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思舊事猶惆悵
夜裏剛下過一場雨,天已放晴,空氣中彌漫着青草的氣息。
羲和于聽風水榭中讀書,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以為是沒藏青翎來送書帖,便随口問了一句:“什麽時辰了?”
來人停住腳步,片刻淡淡地說:“巳時初。”
這并不是沒藏青翎的聲音。羲和偏頭一看,雲冽立于身後,手中拿着要呈給他的書帖。雲冽上前一步,把書帖放在石桌上,只說了句:“他臨時有事,讓我把這個交給殿下。”話畢施了禮轉身欲離開。羲和把他叫住:“既如此,便跟我說會話罷。”
羲和倒了杯茶遞給他,他從容接過,并未有過多表示。羲和看看手中的茶杯:“你對瓷器有了解,可知前人是怎樣評價這青瓷的?”
“千峰翠色,雨過天青,澄瑩如玉,素潔似冰。”雲冽不假思索答道。羲和望着杯中透出的縷縷茶煙,好似漫不經心地說:“我聽說燒制青瓷是極有講究的,溫度高了會流釉,溫度低了釉色不夠透;胎厚了會開裂,薄了卻又容易變形。”
雲冽眸光低斂:“卑職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羲和微微一笑:“是嗎?”又換了種更加平易的語氣:“我總是覺得,習武和經商,都不是你最初想走的路罷。你中指有薄趼,那是運筆磨出來的。有時候,對一件事的執着也要有一定的限度。”他停頓了一下又問:“雲冽,我一直想知道,當初你是為什麽要留下?”
雲冽看向他的眸光,卻并未回答,只問:“那殿下可否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羲和颔首,聽得他問:“殿下,可有過什麽悔疚之事嗎?”羲和垂眉沉思了片刻,擡頭望着遠山說:“有一件事,準确地說,是一個人,算不上悔疚,只是惋惜。若他能看到這萬千繁華的紅塵,這十幾年來,也許我也不會如此孤寂。”
沉默半晌,羲和看看他:“現在你可以回答我了嗎?”雲冽開口沉沉地說:“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于他的疑問并沒有幾分可解之處,但羲和也知道,以雲冽的性情是決計不會再往下說了。他看向雲冽,見他目光冰涼,面容卻極清峻,若是真心笑起來,定是讓人如沐華陽的罷。他與雲冽也算相處多年,卻總還有若即若離之感。他不知道雲冽的清冷來自何方歸于何處,但有時他是羨慕他的。有朝一日等他心結消弭,便可以重新過自由和樂的日子,回一個他該回的地方,尋一位他該尋的女子,隐于草野,百歲長安。而他李晛,雖然并不處于權力中心,到底也是有宗室的無奈,就像他差一點錯失了此生摯愛。
羲和回過神,目光掃過桌上的書帖,赫然發現有一封請帖的落款是“拓跋貢喬”,拿起來看了內容,微微笑了笑,對雲冽說:“青翎不在,看來你得随我去一趟武安侯府了。”
到達武安侯府,剛下馬,便看見拓跋貢喬打馬從另一個方向趕回,看見羲和,神色欣然,下馬邊走過來邊說:“南平王,多謝你賞光,請。”羲和見了禮便随他向府中走去。
“武安侯邀請我來倒令本王頗感意外。”
“慚愧,只是發現南平王實是可交之人,還請南平王諒解貢喬從前的不遜。”羲和本也知曉他的性情,真正認定為朋友的人才會真心相待,卻還是揶揄道:“我原以為是王妃的緣故呢。”貢喬朗笑:“你我是一家人又何必論的這麽清楚,義表妹夫。”“如果本王沒記錯我該是比武安侯長了幾月。”“那也改變不了南平王是我義表妹夫的事實不是嗎?”二人遂相視而笑。
漢書佐酒,怒馬輕裘,兩人把酒談笑,言談甚歡,從前的不快皆已煙消雲散。酒過三巡,貢喬忽然想起了什麽,問羲和:“對了,羲和,你最近可曾去看過權鼎雄大人?聽說他從前是清平郡王的好友。”“剛回中興府時去看望過,如此想來還真是許久未去了。”“前幾日我曾遇見他,他似乎身體不大好,還向我問起你,可能有什麽事又不便去王府拜見吧。”“既如此,今日天色尚早,一會我便直接去權府一趟。”喚雲冽過來輕聲吩咐了什麽,雲冽點點頭,徑自去辦事。
出了武安侯府,雲冽已取好東西在外等候,二人上馬趕奔權府。權鼎雄本是涼州人,天慶年間進士,以文學名授翰林學士。安全篡逆,棄官入青岩山不出,遵顼立,召為左樞密使。曾經奉使謝金橫賜,與接伴争相見儀,金人服其論正。及進吏部,氣宇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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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鼎雄雖然氣色不佳,但見了羲和,很是高興。羲和問候過後,沖雲冽一打手勢,雲冽依言奉上禮物,羲和說:“這是上等雲子,本王知權大人善弈,還請大人笑納。”權鼎雄道過謝,伸手去接,不經意目光掠過雲冽手腕,心中暗暗一怔,面上卻不動聲色。看了雲冽一眼,口中對羲和說:“殿下不如與老臣對弈一局如何?”羲和自是求之不得,雲冽見狀遂告退,輕輕關上門。
二人靜靜下棋,半晌,權鼎雄手中拈着一顆棋子問:“殿下,老臣可否問個問題?”話音落,手中棋子落在棋盤上,一聲清響。羲和應了,權鼎雄便問:“方才那位是何時到您身邊的?”“您說雲冽啊,五年前吧,怎麽了?”
權鼎雄思慮片刻,把手中棋子放下:“老臣有必要告訴殿下一些事了,現在不說,恐怕以後就沒機會了。”未待羲和接話,他就問道:“殿下可曾聽說過宗真夫人?”
羲和的笑容慢慢斂去,淡淡地說:“宗真姨娘,聽過的。”
“宗真夫人本是北平王府的侍女,北平王把它送給了清平郡王。中間的事殿下想必也知曉,只說最後,宗真夫人與清平郡王妃,也就是你的母親同時有孕,郡王妃的侍女氣不過,私自往宗真夫人的飲食裏下了藥。”
“這件事我知道,宗真姨娘她……”
“她沒有死。”權鼎雄打斷了羲和未說完的話,又重申了一次:“她沒有死。”
在羲和愕然的表情下,他繼續說:“宗真夫人之後的舉動讓我永生難忘,她說她先世是于阗貴胄,這些事她聽得多了也厭了。她希望郡王能讓她離開,她希望她的孩子能過平凡的日子。因她去意已決,郡王無法違拗她,便對外宣布她暴斃,暗中托我把她送出城安置。誰知孩子出生不久,宗真夫人就抱着孩子離去,從此了無音訊。”
“您的意思是,我在這世上還有個手足?”
權鼎雄點點頭:“是你兄長,而且,那孩子我見過,只記得左手腕處有一枚圭形胎記,”他嘆了口氣“剛才那位,亦有。”
一句話如隐隐雷聲,羲和心中一沉:“您是說,雲冽?”
“殿下,容老臣多言,據老臣所觀,他為人過于內斂且藏拙,內心想法完全不流露于外在。這樣的人,如果他是你的朋友,那他會是一個非常忠摯的朋友;但如果他是你的敵人,他将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敵人。殿下,對他,您要三思而行。”
羲和再無心對弈,憶起前時同雲冽的對話,思緒紛繁,沉默良久。
漪蘭在案前寫字,忽聽敲門聲,擡眼一看,卻是都羅明光。“明光啊,你來找羲和吧?他還沒回來呢。”都羅明光卻比平日拘謹許多:“那……王妃,找你也是一樣的,我想問您首詩可以嗎?”這倒令漪蘭頗覺詫異,平日他總是離那些文绉绉的物事遠遠的,今日卻主動來問。“當然可以,你想問什麽?”
“就是……我聽過一句詩,‘牽裙逐馬如卷蓬’,我想知道完整的詩是什麽?”
漪蘭略略思索後說:“是《李波小妹歌》吧。”提筆在紙上寫下:“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婦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寫罷讓阿玳遞給他:“是這個嗎?”
都羅明光結接過看了看,十分歡喜:“對對,就是這個,多謝王妃,那卑職告退了!”行過禮後歡歡喜喜地走了,這廂漪蘭和阿玳卻面面相觑,一笑置之,也沒有放在心上。
都羅明光走後不久,羲和進門,漪蘭未待說話,就覺得情形不對。羲和一身酒意,步履不穩走到榻邊反身歪下,面容倦怠。
“怎麽喝這麽多酒?”羲和閉目沒答話,漪蘭嘆了口氣,剛欲轉身出去吩咐仆人弄解酒湯,羲和拉住她的手臂:“陪我說說話吧。”漪蘭無法,便坐在榻沿,握着他的手。
他的聲音如淙淙流水滑過大地:“蘭兒,你說,是不是真如古語所言,命由天定,運由己生?”
“怎麽突然想到這個?”
“如果皇建二年的那個晚上,敗的是我阿爺而不是李安全,現在我就不是南平王了,只是個階下囚,或者陌上塵罷;如果……”他沒有往下說,只是沉默了一瞬後,幽幽地嘆息。
“若一切業定得果,則不應求梵行解脫,以不定故則修梵行及解脫果。只須盡人事,聽天命,用一雙慧眼,淡看這滾滾紅塵。”
沉默良久,他說:“蘭兒,我乏了,給我讀幾頁書罷。”他又合上雙眸。漪蘭輕聲應着,随手從旁取了本書翻開,從容念起:“沖覺寺,太傳清河王怿舍宅所立也,在西明門外一裏禦道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