,時憂不太喜歡這種黏膩的感覺, 從兜裏拿出一張紙擦了擦,擡眸看到易馳生的下颌。
寸頭少年繃着一副兇巴巴的表情,一路走來遇上的小朋友看着他就跑, 因為額角汗水而蹙起眉頭的樣子更甚。
時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塞給他一張紙。
易馳生今天很奇怪地提出一起上學,讓時憂有些意外。
這段時間他對她總是避之不及, 怎麽可能主動同行。
時憂直直地看着他,兩個人視線短暫地交接一下, 易馳生終于還是敗下陣來。
“你昨天……去哪裏了?”他別過頭, 語氣別扭。
時憂沒有立刻回答, “你很想知道?”
她一板一眼說話的時候偶爾也能擠出唇邊的酒窩,卻沒有笑起來的那樣明顯。
面對青春期捉摸不透的弟弟, 她實在起不了是開玩笑的心思。
“那你不如先告訴我, 這段時間躲我是什麽意思。”她很平靜地陳述, “去年我就告訴過你,我不想跟爸爸一起走。就算非要回來,也是拖到高二了再轉過來。”
“你愛什麽時候回我不管,咱們又不是連體嬰兒,你非拿這件事和我生氣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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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易馳生聲音沉悶,一米八的大高個,在時憂面前氣場一下子降下來。
過了兩秒又糾正,“開始是有點——本來以為和爸爸一起生活會穩定下來的。”
他們家的家庭關系比較複雜,父母不是離婚勝似離婚,自打時憂和易馳生記事起,夫妻倆就一直處于分居的狀态。
從小到大,姐弟倆跟沒人要的小孩一樣,反複在父母兩邊輾轉,兵荒馬亂的搬家和轉學對于他們來說習以為常。
直到去年父親經營的生意崩潰,決定回渝城,這才提出把姐弟倆一起待會老家安定下來。
時憂早熟,自從知道自己身上還擔着一個照顧弟弟的擔子,對世界的洞察就比同齡人更敏銳。父親易保萬嗜賭成性、貪酒愛煙,她早就對他失望透頂。
易馳生還跟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一樣,渴望從父親那裏汲取父愛的滋養,沒料到回來之後依舊是三五個月見不到他人、不得不自力更生的境況。
時憂的決定是對的,他早就不為這事和她置氣。
只是,提前轉來這所學校,易馳生因為太過沖動,在時憂不知情的情況下結下不少梁子。
他當時沒把那幾次鼻青臉腫的經歷告訴過時憂,現在就更沒必要開口。
他姐不該知道那些人,也不該接觸那些人。易馳生唯一能想到的保護姐姐的辦法,就是遠離她。
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她推遠。
可是,這似乎也并非一個什麽好辦法。
他們彼此越來越陌生了。
“我不是因為生氣才躲你的。”易馳生沉出口氣,沒法把這之間的因果盡數說出,佯裝随意地扯出一個笑,“你之前不是總吐槽,就因為我總是擺張臭臉,班裏同學都不愛找你玩。”
“這不是想讓你盡快融入新班級麽,免得你周圍那些個小女生都被我吓跑。”
“……”
別扭了這麽些天,原來就是這麽一個破原因。
時憂徹底無語,悶悶在原地跺腳,“我之前是開玩笑的啊!”
“而且,你和我們班人關系不是挺好,他們又不會因為你是我弟而對我怎麽樣。你真是……”
時憂嗔怪地看着他,半晌無言,最後反倒被氣笑了。
公交車緩慢地在蜿蜒曲折的路上行駛,風起之後終于在悶熱擁擠的車廂裏帶來些微涼意。
貫穿車內的風揚起時憂耳邊的碎發,輕輕拂過她上揚的嘴角,笑容中帶着無奈和如釋重負,在起伏不定的發絲中隐隐綽綽展現。
姐弟倆的隔閡好似也在這一瞬的風中渙然冰釋。
公交車停站,逼仄擁擠的地方空出了一個空座位。
易馳生推搡着時憂過去,結果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小聲地嗔怪,“你懂不懂尊老愛幼啊!”
視線觸及到一旁步履蹒跚坐上座位的老人,易馳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寸頭短發,仍是嘴硬,“你也是幼啊。”
“我比你大十個月好嗎。”時憂不滿道,“我看你才是幼,幼稚的幼。”
易馳生見找不到座位,只好把時憂拉到相對穩定一點的角落,自己擋在她面前,盡可能給姐姐僻開一方安穩天地。
“所以你昨天到底去哪了?隔壁王嬢嬢做的冰粉都沒吃上。”他重複問。
“和西西他們出去買禮物了呀,”見他不再別扭,時憂語氣輕松不少,又補充,“就是宋熙西,上次咱們一起喝過奶茶的。還有穆嘉翊他們,你都認識。”
聽到認識的名字,易馳生一下子放下心來。
穆嘉翊這人言出必行,看來還是非常靠譜的。有他在應該不會出現什麽問題。
少女眉眼彎彎講着他們為教師節購置了多少東西,眸光清潤明亮,皮膚白皙光滑,美中不足地就是小臂上被蚊蟲叮咬出的紅腫太過突兀。
易馳生這輩子的耐心估計都分給他姐了,這會兒在一旁默默不語地聽着。
難怪昨晚回來時,看她身上突然被叮了這麽多包。
知道她原來不是一個人出門,易馳生剛打算松口氣,輕柔的風帶着一絲絲清淡的花香傳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在公交車上離得太近的緣故,易馳生總覺得時憂今天身上的味道很特別。
特別中,又帶着一點熟悉。
像是在另外一個人身上聞到過。
這種熟悉感來帶一種陌生的心慌。
易馳生舒展的眉眼又漸漸斂起,總覺得在他沒察覺到的地方,某些事情将要朝着預期之外發展。
教師節讓周一的校園增添不少歡鬧的氛圍,老師辦公室的人流量絕對達到了一年中的頂峰。
穆嘉翊和時憂挑選出來的生活用品暫時還用不上,但鮮花和用來辦公的u盤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
活了三十七年,王勝仔這麽一個大老爺們頭一回收到了鮮花,開始還故作矜持地推脫拒絕,在穆嘉翊把藥膏放在他桌上的那一刻瞬間破防。
他是教語文的,平常難免情感充沛、多愁善感,差點就要在辦公室哭得稀裏嘩啦。
時憂都被他這幅陣勢都吓了一跳,從來沒見過這麽誇張的班主任。
宋熙西在一旁淡定解釋,“正常,他以前在班上訓我們,情到深處,說着說着把自己感動哭了。”
“……”
時憂目瞪口呆。
但即便如此,感動得一塌糊塗的王勝仔還是沒把無人機還給穆嘉翊,一提到這事就開始裝傻充愣。
穆嘉翊在他辦公桌前漠然又無語地看着他虛僞的演技,面無表情的樣子讓時憂暗覺不妙。
時憂圓亮的眼珠轉了轉,看來非常有必要把穆嘉翊帶走。
她小幅度扯了扯少年的衣袖,“算了算了,下次再要回來,咱們先去英語老師那兒!”
只有給班主任送禮物是大家一起去的,至于各科老師都只需要課代表過去。
英語課代表自從上一任英語老師休産假之後就撂挑子不幹了,這段時間這個職位都是空缺無人。
念在時憂英語單科成績不錯,而穆嘉翊作為唯一一個零蛋得去賠罪,給英語老師送禮物的任務就落到了他們兩個身上。
時憂嘴甜,捧着花獻到Miss田面前,一張小嘴叭叭叭地誇了她好久,把英語老師哄得很開心。
誇完英語老師之後,又開始誇穆嘉翊。
“Miss田,你別看他平常一副冷冷的樣子,其實這些禮物都是他組織買的!”
“送給你的花搭配了向日葵、康乃馨、百合……還有好多好多,大多數都是他來決定的。怎麽樣,這不是可襯你,更漂亮啦!”
……
彩虹屁吹了一輪,時憂誇得開心,年輕女老師聽得開心。
全場最淡然的穆嘉翊又被時憂帶着按頭道歉,在他面無表情甚至有些無奈無語的神色下,少女深惡痛絕地抨擊了他上次交白卷的行為,穆嘉翊順着臺階下應和了兩聲。
從辦公室出來,時憂步伐輕快地跟在他身邊。
高二教學樓的走廊緊鄰校外的居民區,充滿綠意與陽光的道路上,黃桷樹遮天蔽日、郁郁蔥蔥,灑水車唱着《蘭花草》緩緩從盡頭走來,噴灑的清水為炎炎夏日驅散暑氣。
時憂跟着灑水車的音樂一起哼,心情是顯而易見的好。
穆嘉翊不着痕跡地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目光觸及遠處,倏然眉目舒展,極其淺淡地扯出一個笑。
接着慢慢悠悠開口。
“渝城的灑水車都沒你會放彩虹屁。”
“啊?”
時憂沒聽懂,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彩虹!!”
這是她第一次察覺原來渝城的熱也是有跡可循的。
灼熱的陽光射到空氣中,接觸水滴的瞬間因為色散和反射,在灑水車尾巴處随着噴灑出的清水而引起一道清晰又絢爛的彩虹。
燦爛金黃的陽光斑駁,蒼翠欲滴的樹葉輕晃,在這幅動态畫卷中,大自然的七色顏料在純淨藍天下鋪灑出一道格外鮮豔的彩虹。
時憂被眼前的美驚訝到失語,眸光也因為這五光十色的畫面點亮,扶着欄杆輕跳,“穆嘉翊,是彩虹!”
和她的激動相比起來,穆嘉翊若有似無牽起的嘴角顯得太雲淡風輕。
他目光在這一瞬間柔和下來,和她一起眺望那道光景。
接着輕笑着戲谑。
“不用驚訝。”
“你也會放彩虹。”
“……”
他又在笑她。
“喂!”時憂鼓了鼓臉頰,佯裝生氣。
兩秒後,很快又繃不住,笑容一點一點傾瀉,語氣輕快地小聲開口。
“也對。”
“彩虹屁也是彩虹嘛。”
作者有話說:
本川掐指一算,今天是個好日子!所以晚上還有一更!感謝追更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