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缺月挂上梢頭, 窗外啾啾的蟬鳴,攪人心緒。
洛芸穿着件薄紗裙,裹着曼妙的軀體窩在羅漢床一腳, 扭扭捏捏, 渾身不自在。
“姐,咱們今夜真的要這樣嗎?”
她在外人面前兇悍,到了洛夫人與洛珊跟前如同粘板上的魚, 唯唯諾諾,任人拿捏。
父親已逝, 姨娘不知被打發去了何處,眼下除了嫡母與嫡姐, 她無枝可依。
洛珊坐在梳妝臺前給自己別花钿,面相柔善,語氣卻極為冰冷,
“昨夜沈妝兒技驚四座,表兄怕是對她上了心,若再等下去, 咱們竹籃打水一場空, 趁着現在還有娘娘撐腰,咱們盡快給自己掙個前程,我費了好大功夫方知今夜昌王會來探望表兄,你若失此機遇, 今後再無出路。”
“妹妹,那昌王有機會問鼎皇位, 你跟了他, 前程一片坦途, 怕什麽?”
洛芸心裏嘀咕, 這麽好你怎麽不跟他?
無非是知道她也喜歡朱謙,故意把她支開而已。
心裏腹诽,面上不敢露出半點聲色,她曉得這位嫡姐的手段,若是不如她的意,自己怕是活不了多久。
“萬一昌王瞧不上我呢?”洛芸吶聲問。
洛珊扭頭輕慢地瞥她一眼,香肩微露,腰肢兒柔軟,盈盈可握,哪個男人不喜歡....“你擅舞,待會我彈琵琶你伴舞,昌王必定為你所惑。”
洛芸咬了咬牙,一旦豁出去,便沒了回頭路,“我聽姐姐安排,只是若表嫂知道了怎麽辦?”
洛珊看向銅鏡裏的自己,燈下美人如玉,婉約溫柔,輕輕吐出一句,“她不是不舒服麽,咱們趁此機會盡快行事,等她明日醒來,木已成舟.....”她安插在正院的眼線告訴她,沈妝兒犯了頭風,下不來床。
正是天時地利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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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珊留下丫鬟看好洛芸,起身去了洛夫人的房中,洛夫人坐在燈下,手裏捏着一枚玉佩,見洛珊進來,擡目看着她,語氣凝重,
“珊兒,機會只有一次,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是我從你姨母處得來的信物,謙兒瞧見玉佩便知是他母妃的意思,一旦事成,你姨母會替你做主。”
洛珊勾唇一笑,将玉佩接住,握在掌心,溫潤的涼感透過肌膚傳遞上來,仿佛握住這枚玉佩,便握住了整個人生。
她緩緩吸了一氣,神色堅定而自信,
“母親放心,今夜我已做好萬全準備,即便事情不成,我也有退路。”
洛夫人看她一眼,見她通身素樸,皺眉道,
“你怎麽不打扮打扮?我不是給了你一匣子首飾?好歹戴上幾件...”
洛珊卻笑着打斷她,“母親勿憂,女兒心中有數...”
三年前皇城司在芙蓉苑舉辦賞花宴,貴女雲集,她攜妹妹同往,午後她尋到朱謙,瞧見他一襲玄衫長身玉立,獨自在三山亭上賞景,亭下楊柳依依,春色盎然,少許活潑姑娘泛舟嬉戲,一片歡聲笑語,她親眼瞥見朱謙目光落在一女子身上久矣,待她走近一瞧,那女子已泛舟遠去,可眉間一朵花钿一身白裙卻記得清楚,如同瑤池仙女一般。
洛珊至今不知那女子是誰?旁人只當朱謙喜歡王笙,可後來洛珊瞧見王笙,只覺氣質與身形不太像,那女子比王笙可高挑不少。
恰恰,洛珊今夜便是如此裝扮。
暮色如煙,暑氣消退。
朱謙左臂受了傷,批閱文書并不那麽利索,忙了許久,待腹有饑感,方吩咐曲風傳膳,曲風正掉頭去後院傳話,迎面撞上匆匆趕來的溫寧,溫寧揮開他步入書房,
“王爺,昌王殿下打皇宮出來,徑直往咱們府上來了。”
朱謙一愣,将筆擱下起身,繞出書房來到廊蕪下,看了一眼天色,天邊剛剛挂上一抹新月,如薄薄的銀片泛着兵刃般的光芒,他神色微凜,思忖道,
“這個時辰出宮,怕是沒用晚膳,去告訴王妃,着人備膳。”
戌時初刻,清風如沐,涼清氣爽。
朱謙自門廊外将昌王迎入府內,随行的還有昌王長子朱令昭,昌王年近四十,長子朱令昭今年十八,只比朱謙小了四歲,昌王人至中年,兩鬓已生了些華發,拍着朱謙的肩,笑起來有幾分粗犷。朱令昭相貌不類昌王,反倒肖似母親昌王妃,端得是玉樹臨風。
一行人正往廳堂走,曲風彎着腰上前請安,
“王爺,王妃聞昌王殿下與世子造訪,說是自家人也不客套了,正廳不夠清涼,幹脆将席面擺至文若閣,臨水賞景,豈不更好?”
朱謙皺眉未答,昌王已露出笑意,“弟妹當真賢淑,我着實怕熱,你我兄弟不必拘禮,就依弟妹安排。”
朱謙雖不喜文若閣那股水腥氣,可昌王已發話,只得依他。
曲風将一行人引至文若閣,先上了好酒,不多時,珍馐陸續擺上,一道清蒸鲈魚,一道手煩肉,一盤蝦仁,一鍋油煎熏雞,其他小菜不一而足。
昌王最喜這道手煩肉,去骨入口滑膩香甜,夏日不宜飲烈酒,上的是一壺青梅。
宴席就擺在文若閣貼水的敞軒上,湖風為伴,缺月點綴,一方好光景。
世子朱令昭舉杯與朱謙敬酒,“昨夜多虧了王叔救了父王,不知王叔傷勢如何?”
朱謙左胳膊明顯纏着傷帶,不過因套在衣裳裏瞧不清深淺。
朱謙面色如常答,“小傷而已,不必在意。”
話雖這麽說,昌王實則心有餘悸,他麾下武将繁多,本人卻不通武事,昨夜那刺客的短刀直取他面門而來,倘若不是朱謙,他不死也得去掉大半條命。
“七弟見外,救命之恩為兄記着,如今老六看你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欲除你我而後快,今後咱們兄弟務必齊心,一定将老六給幹下去!”
朱謙暗暗腹诽,六王要昌王的命是真,但還不至于輪到他頭上,朱珂當真要算賬,前頭還有三王與五王,昌王這番話無非是想把他綁在同一條船上罷了。
“王兄客氣。”朱謙擒起酒盞飲了一杯。
兄弟二人又聊了一會兒朝政,商量如何對付六王朱珂漕運改革一事,漸漸的西側水面由遠及近傳來一陣琵琶聲,幽怨悱恻,如泣如訴,聽得昌王心弦一下拔高,滿臉驚異看着朱謙,
“七弟,府上圈養了樂姬?”印象裏朱謙不近女色,不聞糜樂,難道金屋藏嬌不成?
朱謙借着光色往西苑方向觑了一眼,俊眉輕皺,
“不曾,或許是府上住客雅興。”心中已起了幾分不快。
昌王打量朱謙臉色,想起岑妃有一姐姐寄居在府上,正是揚州守備的妻女,恍惚記得這位守備曾入京向他示好,
“這琵琶纏綿悱恻,空靈幽怨,頗有怨悶,七弟呀,你這是攪碎了一池春水而不自知...”
朱謙置若罔聞,面無表情飲了一小杯。
昌王肘擱在八仙桌,手指輕輕敲打桌面,笑吟吟往湖面望了一眼,“這樣吧,我與洛守備曾有一面之緣,今日聞其女之音,不妨見一面...瞧一瞧這洛氏雙姝是否名不虛傳...”
昌王心思活洛,洛氏女挑着他來的時候彈奏琵琶,怕不是偶然,朱謙不肯娶他舉薦的側妃,那麽不妨他笑納朱謙的表妹,如此也算是聯姻。
朱謙眼底揚起幾分冷色,“王兄,怕是不妥....”
“诶...”昌王擡袖一攔,打趣道,“莫非七弟要獨享春色?”
朱謙面色一哽,“非也,實則...”
“好了,你兄長我對京城兒郎了如指掌,先見一面,若有合适姻緣介紹予她也是一樁心意。”
話說到這個份上,朱謙已無法拒絕,便朝溫寧使了個眼色。
溫寧當即派了曲風去西苑傳喚。
敞軒觥籌交錯之際,水波深處劃來一葉小舟,仿佛憑空幻化而來。
一粉裙女子薄衫如帶,舞姿空靈仿佛靈燕踏波,在她身側,一清婉女子抱琵琶而坐,眉心一朵花钿,宛如湖心靜靜綻放的一朵白荷。
些許是顧念昌王傳見,洛珊換了一首輕快的曲子,曲調淙淙如流水,伴随水波欸欸,頗有妙曲浮空的意境。
昌王滿飲一口,撫掌大贊,目色卻落在洛芸身上,那薄薄輕紗裹着曼妙的身姿,雙手揚在半空絞在一處,腰身靈動如蛇,上下款擺,每一次晃動如同撞在昌王心坎,滋生些許癢意。
曲調由遠及近,停在敞軒外一丈之處便不動了。
朱謙撿着幾樣清淡的菜吃飽,換了茶盞抿了幾口,擱下,這才擡眸往水面看去,這一眼便瞧見那眉心一朵花钿的女子,神色閃過剎那的混沌。
怎麽像極了...不對,
念頭未落,身後傳來環佩叮當之響,扭頭瞧見文若閣廊庑走來一行人,為首是一妙齡少婦,一襲月色長裙迆地,膚白皓雪,未施粉黛,唯有額尖一抹珠花钿,恍如跌落人間的瑤仙,正是沈妝兒主仆。
那抹鑲紅玉髓的花钿勾起朱謙腦海深處一絲斑駁的記憶,裙帶當風,蓮步輕移,剎那間如水的目光投來,化為春風一點點吹入他心間。
那洛芸瞧見沈妝兒,吓了一跳,姿勢僵在半空,如同野雞般扭不過頭來,而洛珊望見沈妝兒那熟悉的裝扮,臉色一陣僵白,手中的琵琶險些滑落,連帶曲調也滞了下,
不可能,不會的....怎麽會是她...
沈妝兒無意中瞥一眼洛珊,也是怔住了,她今日出門時,隽娘非要給她別一朵珠钿,偏偏與洛珊撞一塊。
衆人視線在二人當中流轉,洛珊稱得上貌美,可站在沈妝兒跟前卻遠遠不夠看,身形也比不得沈妝兒高挑毓秀,這一比,生生是東施效颦的既視感。
朱謙語氣溫和道,“你不是身子不适嗎,怎麽來了?”
“是有些不适,不過已好了許多,”沈妝兒笑着解釋,款款行來,先與昌王施了一禮,“聞昌王駕臨,特來請安,待客不周,望王兄海涵。”
昌王見沈妝兒出現,心中暗道不妙,看來算盤要落空了,不由感慨這七弟妹醋勁真不是一般的大,面上卻笑着,
“叨攪弟妹了,是為兄之過。”
一旁的朱令昭卻雙眼直勾勾盯着沈妝兒,将驚豔壓在眼底,行了一禮,“見過嬸嬸。”
昨夜沈妝兒技驚四座,朱令昭當時正與十王朱獻擠于一席,二人感慨沈妝兒色藝雙全,朱謙好福氣雲雲,今日聞父王要來探望朱謙,鬼使神差便跟來了。
沈妝兒淡淡颔首,落座于朱謙身邊,擡眸往船上一望,彼時姐妹倆均停了下來,面面相觑難以下臺。
沈妝兒面不改色道,“兩位表妹好雅致,能與昌王殿下助興,我甚是感激,繼續吧...”
洛珊臉色一黑,這是把她們倆當樂姬了?
沈妝兒駕臨,打了洛珊一個措手不及,她心中思緒翻滾,一時踟蹰要不要收手。
沈妝兒擒着茶杯淡淡打量洛珊的神色,這個表妹滑不溜秋的,事事拿洛芸做擋箭牌,很難抓到她的把柄,今夜既已出招,豈容她退縮?
洛芸則支支吾吾看着嫡姐,再瞥一眼席上端莊穩重的沈妝兒,一副見鬼的心情,整了半日,她們姐妹賣弄風騷最後是給沈妝兒看戲?
朱謙到底念着姨母面子,不能任由兩位表妹丢了顏面,語氣沉冷開口,“上岸。”
沈妝兒也沒有不快,笑道,“也對,彈了半個晚上,也累了,表妹上前來歇息吧,來人,搬一張小桌來,讓兩位表妹落座。”
下人領命而去。
沈妝兒這一來,氣氛變了個味,朱謙倒是覺得不錯,他自然看出昌王打着什麽主意,沈妝兒露了臉,昌王便有了顧忌。
婆子将扁舟劃靠在岸,洛珊姐妹一前一後上來敞軒,楚楚可憐福身行禮,
“給昌王殿下請安,見過表兄表嫂,世子爺....”
洛珊保持鎮定,眉眼生笑一如既往溫婉娴靜,洛芸則露了幾分怯,不過她也不笨,她今夜穿得如此出格,已不是世家女該有的舉止,既然豁出去了,再不撈些什麽,便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于是一雙含情目時不時往昌王瞥,再露出幾分腼腆與羞澀,恰到好處勾到了昌王那顆躁動的心。
昌王壓住心口熱浪,先誇了姐妹倆一番,
“兩位洛姑娘才藝出衆,昨夜沒能入王府獻藝,實在是可惜了...”
洛芸偷偷摸摸往沈妝兒瞥了一眼,委屈地接過話茬,“想是表嫂怕我們壞了規矩,便把我們留在府中....”這在暗示沈妝兒不許她們去。
朱謙臉色冷了下來,心中驟生幾分厭惡。
昌王聞言怔了一下,往沈妝兒瞥了幾眼,見沈妝兒八風不動,不由幹咳了幾聲,
“弟妹想必也是為了你們好....”
正想将話題揭過,兒子朱令昭眯着眼當即一哂,
“七嬸出了名的賢惠淑良,脾性也是人人稱道,若把七嬸都給得罪了,不知得是做出何等可惡之事。”
一句話狠狠抽了洛氏姐妹耳光。
先前兩姐妹不就是算計沈妝兒不成,被朱謙禁足麽,朱令昭這話算是踩了她們痛腳。
姐妹倆俏臉繃得通紅,不敢分辯半句。
沈妝兒意外地看了一眼朱令昭,朱令昭擒起酒杯與她一笑,沈妝兒笑着回飲一杯。
朱謙卻無心理會兩姐妹,一雙眼只釘在了沈妝兒身上,見她與朱令昭笑得自在,心口那股氣又堵着了。
昌王岔開話題問起了姐妹倆婚配一事,洛芸将頭埋低一聲不吭,洛珊怯生生答道,“多謝王爺挂懷,我們姐妹倆孤苦,能得表兄庇護已是恩澤,其他的便不妄想....”
沈妝兒聽了這話,心裏便膩得慌,最受不得洛珊這副表面柔弱暗中算計的嘴臉,
她接過話,“昌王兄長之憂正是我心頭顧慮,兩位表妹已出落的楚楚可人,我正打算明日請媒人上門,替她們議親。”
洛芸與洛珊一聽便慌了。
以她們與沈妝兒的過節,沈妝兒能給她們尋什麽好夫婿?
昌王摩挲着酒盞,心裏酸溜溜的,“是嗎?”恰恰洛芸綿綿喘着氣,豔唇亮光流轉,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昌王酒意上頭,倏一拂袖拍着朱謙的肩,
“本王瞧這洛氏雙姝才貌雙全,昔有孫策周瑜同娶二喬,今我們....”
話未落對上沈妝兒涼飕飕的眼神,愣了一下,打了個轉,一口酒嗆在喉嚨,劇烈地咳了起來,“咳咳咳,本王不是這個意思,本王的意思是....”
這一下嗆到了氣管,辣的昌王滿頭是汗,咳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起身扶着圍欄去了水邊。
朱令昭與朱謙見狀,紛紛起身,跟了過去,
“王兄,怎麽回事?”
“父王,您還好吧?”
沈妝兒懶懶立在一處,紋絲不動瞥着。
恰在這時,那群被隽娘圈養在文若閣的雀鳥嘩啦啦,打窗牖湧出,其中兩只撲騰翅膀正往洛芸與洛珊竄來,洛珊見狀,心中陡生一計,暗中牽了牽洛芸的袖口,往昌王方向使了使眼色。
洛芸當即會意。
趁着飛鳥從二人身側劃過之際,一個往昌王撲去,一個假裝吓壞要躲去朱謙懷裏。
哪知朱謙聽到動靜,眼見沈妝兒站在窗牖五步開外的位置,擔心雀鳥傷到她,疾身掠去,将沈妝兒往懷裏一拉。沈妝兒冷眼觀察洛氏姐妹舉動,猝不及防被朱謙一摟,一股炙熱從腰間滑遍全身,擡目,視線與朱謙撞了個正着。
隽娘暗中觀察場面,已預料到姐妹倆如此行徑,立即模仿鳥語發哨,那已飛去湖面的數只鳥兒,在半空劃過一道弧形,忽如離箭往敞軒一個回掃。
洛珊恰恰往前撲了個空,身子徑直往圍欄撞去,一只雀鳥打面門飛回,她剎不住腳,臉頰被雀鳥劃出一道口子,
“啊..”痛呼一聲,一頭撞在了望柱上。
洛芸這廂已快撲到昌王懷裏,猝不妨一只鳥兒回旋,從二人當中劃過,把她吓了一跳,嬌軀往後一仰,直挺挺倒栽在朱令昭懷裏,朱令昭出于君子本能擡手扶她一把,堪堪握住了那盈盈的腰身。
好不容易喘過氣來的昌王,盯着自己兒子及洛芸,臉色急轉直下。
昌王雖重女色,卻也不是葷素不忌,如此這般的洛芸,斷不能要了,此外,兒子近來正在議婚,相中的正是京城最有權勢的世家之女,若兒子在此處納個妾,婚事便泡湯了。
短暫的發木後,昌王幾乎是二話不說擡步,将兒子給扯過來,語氣發硬道,
“七弟,時辰不早,兄長先回府了...”這是想将今夜的事給抹過去,頭也不回往外走。
沈妝兒微不可見地彎了彎唇。
朱謙将沈妝兒扶穩後,方覺敞軒已一片混亂,這廂昌王掉頭就走,朱謙也未攔着,而是松開沈妝兒,跟随過去,
“我送兄長...”
“不必了...”
昌王在廊橋下駐足,神色複雜看了一眼面色煞白的洛芸,擺擺手,“七弟留步,處置自個兒的事吧....”
溫寧已先一步在前引路,朝朱謙點點頭,示意他放心。
朱謙這才回眸,看向一地狼藉的敞軒。婢子們連忙去查看洛珊傷勢,亦有人來攙扶洛芸,洛芸見算盤落空,摔袖拂開婢子的手,哇的一聲哭倒在地。
那頭洛珊頭被撞出一個包,紅腫一塊,這不算要緊,要緊的是面頰被帶出一條深深的溝痕,疼的她險些睜不開眼,手指發顫摸了一把,血色映入眼簾,一股極致的沉郁籠罩心頭,喉間湧上一抹甜腥,她雙目陰戾地瞪着沈妝兒。
面前的人,立在她不可企及之處,芙蓉粉面,眉色輕倦,自有一股慵懶迷人的妩媚。
朱謙護在她身側,清隽秀挺,皓如朗月,一貫冷淡的眸子仿若有了幾絲煙火氣。
壓在心底許久的妒意湧上心頭,她淚水漣漣裹挾着凄苦之色,朝朱謙爬去,跪在他跟前,淚盈于睫,泣不成聲,
“表兄....今夜之事你也看到了,表嫂将我二人當樂姬,又弄來那什麽鳥兒故意羞辱我們.....”
朱謙往圓凳一坐,冷掀眼皮看着姐妹二人,洛芸吓得止了哭聲,扭扭捏捏挪了過來,與洛珊一道跪下。
橘黃的燈芒傾瀉在他周身,他背身如覆着一層絨光,神色看起來平淡,語氣卻冷得很,
“你是不是還要說今夜是王妃将你們倆拽出來見客?又是她逼你們倆賣弄風情?”
洛芸拿出她慣會讨好男人那一套,矯揉造作,扭捏着身子,變着腔調兒與朱謙撒嬌,“表兄,您偏袒表嫂,表嫂的錯您不管,只管說道我們....”
朱謙聽了這話,閉了閉眼,他不知洛芸為何覺得自己有資格與沈妝兒相提并論,涼聲道,
“我不偏着她,難道偏着你?”
沈妝兒差點沒扶穩茶盞,意外地看了一眼朱謙,聽雨與留荷等丫鬟高高地揚起鄙夷的唇角,掩嘴輕笑。
洛芸臉色一白,纖影如同搖搖欲墜的枯葉,一時顏面無存,
洛珊懵了一下,咬了咬唇,鮮豔的血色滑落她唇角,血污與淚痕交織,顯得一張臉十分猙獰。
她已經輸了,後面的戲不必再演,她得想個全身而退的法子....
那抹觸不及的衣角,繡着繁複的花紋,就在她眼角翻飛。
心中騰生一抹意氣,洛珊猛一咬牙,淚水如潮漫過視線,哽咽道,
“不是我願意的,表兄....”
“是...是岑妃娘娘的意思.....”她瑟縮着将手往前一送,攤開,一枚和田沁玉靜靜躺在她掌心。
朱謙臉色一變。
這塊籽玉乃朱謙五年前尋得,着人雕刻了岑妃喜愛的樣式,敬獻于她,岑妃還笑稱将來贈給兒媳,如今卻在洛珊手裏。
岑妃不給沈妝兒也就罷了,居然給了別人。
朱謙心頭湧上萬千怒意,來回焦灼,化為眼底一眶寒霜。
沈妝兒冷眼旁觀一陣,也猜到洛珊會将岑妃給搬出來,萬沒料到岑妃給了玉佩,這玉佩她也是見過的,乃岑妃心愛之物,瞧朱謙臉色前所未有難看,想必玉佩不簡單。
沒準是給兒媳婦的信物?
沈妝兒往前一步,擡手将玉佩取來,捏在指尖,冷笑道,“依你之意,是岑妃娘娘示意你獻媚于昌王?”
“胡說!”洛珊目色陰戾掃過沈妝兒,羞愧地往朱謙瞥了一眼,有些難以啓齒,支支吾吾紅着眼,“岑妃娘娘別有深意,只可惜我配不上,不敢妄想....”
洛珊話落,身軟如綿,臉色也殷紅一片,若不是左頰那一道猙獰的痕,此刻該是一我見猶憐的美人兒。
她袖中還藏有兩枚藥丸,若是沈妝兒不在,便可吞下,誣陷沈妝兒給她下藥,再以岑妃信物相逼,與朱謙成就好事,眼下她毀了容,朱謙定嫌棄她,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她不能眼睜睜看着沈妝兒全身而退。
她滿目凄楚望着朱謙,身形要墜不墜,“表兄,沈妝兒故意縱鳥毀我容,還請表兄替我做主....”
沈妝兒聽到此處,眼皮微微掀了掀,隽娘習得鳥哨鳥語,騙得過旁人,瞞不過朱謙,朱謙行軍打仗,軍中更有通習鳥哨之人。
她早就做好準備怎麽解釋這一出,料想朱謙也會拷問她,正打算開口,卻見朱謙瞥都沒往她瞥一眼,下颌繃沉,睨着洛珊,
“是嗎?”
洛珊對上朱謙冷峭的眼神,心頭沒由來閃過一抹慌亂。
“你二人揣着什麽心思我一眼便知,不必多言,”朱謙已露出幾分不耐,原是打算給兩姐妹尋一可靠人家,可二人并不安分,如此也不必去禍害旁人,沈妝兒此前兩年待西苑不俗,二人無絲毫感激之心,且恩将仇報,長此以往,還不知做出什麽事來,思及此,他面色發寒,
“來人,将洛氏姐妹送去城外善化寺,每日抄經念佛,修身養性,着人嚴加看管,不得離開。”
洛珊渾身一顫,精神氣兒仿佛被掏空似的,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洛芸雙目駭然,焦急地看了一眼嫡姐,洛珊已毀容,前程算是沒了,但她不一樣,她可不要後半生毀在寺廟,她看了一眼朱謙,見他臉色黝黑如同閻王一般,吓得一縮,掉轉矛頭望向沈妝兒,登時眼淚雙流,爬了過去,楚楚可憐哭着,表嫂也不敢喊了,恭敬喚了一聲,
“王妃娘娘...”
“求王妃海涵,莫要與我一般見識,我以後給王妃做牛做馬,端茶倒水,求娘娘好心,別将我送去寺廟,我這一生便毀了呀....”
沈妝兒心裏想,你一生毀了與我何幹?
滿臉無辜道,“我不過出身小門小戶,哪裏能做王府的主?洛二姑娘還是求王爺吧。”
朱謙看了沈妝兒一眼,眼風掃向洛芸。
洛芸如鲠在喉,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原先奚落沈妝兒的話,如今都成了葬送自己前程的墊腳石。
朱謙已不想聽二人分辯半句,厭煩地擺了擺手。
彼時溫寧已自前院歸來,雙手一揮,二話不說将人帶了下去。
沈妝兒松了一口氣,原先還擔心朱謙留有餘地,這般處置很得她心,人送走了,眼不見心不煩。
洛夫人那頭着丫鬟來打聽消息,得知女兒行跡敗露被逮了個現行,急急忙忙沖來要尋朱謙說道,為朱謙所拒。朱謙吩咐溫寧撤換西苑人手,着穩妥婆子看住洛夫人,不許她見外人,更不許她入宮說三道四,溫寧一切照辦。
沈妝兒冷眼看着他安排,原來他不是不懂後宅,也不是看不穿那些計倆,瞧瞧這番布置,妥妥帖帖的,不叫她費一絲心。
隔着老遠,都能聽到洛夫人狼哭鬼叫的嗓音,沈妝兒抿了抿唇,看了一眼手中玉佩,将之往旁邊八仙桌上一擱,悄聲離開。
朱謙這廂将洛氏一家處置完畢,轉身去尋沈妝兒,敞軒上空空如也,
舉目一望,燈芒将夜色撐開,那道月白的身影被丫鬟攙扶,沿着湖邊石徑款款往天心閣去,遠遠地還能瞧見她氣定神閑打了個哈欠。
朱謙眸色微凝,正要舉步離開,餘光瞥見那枚玉佩,煩悶湧上心頭。
默了片刻,他抓起玉佩,踵跡沈妝兒而去。
作者有話說:
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