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淚如雨雪身如夢
日影幽幽轉過牆壁,暖風和煦,日光從半開的門照進來,漪蘭與雲冽在房間中下雙陸棋。二人坐着月牙幾子,手執黑白各十五枚的馬形棋子,按點行棋,你來我往,卻都不甚上心。
二人靜默良久後,還是雲冽淡淡開口:“你後悔嗎,嫁給他?”
漪蘭澀澀一笑:“怎麽會呢?我選擇的路,就會義無反顧地走下去。正如冬之白雪、夏之繁花,本就不可兼得。”她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停留,并岔開話題:“你也不小了,也該想着成個家了罷。”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是不是,忘不了那個已不在人世的女子?”
雲冽聞言一仄眉:“你指誰?”
“就是上次在邊關,你帶我去的那個墓,裏面沉睡的不是你心上人嗎?”
雲冽明白了她的意思,蕭索地說:“那是我父親的衣冠冢。”
漪蘭恍然:“原來是上官叔叔,我還以為……”低頭去擺弄棋子。雲冽望着她眼睫投下的栗色陰影,只覺心中寸寸成灰。什麽時候才可以告訴你,我的生父不是你口中的上官叔叔;什麽時候才能告訴你,我念念不忘的人,其實從未走遠,只是當美好觸手可及,我卻不願伸出手去,因為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不會有光明。
漪蘭擡眼瞧他,他馬上移開目光,雁過無痕,擡手走了一步棋。日光斜照着他的臉龐,燦燦光華流轉,整個人便如一株修竹一般。恍惚間,漪蘭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清逸溫朗的少年,在繁花似雪的梨樹下,溫雅微笑。可那些都已經太久遠,像是站在彼岸回望前生。
“對了,”雲冽想起了什麽,“飛鴿傳書到了,他希望我們盡快回去,他會派青翎接應。”漪蘭只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錦屏進來說:“娘子,姑爺,老爺夫人請你們去一趟。”
柳将軍夫婦自然是問他們的打算,雲冽開口:“伯父、伯母,是這樣的,我生意上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漪蘭也要回原先的住處取東西,我們打算先回去一趟,回來就馬上成親。”
終是到了離開的日子,漪蘭在枕下留了信講明一切,緩緩走出大門。雲冽已套好了馬車等她,她朝父母親深深下拜,強顏着歡笑道別。轉身向馬車走去時,只覺每邁一步都好似要承受千斤重量,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奪眶而出。她不敢回望父母相互扶持目送她的身影,也怕他們看見她的淚水,扶着雲冽的手上了馬車。這一別,千山暮雪、關山萬裏,便是再難相見了。
一路上車輪的辘辘聲與車中時不時傳來的啜泣聲回蕩在耳畔,雲冽擡眼望了望藹藹青天,雁影掠過,無痕無跡,但有些事已成定局,終是不能改變分毫的。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一次,是不是可以改變一些事情呢?可那終究只是如果。
走了很久,雲冽勒住馬,偏頭對車裏的漪蘭說:“先下車休息一會吧。”在一棵樹下鋪好氈毯,雲冽回到車旁。漪蘭慢慢撩開車簾,淚痕依稀可辨,但她已不再哭泣。她正欲自己小心地跳下馬車,未承想雲冽伸臂将她打橫抱起,她訝異之餘忙攀住他肩頸。他的懷抱亦是溫暖而堅實的,她卻不由鼻翕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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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冽輕輕将她放在氈毯上,自己在旁邊随便找了地方坐下,将水袋遞給她。漪蘭喝了幾口遞還給他。
“你認為人生在世,什麽才是最重要的?”雲冽問。
“跟随自己的內心,”漪蘭答“對我來說,就是與我愛的人長相厮守。”轉頭問雲冽:“你呢?是洗雪仇恨、出将入相、封妻蔭子?”
“出将入相,不過浮名,就像地上的腳印,很快就會被風沙掩埋,千百年之後,誰又會記得我們呢?跟随自己的內心,的确是一個好答案。但是有的時候,堅持,是件太疲累的事情了。”
“人生在世,不是因為有希望才去堅持,而是因為堅持才會有希望。”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你感到疲累了,就告訴我罷。”
他的話說得甚突兀,但是漪蘭望着天邊流過的雲彩輕輕點了點頭。
風送來他的聲音,好像自言自語一般:“只要是你的心願,我都會幫你達成。”
路兩邊生長着參天的大樹和數不清的低矮灌木,風吹過,耳畔響起沙沙的聲音。他們已經到達中興府附近,這一段人跡罕至、分外荒涼。
漪蘭正坐在車裏出神,忽然簾外趕馬的雲冽反手微微掀開簾幕,塞進來一把匕首,隔着簾幕小聲說:“拿着,小心點。”漪蘭看清後一陣心驚,還未等她來得及問雲冽出了什麽情況,馬車驟然停下,還好漪蘭及時扶住旁邊才未摔倒。
透過車窗,看見馬車被十幾個黑衣蒙面人包圍,他們一步步逼近。漪蘭方握住匕首,就聽見車外刀劍相擊的聲音。雲冽沖她喊:“下車。”幾乎在同時,她已經甩開簾幕跳了下來,而馬車就在她跳下的一瞬前被刺穿。
雲冽将她護在身後,以沉水龍雀劍抵擋黑衣人,刀光劍影、血色彌漫。這夥人似乎并不是等閑之輩,雲冽鏖戰許久已有些不支。一個黑衣人從側面刺過來,漪蘭顧不得許多,用匕首去阻擋刀鋒,電光火石相斫一瞬,漪蘭的手被震得生疼,到底是抵擋住了,但已經脫離了雲冽的保護圈。剛剛那人顯然被激怒了,回手又向漪蘭劈來,漪蘭側身一閃,将匕首斜刺入了他心口。他怒吼一聲,用最後的力氣踹向漪蘭腹部,漪蘭受重擊,摔倒在地,只覺腹痛不止,仿佛魂魄将要抽離一般。那人顫顫巍巍舉起刀,身子卻又一凜重重倒在地上,背上插着雲冽扔過來的沉水龍雀劍。
雲冽失了武器又受了傷,好不容易擺脫了圍攻他的幾個黑衣人,回身一看,随即大驚,一個人提着刀向漪蘭沖去。雲冽剛想尋把刀,擡眼看到前面的形勢,顧不了許多,風一般沖過去,此時的漪蘭因為疼痛,冷汗漓漓、視線已有些模糊,看到那人舉刀忽然一激靈,但卻無力抵擋,絕望彌漫于心,輕輕合上眼睛。在刀落下的一瞬間雲冽用自己的身體護住漪蘭。
漪蘭在睜開眼睛,看見雲冽護着她,背上已是挨了一刀,再看那人,不止那人,餘下的黑衣人已是盡數中箭。原來,是青翎帶人趕到了。
知道已經安全了,但漪蘭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痛的暈了過去。雲冽抱起她:“漪蘭,漪蘭!”看到她下裙蔓延出的刺眼殷紅,一時愣住。青翎把過脈對他說:“情況不妙,快帶王妃回去,這交給我。”又對幾個手下喊:“你們幾個,護送王妃回王府!”
雲冽仿佛已感知不到背上的疼痛,瘋了一樣趕快把她抱到馬車上安置好,馬鞭一揚,一行人向城中奔去,卷起一路煙塵。
漪蘭再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身在南平王府,羲和在旁守着她。
“羲和,”她撐起身來,羲和忙扶着她,“羲和,孩子怎麽樣了?”
羲和苦澀地笑笑,那固然是笑,但目光卻極蒼涼:“蘭兒,你平安真是太好了,孩子……我們還年輕,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漪蘭聞言怔了一下,淚水默默地從頰邊滑落,羲和将她摟在懷中,任她的淚水打濕他的衣襟。此時天邊滿月尚好,月華滿天,月色清冽,但那個孩子再也看不到了,那個與他們無緣的孩子。羲和喃喃地說:“有些事看似殘酷,但翻轉過來想,又何嘗不是一種慈悲。”而此時的漪蘭太過傷悲,并沒有注意他的這句話。
他想起剛剛和青翎的對話,他同青翎說:“阿爺始終認為此事只是悍匪偶然所為。”青翎向他回禀:“殿下,那些人不為錢財,訓練有素,怕沒有那麽簡單。”“阿爺忙于跟随木華黎攻金,怎麽會有精力管這些事情,再者我說到底只是個庶出皇孫,阿爺又從一開始就不甚滿意漪蘭,這個結果也不奇怪。不過,你去替我暗中查一下,不要驚動任何人。”
多日的靜養,漪蘭的身體已漸漸複原。她靜靜地在桌前抄寫《金剛經》,為孩子超度。涼風拂過,吹動旁邊淡紫色的紗幔,生涯原是夢,不知這夢會不會有醒來的一天。她第一次從心底感覺到無可奈何的凄涼,這種感覺在伽若寺時也未曾有過。山雨欲來風滿樓,一路凄風楚雨,怕只是剛剛開始。
此時,有一個人在不遠處靜靜地看着她,看她白衣素裙,不施粉黛,閑閑绾了堆雲髻,發上除一根玉簪外別無它飾,那般的清麗脫俗,那般的娴靜溫婉,在他眼中,她本是世間最完美的女子,本該過着最安寧的生活,但她如今周身卻沉浸于無法可解的凄楚。這是他的錯,不是她的。
風驟起,吹卷起桌上抄好的幾頁經文,落在地面上。漪蘭的目光随經文望去,看到了孑然立于門外的他。他拾起那幾頁經文,前行幾步放回桌邊。
“雲冽,你的傷怎麽樣了?”漪蘭輕輕問他,聲音帶着一絲疲累。“已無大礙了,謝王妃關心。”
“那日多虧了你,否則……”
“那是卑職分內之事,王妃不必介懷。”沉默了片刻,雲冽一施禮:“若沒有別的事,卑職便告退了。”漪蘭微微颔首,卻在雲冽剛跨出門時說:“謝謝你。”雲冽定了一下,終是無言,頭也不回,走入中興府的陽光下。
作者有話要說: 小虐...輕塵頂鍋蓋遁走,小世子額對不起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