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弟弟

“直走最近!”

在時憂揚聲說完這麽一句之後, 穆嘉翊置若罔聞,帶她繞路經過旁邊的藝術樓。

瓢潑大雨不管不顧地從頭頂潑下來,就算穆嘉翊已經很盡力地幫她擋着, 多少還有些雨點飄到時憂身上。

能避一點雨就避一點,能從樓裏過就別走外面。

踏上藝術樓的長廊,穆嘉翊這才收下傘和外套,側眸看了眼時憂因為焦急而皺成一團的小臉。

“他重要還是你身體重要。”少年冷哼着開口。

時憂一愣, 這才因為他這句話松懈下緊繃的神經, 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

“我重要。”她一板一眼答, 誠實地點點頭, “所以我身體重要。”

未知的恐懼總容易讓人手足無措, 這會兒在穆嘉翊的陪同下一起去體育館,這才慢慢冷靜下來。

剛剛的焦急确實太盲目了。

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紙, 幫穆嘉翊擦去小臂的雨水,終于笑嘻嘻地恢複神采,“你也重要。”

穆嘉翊渾身一僵, 冷冽的嗓音和緩下來, 默不作聲拉開距離,“你別管我。”

藝術樓的走廊很長, 能幫他們躲避大半路程的雨。

晚上的樓道空空蕩蕩,亮着燈的教室更是少之又少, 頂燈更是隔着五六米才有一盞。

光影晦暗, 兩個人的腳步聲在層高很高的一樓回響, 雨夜的雷聲時不時造訪,砸得人猝不及防, 愈加帶上一種恐怖氣息。

時憂縮了縮身子, 不自覺又往穆嘉翊那邊湊, 見他沒抵觸,這才沒那麽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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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卻走來兩個女生,熟悉的音色由遠及近地傳到他們耳中。

其中一個來自文二十班的程珊珊,播表生,廣播站的小紅人,高二年級的同學就算不認識她也認識她的聲音。

聽清對話的內容卻讓走在暗處的時憂一愣。

“我就說隔壁班那個時憂是個狐貍精吧,纏着穆嘉翊就算了,還一下勾倆,咱班那個易馳生被迷的五迷三道的!我男朋友在體育隊說兩句都不行,易馳生為了那女的和他幹起來了,有病一樣……”

接下來是袁可琦輕淡的安撫,“別氣了,陳教練不是沒罰你對象麽。更何況,他又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打不過易馳生,總能使點小聰明。不過你小聲點,這棟樓現在沒什麽人,但——”

“但狗叫要是被人聽到了,那不得夾着尾巴跑啊。”

穆嘉翊冷着聲接過話,閑庭信步地邁向被頂光照射的明處,虛攔時憂的肩,帶着她一起和對面兩個模糊的黑影對峙。

冷白的燈光打在少年的臉部輪廓,把他刀鑿斧刻的側顏勾得利落分明,也更添一種冷漠凜然、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氣質。

剛剛還快步往這邊走的兩個黑影頓時定在原地,沒入昏暗裏一動也不敢動,就連呼吸的聲音似乎都刻意放輕。

她們不敢出來。

穆嘉翊好整以暇地扯了扯唇角。

空氣凝固下來,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兩方一明一暗,場面尴尬又荒謬。

說壞話被正主聽到可不是什麽好事,這點袁可琦心知肚明。

她也清楚,穆嘉翊一定看出了她們是誰。

袁可琦的手在黑暗處無聲收緊成拳,少年剛剛“夾着尾巴跑”的嘲諷聲還清楚地在耳邊回蕩,無疑是故意讓她們下不來臺。

出來就等于承認是自己在嚼舌根。

借着暗處逃跑正中下懷地落入他的諷刺中。

昏暗無光的地方,袁可琦氣得快把嘴唇給咬破了,勾了勾程珊珊的手,無聲示意她們回去。

兩個模糊的影子在黑暗中落荒而逃,背後還能聽到少年疏冷的嗤笑聲,激起她們背後一片雞皮疙瘩。

比起自己被罵、關系被人誤解,時憂卻在剛剛的對話中捕捉到了更急切的信息,她渾身發冷,語氣帶着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顫抖。

“所以易馳生今天是被罰訓了?那為什麽不回消息,我都給他發了……不對!她們剛剛是不是在說,有人要給易馳生找麻煩來着——”

“轟隆隆——!!!”

少女焦急的話音剛落,正巧一記驚雷猛烈地在天邊炸開,駭人的白光在眼前晃過,時憂捂着耳朵肩膀抖了抖,淚水差點都要跟着砸下來兩滴。

“怎麽辦……怎麽辦,”她的話音再次帶上哭腔,接着擡起臉,和穆嘉翊說話的時候甚至沾上了一點祈求,“穆嘉翊,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咱們快點去找他!”

從藝術樓到體育館的這條路,穆嘉翊壓根沒給自己遮一點雨。

他一只手握着傘柄,又和另一只手分別捏住外套的江邊,籠在時憂頭頂的方位,把她保護得很好,身上沒見多少水。

自己的黑色T恤倒是濕得徹徹底底,暈染成墨一般的顏色緊緊貼在背上,勾勒出他線條分明的肌肉輪廓。

時憂心裏滿是歉疚之情,卻也沒時間向他表達更多的感謝。

體育館的看門大爺都已經回家了,保安室空空蕩蕩沒有沒人在,說明所有訓練室已經空無一人,各房間的門在檢查之後都被嚴絲合縫地鎖好。

——但按照他們所知,易馳生還留在裏面。

時憂的心沉下來,很明顯地意識到,是有人故意把易馳生關在訓練室裏了。

應該就是程珊珊口中的那個體育生男朋友。

她更加焦急,帶着哭腔問穆嘉翊,“他們一般在哪兒訓練啊?”

訓練室一般在體育館的背部,她從來沒有涉足過這片領域,看着迷宮一般的體育館,整個人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暈頭亂向。

“我帶你去。”

穆嘉翊把沾上雨水的黑發往後攏了攏,挺闊的額頭露出來,鋒銳英朗的眉眼在水汽暈染過後更加清晰。饒是全身濕透,他也沒有半點狼狽。

皺着眉頭說完,他附身想要拉住時憂的手腕帶她走,躬下脊背的瞬間卻倏然一愣。

不妥。

他收回手,濕濕的掌心在褲腿上擦了擦,把剛剛用來擋雨的外套分給她一點,“抓着。”

時憂擡起臉,疑惑又焦急的眸子閃着淚光看他,少年沉穩的聲音給人一種安心感,“跟我走。”

跳高運動員的訓練室,門被古銅色大鎖關上,牆體高處的窗戶裏黑沉沉地透不進光,乍一看的确空無一人。

時憂當然不信,一邊敲門一遍急匆匆地喊,“易馳生,易馳生!”

安靜的空間內無人應答,耳邊只剩下齊刷刷的雨聲和她孤獨的呼喚。

時憂終于忍不住,豆大的眼淚一顆一顆砸下來,在水泥地板上暈開團團深色水痕。

她的肩膀抽抽搭搭地抖,語氣已經有些哽咽,卻還是沒停,“你在不在?你、你別吓我!”

過了好幾分鐘,她嗓子都啞得難受,這才停下來,轉過臉看穆嘉翊,抽泣開腔:“你說他去哪裏了?我、我都找不到他嗚嗚……”

穆嘉翊沉着眉目,比時憂冷靜多了,給易馳生手機撥了個電話,熟悉的鈴聲立刻從裏面傳來。

時憂的哭聲一滞,眼睛亮起來,嘴角一點一點上揚,整個人重新煥發光彩,“有希望!他說不定是睡着了呢,或者暈過去呢?我們怎麽進去啊,這門——”

她的話還沒說完,渾身濕透的少年突然在她面前蹲下身,下巴朝自己的背部揚了揚。

“上來。”

“啊?”

“踩上來。”穆嘉翊重複,“從窗戶進,那頭都是墊子,不會摔。”

“……”

時憂擡了擡腳,還是很猶豫,“我直接踩上去嗎,你的衣服會不會髒?而且……很疼吧?”

傾盆浩蕩的雨聲洗刷整座空蕩的體育館,穆嘉翊在着嘩啦作響的背景音中倏然沉默半晌。

他眼睫垂下,在淡淡的聲控燈下投射出一片狹小的陰翳,喉結很緩慢地滾動一下,開口時聲音有點啞,“因為你,不會。”

“反正也是,最後一次。”他戲谑地低聲開口。

“……”

時憂已經沒有心思弄懂他這話背後的深層含義,終于還是咬咬牙應下來,歉疚又誠懇地朝他道謝,“謝謝你,那你忍一下。”

她步伐不穩地踩上去一只,穆嘉翊眉頭都沒皺一下,身形穩穩當當沒受影響,反而伸出手給她扶着。

時憂當然也沒扭捏,搭上他的小臂以保持平衡,又踏上另一只腳,扶着邊緣的牆體艱難地爬上窗戶。

少年的肌膚很燙,又很結實,時憂在這真切又妥帖的溫度中再度安心下來,心中的勇氣倍增,一鼓作氣翻了進去。

穆嘉翊站起身,昂首看向那個只透出昏黑的高窗,少女的身影沒入進去。

時憂的體重于他而言其實算不上什麽,穆嘉翊背上一點感覺都沒有,唯獨一顆心被泡在雨水裏,酸澀又潮濕。

不知道為什麽,看她進去之後,自己有一種被抛棄的感覺。

難受得很。

他失神地在外面站着,沒幹的T恤緊貼着脊背的弧度,濕透的少年在雨夜中的背影看上去孤絕又可憐。

數秒後傳來少女愉悅高昂的聲音,帶着點喜極而泣的哭腔,“阿生,你在這裏!你在這裏!”

接着是揚聲對他喊的,“穆嘉翊,我找到他啦,也找到鑰匙了,我抛給你!”

等穆嘉翊從外面把門打開,易馳生似乎已經在時憂的拍打和呼喚下清醒了些。

看着他進來,時憂擡起臉有驚無險地笑了笑,解釋開口,“他是對雷聲有些應激反應,等會帶他去醫院挂瓶葡萄糖,緩會就好。”

少女頰邊還帶着沒幹的淚,臉上的笑容卻已經肆意揚了起來,透着一股不加掩飾的開心。

穆嘉翊點點頭,很低地應了一聲,往旁邊看。

易馳生癱倒在時憂懷裏,渾身發抖,面色蒼白,臉上和身上還帶着一點新傷,很顯然是和體育隊那幾個刺頭打出來的。

平常沖撞嚣張的火藥桶,這會兒狼狽得很路邊蔫噠噠的流浪狗似的——

想到這的穆嘉翊倏然一頓,接着自嘲地擡了擡眉梢,輕呵一聲。

不,這家夥才不是流浪狗,他有家、有伴、有人愛。

“姐……”

一直閉着眼皺着眉頭的易馳生終于清醒了點,這句稱呼發不出聲,只能張張嘴,啞然做出個口型。

可時憂卻看懂了,“我在,我在!”

她一下一下摸着弟弟的寸頭腦袋,到底還是沒把心裏的怨念和罵聲說出口,換成一個溫柔的方式,“快起來,我們去醫院!”

穆嘉翊落寞收回眼,把傘、外套和鑰匙都放在他們旁邊的墊子上。

他錯開時憂探究的目光,有些掩飾地把手插進褲兜,盡可能把自己的調子放得很無所謂。

“走了。”

穆嘉翊輕吸一口氣,褲袋裏的指節微蜷,面無表情地轉頭。

還沒邁步離開,時憂拉住他,“不行,我們一起去醫院。”

“……”

他終于有些忍無可忍地轉頭,看着旁邊艱難起身的易馳生,又看着看着他不肯走的時憂。

穆嘉翊沉默兩秒,輕呵出聲。

“時憂,我是人。”

“……我也是會難過的。”

他已經忍耐至此了。

一遍又一遍壓制住那些噴湧而出的感情了。

她不能對他……

那麽殘忍。

“我不是那個意思,”時憂連忙解釋,“穆嘉翊,你的身體很燙,你得去看看。”

“這幾天都穿着短袖,我給你打熱水也不肯,又淋了這麽多雨,發燒了怎麽辦呀,我可擔待不起!”她接着踮起腳,湊過來把掌心貼上他的額頭,“這也太燙了,我一定得帶你去醫院。”

很近的距離裏,少女溫溫軟軟的嗓音傳過來,她身上黃桷蘭的香氣和自己的混雜在一起,穆嘉翊強迫自己後退一步。

她就是這樣,對誰都好。

宋熙西嚷着減肥不吃晚飯,她就會在桌子裏多備一點零食以免她餓到肚子疼;

蔣糾因為去網吧打游戲被罰跑了,她就提醒他拉伸、喝溫水;

郁風林帶着耳機在桌上小憩,她就告訴大家盡量小聲一點。

對他也是。

穆嘉翊想不明白,她的愛難道就這麽多麽。

平均地給每個人撒一點,再把剩下的全部給易馳生?

訓練室外嘩啦作響的瓢潑大雨下個沒停,嘈雜的雨點聲擾亂人的思緒,帶來剪不斷理還亂的燥意。

穆嘉翊第一次在心裏覺得這麽苦澀。

“時憂,”他輕笑,語氣卻很涼,“你把我當流浪狗了麽?”

“……”

“?”

話落,室內安靜下來,窗外的雨聲便顯得更加清晰。

在等待她回答的漫長過程中,雨勢竟一點一點逐漸小了。

時憂愣住,腦袋疑惑地歪了一點,“穆嘉翊,你是不是燒糊塗了呀?”

少女的話音響起,雨聲像是被發配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成了模模糊糊聽不大清晰的背景樂。

空蕩的訓練室,經歷一個晚上終于解決愁緒的少女重新變成了那副活力滿滿的樣子。和他相比,時憂的音調明快又輕盈,發問的時候聽起來無辜而誠懇。

她收回手,離開少年滾燙的額頭。

接着動作輕松地拿起墊子上的雨傘、外套和鑰匙,自顧自把外套套在穆嘉翊身上,“這個外套我買大了,而且防水,裏面一點也不濕,你先穿上。”

她朝那邊扶着腦袋、不大清醒的易馳生揚了揚下巴,“我帶你們一起去醫院。等我把我弟随便安置在一個地方,就帶你去挂號看病,發燒了可不能耽誤……”

“——等會兒。”

穆嘉翊機械地定在原地,任由時憂把那個于他而言還是很小的外套穿上。

一股始料未及的驚喜感鋪天蓋地般湧上來。

如同洶湧而澎湃的浪潮,巨大得能将他吞沒。

穆嘉翊覺得自己已經任由着被沖倒,全身濕透也沒關系,不妨礙他浮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地蕩漾。

對,是蕩漾。

他把她的話完完整整在心裏複述三遍,又連忙把開心的閥門先關上。

穆嘉翊生怕是自己聽錯了或者誤會了,遲疑地開口——

“你弟?”

時憂理所當然地點頭:“嗯。”

穆嘉翊還是不确定:“你親弟?”

“嗯!”時憂難得不耐煩地重重點頭,提高音調,“宋熙西難道沒告訴你們?我以為你們都知道啊。”

她一邊碎碎念着,一邊發現袖子半天套不上有點煩了,“你愣着幹嘛,這衣服你自己伸伸手穿一下不行嗎,難不成你也要當我弟啊?”

她帶了點惱意地看過來,又被氣笑了,“我弟都能自己穿衣服了,你……”

“不當,”穆嘉翊堵住她的話,莫名笑了,語調比剛剛,甚至比平常都輕快些,勾着唇重複,“不當,我可不當你弟。”

時憂無語地瞪了他一眼,但經過今天晚上的奔波,她徹徹底底把穆嘉翊當成了自己人,踮起腳妥帖地幫他把外套穿好。

突然覺得不對,“诶……這幹衣服套濕衣服外面也不管用啊?”

平常在易馳生身邊待慣了,她對異性之間的相處也沒個界限,這會兒動作不過大腦地就把穆嘉翊底下那件黑T自下而上掀起來。

還一本正經地建議,“你這件濕T恤應該不能貼身穿吧,要不先脫了?”

少年精瘦緊實的腹部肌肉就這麽被她親手展露在眼前,線條清晰而流暢,皮膚健康偏白,完美得找不到一絲可以挑剔的地方。

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之後,時憂動作一頓,腦袋裏“哄”地一聲突然炸開。

“——!”

她不是故意的……

真的!!!

旁邊頭昏腦漲正靠着牆休息的易馳生冷不丁看到這一幕,瞬間精神了,一時氣血上湧,要不是現在身體差絕對會沖上去把他們扯開。

他差點沒背過氣,在他們身後怒吼出聲,“我靠,姐!!”

“你怎麽和禽獸坐久了也變得禽獸了!”

“——你幹嘛對禽獸耍流氓啊?!!”

穆嘉翊:“……”

少女尴尬地收回手,心虛的摸了摸鼻尖,後退半步,“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

半晌都無人應答,只剩室外輕快明晰的雨聲。

大小不一,正嘩嘩啦啦、淅淅瀝瀝地交雜。

穆嘉翊就這麽掀起眼皮,好整以暇地看過來,點漆黑眸中笑意隐隐。

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玩笑似的贊許,表情意味深長,不知道信沒信。

——也對,她自己都覺得假。

時憂頭疼地閉上眼。

完蛋啊。

現在一看到穆嘉翊,腦海裏全是他的腹肌了……

作者有話說:

不對啊,拒絕男□□惑,剛某人好像說了句什麽玩意兒來着?啥流浪狗?說自己是流浪狗?

穆嘉翊:……

PS:某人知不知道有時候說一句話會讓人唠一輩子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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