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車窗外的天色逐漸暗了下來，給原本霧霾濃度就偏高的城市又罩上了一層灰蒙蒙的幕布，二十米開外，人畜不分。

江恺的腦袋微微側着抵在車窗上，從窗戶縫擠進來的涼風将他額前的碎發吹得胡亂飛揚。

路邊推着車的小販在吆喝着什麽，他聽不懂。

這裏離他的家大約有一千多公裏的路程。

窗外的街景不停地變換，濕冷的空氣和陌生的街景又成功地給他增添了幾分惶恐和不安。

江恺從外套兜裏掏出一塊極富年代感的機械手表，它的表帶已經斷了，不過時間還是挺準的。

六點一刻。

“肚子餓了嗎？”駕駛座上的顧衛東從後視鏡裏看到了他掏手表的動作回過頭說了一句，“我包裏有兩條巧克力，餓的話你自己拿。”

“不餓。”雖然右肩已經有些麻木，但江恺收好手表之後，還是将頭靠在了車窗上，保持着和剛才一樣的姿勢。

“就快到了，一會帶你去吃頓好的。”等紅燈的時候，顧衛東又瞄了一眼後視鏡。

這句話說完，江恺并沒有給出任何回應，顧衛東便不再吭聲了。

這是江恺第一次離開住了十七年的老家，第一次進城，第一次坐高鐵，但這些第一次并沒有帶給他任何新奇的快感，只有深深的恐懼和迷茫。

那個不停瞄着後視鏡的人是他爸爸。

今天，是他們十七年來第一次見面。

顧衛東的車子開進了一個滿是高樓的小區，七拐八繞地轉了一圈，最後在一棟十多層高的樓下停住了。

“我到了，是32棟吧？”顧衛東點開了免提，把手機擱在大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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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3樓301！”另外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了出來，江恺偏了偏頭，看向顧衛東。

“樓下這大門鎖了啊，我上不去。”顧衛東熄了火。

“哦……”一陣走動的聲音過後，那人說，“我開了，你帶人直接上來吧！”

雖然已經再三确認過駕駛座上那個人的身份，但江恺聽到這句話還是有種隐隐的擔憂，總感覺自己像是要被賣了。

江恺揉了揉發麻的肩膀，顧衛東已經繞到了後車座，幫他打開了車門，這殷勤的服務态度，讓他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下車吧。”顧衛東伸手想要幫江恺拎包，江恺連忙搶先一步把書包甩在了肩上，他不太能适應顧衛東這種突如其來的示好。

“你呢暫且就住陶叔叔家，等家裏邊安頓好了，我再接你過去，”顧衛東和江恺一人抱着兩大箱的行李，一前一後進了電梯，“學校我已經幫你安排好了，随時都可以去上課，很近的，打個車幾分鐘就到了。”

“哦。”江恺不清楚顧衛東所說的那個家，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家，裏邊有哪些人，不過他猜想，顧衛東家裏的人，應該還不知道他的存在，不然也不用把他安排在朋友家裏住。

“陶叔叔平常不住這，所以這就你一個人呆着，有什麽就打我電話。”顧衛東自顧自地說着。

江恺“嗯”了一聲，把下巴擱在紙板箱上，不知道該說什麽，不過能一個人住，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本來還打算問顧衛東能不能安排他住學校，這下最大的顧慮沒有了，整個人頓時輕松了很多。

顧衛東放下紙箱，按了一下電梯樓層，說：“重嗎，先放下吧。”

江恺搖了搖頭，紙箱裏抱着的是一些書和冬天的衣服，其實還挺沉的，但是他不想放下來，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面對着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孔，氣氛挺尴尬，手裏不抓點東西他覺得不自在。

電梯剛打開就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杵在門邊。

“哎，來了啊！”一聽這中氣十足的聲音就知道是剛才電話裏的那位。

顧衛東笑着抱起了腳下的兩個紙箱看了江恺一眼，介紹道：“我兒子，江恺。”

“你兒子都這麽大了啊，還挺帥的，”陶亮有些吃驚地看着江恺，繞過顧衛東捧住了江恺懷裏的紙箱，“還挺沉，放手吧，叔幫你搬。”

江恺雙手一松，陶亮很明顯地弓了一下身子，然後挺了挺腰，“嚯，真沉，這都什麽玩意兒啊？”

“書。”江恺在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剎那蹦了出去。

“嗐，傻小子，你都搬這兒來了還帶什麽書啊，”陶亮一腳踢開了301的門，“要什麽直接讓你爸給你買啊，你爸有的是錢正愁花不掉呢。”

說完顧衛東和陶亮一起笑了起來，江恺不知道他們在笑些什麽東西，沒接話。

屋子裏面收拾的纖塵不染，客廳米白色的地磚亮到反光，江恺看了一眼陶亮腳上的拖鞋，于是退回門口脫掉了腳上的運動鞋。

陶亮抱着箱子回頭看了一眼，擡了擡下巴示意江恺看鞋櫃，“那兒有拖鞋，随便穿，把這當成自己家就成。”

顧衛東突然定在了原地，“哎，我也忘記換鞋了。”回過頭往地上掃了一眼，看到了一排清晰的黃泥印，于是放下箱子踩着那些腳印又回到了門口。

“你踩屎坑裏了吧。”陶亮把箱子擱在了沙發旁。

“走了好幾公裏的山路啊，村裏路窄，車子開都開不進去，”顧衛東把皮鞋擱在門外，換上了拖鞋，“一想到我兒子在那鳥不拉屎的破地方呆了那麽多年，就覺得心疼哎。”

說罷顧衛東摟了摟江恺的肩膀，江恺雙手插在衣兜裏，沒說話。

顧衛東這樣評價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你兒子比你還高啊，”陶亮上下打量了一下江恺，伸手比劃了一下，“得比我高半個頭了吧。”

“你才到他下巴，”顧衛東介紹道，“這段時間你就這住，沒問題吧？”

江恺點了點頭，表示沒問題。

“你兒子好像不怎麽愛說話啊。”陶亮說。

顧衛東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剛回來，不熟悉嘛。”

江恺在心裏笑笑。

“先看看房間呗，卧室和書房我簡單的收拾了一下，有什麽缺的跟我說，然後讓你爸買，”陶亮笑着掏出了一串鑰匙遞給江恺，“磁卡是刷樓下大門的，這把大的是家門鑰匙，小的是卧室和書房的，具體那把是哪間我也記不清了，回頭你自己慢慢試吧。”

“你是多久沒住這兒了啊，自己家門鑰匙都搞不清楚。”顧衛東四處看了幾眼。

“基本上不回來。”陶亮說。

“那這回是專門回來收拾的啊，”顧衛東拍了拍陶亮的肩膀，“辛苦辛苦，我請你吃飯，川魯粵淮揚，日韓德意法，随便挑。”

“我四點多吃的午飯，不餓，”陶亮說，“你問問你寶貝兒子喜歡吃什麽。”

“随便。”江恺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

陶亮家有一百多平，三室兩廳，家具電器一應俱全。

客廳的落地窗外邊是個挺大的陽臺，鐵藝的花架上擺滿了花盆，只不過裏面種的東西已經枯死了，看不出生前是個啥。

江恺想到爺爺在院裏種的那些花花草草，有點後悔沒把那些也一起搬出來。

“兒子，走了，吃火鍋去。”顧衛東說。

江恺望着小區樓下的花圃，沒反應過來，顧衛東第二次喊他的時候，他才回過了頭。

還沒出走出大門，顧衛東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江恺瞄了一眼上面的來電顯示——女兒。

顧衛東面色有些尴尬地走到了一邊。

江恺沒有太大的反應，這一點在他的預料之內。

顧衛東有自己的家室他是知道的，媽媽當年自殺的原因也正是因為他最後沒能履行承諾娶她回家。

顧衛東算是個渣男，媽媽也是智商無下限，在明知道顧衛東有的情況下還跟他來了一段八點檔狗血劇裏的虐戀。

陷入愛情裏的人就是這麽天真，還不顧一切地給顧衛東添了個私生子，也不管私生子願不願意。

任性。

關于這兩個人的一切，作為私生子的江恺都是從村裏的人嘴裏了解到的，還原度還挺高。

其實聽着別人講這些事情的時候，也沒太大感覺，也許是因為從未擁有過吧，所以當三姑六婆們痛心疾首地對女主人公的自殺表達出惋惜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簡直太沒良心了，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似的，不痛不癢。

有時候甚至懷疑老天爺在造他的時候，少放了七情六欲這管試劑，除了爺爺走的那幾天他哭得厲害了點，其他時候基本沒哭過。

“有點事情要處理，”顧衛東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江恺，“今天先讓陶叔叔帶你出去随便吃點兒，改天爸爸再跟你一起吃飯。”

“哦。”說實話，江恺并不是很樂意跟顧衛東出去吃飯，挺尴尬的也沒話說，吃不吃都無所謂。

江恺的語氣有些冷淡，顧衛東大概是誤會了點什麽，又問：“是不是生我氣了？”

“沒，”江恺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柔和語調弄得有些不自在，趕緊擺了擺手，“真沒有。”

“那就好，”顧衛東打開車門，“老陶，那就麻煩你了啊。”

陶亮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我可是要收托管費的。”

江恺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心裏盼着顧衛東趕緊走。

“差點忘記了，”顧衛東遞給江恺一個厚重的文件袋，“這裏面有新辦的銀行卡，以後生活費我就給你打這個卡裏了，學校的資料地址也都寫在裏頭了，我明天可能沒空過來，你就打車過去，要再休息幾天去學校也行，裏頭有你們班主任的電話，提前跟他說一聲。”

“哦。”江恺颠了颠手裏的文件袋。

顧衛東看着江恺，似乎還想說點什麽，江恺沖他揮了揮手，“再見。”

顧衛東的車屁股在視野範圍裏消失以後，陶亮和江恺面面相觑。

“還吃火鍋嗎？”陶亮說，“我送你過去。”

“不了。”江恺雙手插着兜往回走，跟顧衛東吃火鍋沒意思，一個人火鍋更沒意思。

“吃點別的？面條餃子馄饨？”陶亮跟在他身後喊着，“給點面子随便吃兩口呗，回頭把你餓着了你爸得砍我。”

“不用管我，”江恺按了按電梯，聲音冷了下來，“放心，他沒那麽在意我。”

陶亮愣了愣，嘆了口氣，跟着走進了電梯，“那叔帶你去個好地方。”

門鈴響起來的時候，淩川正抱着PSP躺在沙發上打游戲，他擡起右腳踢了踢周玥祎的胳膊肘。

周玥祎“啧”了一聲拍開了他的腿。

兩人都以為對方會起身，結果誰都沒有動。

數秒後門鈴再次響了起來，老媽拉開了廚房門，舉着鍋鏟喊了一聲：“別給我裝耳背，開門去啊！”

“你去。”淩川和周玥祎同時說。

接着兩人很默契地都舉起了手猜拳。

兩秒後淩川皺着眉頭起身對着門外喊了一聲：“誰啊！？”

“要飯的！”外面的人喊了一嗓子。

淩川打開門，兩男的一前一後站在門口，他反應過來後，喊了聲：“陶叔叔。”

作者有話要說： YO，開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