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劉郎已恨蓬山遠
羲和由侍者引領,穿過幾道宮門,到了偏殿。西夏王李遵顼在宮中設宴,特別召他參加。見過禮後落座,打眼看去,今日宴會規模并不大,只請了少數王公貴族。
宮宴自然少不了樂舞,雖然元昊稱帝時革五音為一音,但李遵顼即位後,把庫中閑置多年的各色樂器又都取了出來,命人編排歌舞。
在由三弦、琴、筝、笛、簫、笙、大鼓、羽葆鼓、丈鼓等樂器伴奏下,十幾名舞姬翩翩起舞,曲破、舞绾、柘枝舞、胡旋舞紛紛上演。
紫羅衫動柘枝來,帶垂钿胯花腰重,帽轉金鈴雪面回。身姿妖嬈的舞姬着五彩绫羅裙,和着樂曲的節奏起舞,舞衣輕盈,如朵朵浮雲,豔麗容貌,如盛開牡丹,回眸一笑百媚千嬌,似雪花飄搖,蓬草迎風。玉臂輕舒,裙衣斜曳,彩條飛旋,正是“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飖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
衆人飲酒談笑間,李遵顼對西壁赫山說:“赫山啊,那就是你侄女吧?”西壁赫山旁邊的一個紅衣少女起身上前行禮:“臣女西壁洛珈參見陛下。”李遵顼微微颔首:“聽你叔父說令尊新喪,還請節哀,以後中興府就是你的家,安心住下就是了。”女子謝恩,言語沉着心思缜密,舉止間有着同年齡不符的倨傲與世故。
西壁洛珈向李遵顼敬了一杯酒之後,又從侍婢手中端起一杯酒,轉身徑直朝李晛走來,李晛這才看清她的相貌,紅色衣裙華貴絢麗,一雙丹鳳眼慧黠含光蘊着萬千情思,眉目倒是如畫,可稍顯分明的棱角使她透出一絲淩厲。她恭敬地斂衽一拜:“臣女早就聽聞南平王溫雅謙和文武雙全,今日一見果然不凡,薄酒一杯,請殿下莫要推辭。”李晛心下雖罔然,面上卻始終微笑,飲下酒水:“多謝姑娘謬贊。”見她媚然一笑,轉身回到座位。
李晛正思忖西壁之意,忽聽阿爺喚他:“羲和啊,”他忙回神敬聽“你也不小了,也該成個家了,阿爺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有你大伯了。你要是看中哪個姑娘就跟阿爺說,阿爺給你們指婚。”李晛聞言,心中欣然,剛欲措辭提及漪蘭,只聽李遵顼接着說:“只一點,你的正妃至少要是黨項貴族吧。”一句話如炸雷,把他的思緒擾得紛亂,竟是說不出話來,看見太子使了個眼色給他,他只得木然應道:“是。”
他仿佛周身沒于寒潭,如墨一般深沉的憂思包裹着他,溺斃其中無法呼吸。好像前方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懸崖,若是跨不過去,輕則遍體鱗傷,重則粉身碎骨。一杯接一杯地飲酒,再無心觀賞樂舞,身外萬千繁華,他卻獨自寥落。
數杯酒下肚,佯裝微醺,他起身去殿外透氣。在漢白玉欄杆前負手而立,擡頭望那幽幽冷月,不禁在心中打了個寒顫。腦海中忽然憶起一個早已遠去的身影,那一年他去承天寺為戰死的李承祯誦經,登上昊天塔時,看到了那個孤單而無助的身影。她轉過身看到他,目光泫然:“羲和,我沒有哥哥了。”風聲穿過塔檐,檻外雲水空流。那是她此生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不久之後,她被送到蒙古和親,一去不回頭。後來聽風聲嗚咽,仿佛是那個叫察合的少女唱着悲戚的歌:“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茲八拍兮拟排憂,何知曲成兮心轉愁。”
身不由己,他和她一樣,終究是,身不由己。
“羲和。”聽人叫他,他回頭一看,是太子妃衛慕都蘭。他難掩落寞:“大伯母。”衛慕都蘭與他并肩而立:“是我太糊塗,竟忘了提醒你這一層。皇室的婚姻自古皆是維系權力的工具,身為皇室,婚姻便不止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了。聽你阿爺的意思,你的正妃就算不是出身八大家族,也要是高門大姓。”
“我知道的,伯母。”他心事重重,之後靜默無言。
桌上擺着幾枚嘉定元寶錢、光定通寶錢,漪蘭在教阿玳玩“簸錢”,抛起、撥弄、聚攏錢幣後将其覆于手掌下,請同伴猜正負數量,以對錯定勝負。簸錢聲悅耳動聽,抛接如行雲流水,歡聲笑語不時傳出。
忽聽有人沉沉敲門,之後一身酒意的李晛進來,目光蕭索。他撐着桌沿一揮手:“阿玳你先出去吧。”阿玳看情形不對,不敢多言,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漪蘭看他的樣子,心中不安:“出什麽事了?”
李晛顧左右而言他:“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個男人,他的妻子深愛着他,不許他喜歡別的女人。男人礙于情面接受了兄弟贈給他的一名女子,妻子不高興便總是糾纏不休,最終把男人推向了那個女子。那女子同他的妻子同時懷孕,妻子的婢女氣不過便下藥想害那孩子,卻不料連同那女子一起毒死。妻子驚懼悔恨不已,生下孩子幾年後便抑郁而亡。”漪蘭聽着那段悲哀,似乎明白了這是誰的故事,聽得李晛說:“那個男人是我阿爹,他的妻子是我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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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你要跟我說這些?”
“今日阿爺說,我的正妻至少要是黨項貴族女子。”泠然一驚,漪蘭明白了一切,心下幽涼。
“蘭兒,我不想,讓你步那女子的後塵。”
“所以你想放棄了。”
他一捶桌案:“大不了這王爵我不要了,我們去江南吧,過普通人的生活。”漪蘭眼睫微垂,握着他的手,語意蒼涼:“不可能的,那日你月下吹蕭,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撇下家國獨善其身。”
她緩緩起身,走到窗邊:“你阿爺想讓你娶哪家的女子,野利氏、細封氏、往利氏、頗超氏、米擒氏還是費聽氏?”李晛從背後環抱住她:“蘭兒,我一生所愛,唯有你一人。”
“那又如何,我終于知道為什麽當初母親會決絕地離開,連高伯伯都做不到的事情,你處在這個位置又怎麽可能做到。高處不勝寒,宮門深似海,婵娟尚有圓缺,人事豈能渾全?我喜歡你,但如果我們之間的愛是這樣無望的話,那我就不要了。”
“蘭兒,你容我想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話音剛落,聽得青翎在門外通禀:“殿下,陛下有旨意給你。”羲和靜立半晌,只得步履沉重地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