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明知浮世如春雪
随着時間的推移,漪蘭的心情漸漸平複。是月正趕上往利皇後壽辰,宮中宴飲,漪蘭便與羲和同去。
兩人信步走到禦花園的湖邊,并肩憑風而立,遙望碧波粼粼的湖水。春和景明,春山如笑,暗香疏影,尺樹寸泓,這樣看去,真是一對璧人。
“南平王,”內侍過來尋他,對他恭敬一揖“南平王,兀卒口谕宮宴後留太子諸王飲茶。”
羲和示意已知曉,揮退了內侍。漪蘭同他說:“既如此,一會我就先回府了。”“蘭兒,你一個人回去沒問題嗎?”
未待漪蘭答話,只聽身後一聲莺莺之語:“誰說王嫂要一個人回去了?”回頭一看,是飛雪走了過來,後面是高智耀。
互相見了禮,飛雪說:“哥哥,一會我跟王嫂一起回王府,我帶惟忠去玩,可不可以呀?”李惟忠就是太子夫婦的小兒子,雖然還小,但甚是聰明可愛。
“當然可以了,有空多陪你王嫂說說話,不要到處去瘋玩。”飛雪一撇嘴,小聲嘟囔:“哥哥怎麽說話越來越像我阿爹阿娘了。”高智耀輕輕一哂,頓覺失禮,又正色而立。飛雪看看他:“智耀一起去吧,陪你姑母說會話。”高智耀看看漪蘭,又看看羲和,才應允道:“是。”
羲和走後不久,三人正說着話,忽聽身後一個泠然的聲音傳來:“臣女參見郡主,參見南平王妃。”回身一看,西壁洛珈盈盈而拜。飛雪不冷不熱地說了句:“免禮。”漪蘭微微一笑:“西壁娘子春祺。”西壁洛珈愣了下,終是正身立于三人面前。
“臣女此來叨擾,乃是想向南平王妃請教,還請王妃不吝賜教。”“請講。”
“臣女讀漢書,成帝時的妃子班婕妤以賢德才情著稱卻為何輸給趙氏姐妹?”
“那就要看你是怎樣界定輸贏了,一邊是‘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一邊是‘燕飛來啄皇孫’,煌煌青史,自有定論。”
“名聲是後世流傳的,于自身來說,班婕妤孤獨終老,無論如何不是幸事罷。有的人如月光普照萬世,但自己卻孤寂一生;有的人汗青遺惡,自己卻總歸是絢爛過。”
“所謂執者失之,有的人,終其一生從沒有絢爛過。”漪蘭淡淡地說。西壁眉頭一蹙,剛欲說話,卻被一個聲音打斷:“《漢書》載班婕妤曾為文道‘卑宮菲食,聖王之所安;金屋瑤臺,驕主之為麗。固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西壁娘子以為然否?”高智耀的話語如清風明月般自微風中傳來。
西壁氏聞言,踟蹰片刻答道:“我讀《漢書》時就非常認同此句,深以為然,有醍醐灌頂之感。”
高智耀點了點頭:“此言的确契合班婕妤辭辇之故事,但是這并非出自《漢書》,也并非是班婕妤所作,而是唐時徐賢妃的手筆。”
西壁洛珈聞言,面色憋得緋紅,無話可說,只得敷衍幾句,施禮告辭,快步離開了。
Advertisement
待她走遠之後,飛雪終是沒繃住笑出了聲:“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本是想來炫耀一番,卻搞得自己無地自容。腹中無詩書就不要來賣弄嘛。”又對漪蘭說:“王嫂,你以後也不用給她好臉色,我就一直看她不順眼,跟她叔父一樣目中無人,這南平王妃的位置差點讓她搶了去。”飛雪回身問高智耀:“智耀,你好像也看不慣她?”
高智耀垂眸說:“對姑母不敬的人,我自然不會客氣。”
飛雪拍手哂道:“王嫂,你可是收了個好侄子啊。”漪蘭輕輕笑着,看看高智耀,點了點頭。
幾人帶着李惟忠在池邊喂魚,惟忠抓了一把飛雪遞過去的碟中的魚食,奮力向池中抛去。看着大大小小的魚兒争相來搶食,大魚一口吞下魚食,小魚食食走走,惟忠拍着小手笑着。
喂過魚,衆人回屋。“惟忠,自己去玩,阿姐跟王嫂說說話。”飛雪把他抱下榻,他徑直朝高智耀走過去。高智耀笑笑,從桌上拿起一只香梨遞給他:“想吃這個嗎?”惟忠用兩個小手抱着那個梨,認真地點了點頭,又說:“哥哥吃。”“你可不要叫我哥哥,論輩分你可比我高呢。”高智耀微笑,說着話擡手去桌上尋小刀,想把梨切開給惟忠吃。
惟忠眼尖,在高智耀擡手之際看到了他袖中的一方絲帕,一把拽了出來。高智耀回神唬了一跳,只見惟忠揮着那方月白色絲帕,忽閃着大眼睛對他說:“惟忠要玩。”高智耀一反常态,連忙奪了回來。知道自己失态,帶着歉意對李惟忠說:“惟忠乖,這個不能給你玩,我找別的東西給你好不好?”哪知惟忠一撅嘴,伸手去搶:“不,我要這個!”高智耀把絲帕舉得高高的,他拿不到,正僵持着,飛雪過來拉惟忠:“惟忠,幹什麽呢,拿別人東西是不合禮數的,你想玩什麽阿姐給你買去,買一箱随便玩好不好。”
終是移開了惟忠的注意力,飛雪對高智耀表示歉意,末了還不忘揶揄一句:“話又說回來,智耀,那絲帕是哪個姑娘送你的吧,這麽珍視,智耀也長大了呢。”一句話說得高智耀很不好意思,只得報以微笑
飛雪與漪蘭有一搭沒一搭閑聊,高智耀坐了一會,終于坐不住了,起身向漪蘭告辭。漪蘭點頭應允,又對侍立一旁的阿玳說:“阿玳,派人送孫少爺回府。”高智耀謝過漪蘭便退了出去。
漪蘭的目光漫随着他的背影,高高瘦瘦,身量未足,卻自有一番芝蘭玉樹的清貴。想到那方月白色繡着蘭花的絲帕,那是上次在高府慰他失恃之痛時給他擦淚的,卻沒想到他珍視至斯。
飛雪仿佛想起了什麽:“王嫂,我還有點事,今天就先帶惟忠回去了,改天再來拜訪。”漪蘭送她到房間門口,飛雪說:“別送了,王嫂。惟忠,走了,回家了。”拉着惟忠的小手,向外走去。
半晌,阿玳進來,将一張紙放到漪蘭近前:“王妃,這是剛剛郡主落下的。”漪蘭問:“怎麽沒還給飛雪?”“奴婢追上去時郡主已經坐上車走了,又怕是郡主着意留給王妃的,就拿回來了。”漪蘭打開一看,上面只寫了這樣幾句話:“褰裙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婦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字僅能稱得上工整,可見是用了心,但奈何功力所限,并無體制體勢可言。漪蘭看到那字,心卻是一沉。
“阿玳,遣人告訴飛雪,我想起有件事忘了同她商量,讓她得空再來一趟。”阿玳領命去了,漪蘭望着幽幽日影,心下卻泠然一絲不安。
隔天,飛雪依言而來:“王嫂,你找我啊?”漪蘭把青瓷托盤遞給她,內裏盛着櫻桃,紅如瑪瑙、顆粒飽滿。“這是今年頭一茬櫻桃,州府貢上來的,你嘗嘗鮮。”飛雪拈起一顆嘗了嘗,色澤鮮豔、滋味酸甜、果肉肥厚,果是佳品,不住稱贊。忍不住又問:“王嫂,你找我來,可不是單為了品櫻桃吧?”
漪蘭從袖中取出那張紙遞給她,她自然認得,面色微變。漪蘭淡淡道:“這是昨日你落下的罷。”飛雪忙說:“哦,是啊,不過是我素日塗鴉之作,讓王嫂見笑了。”話畢尴尬地笑笑,又拈起一顆櫻桃吃。“可我覺得這不像你的筆跡。”漪蘭一壁低頭擺弄櫻桃一壁說,飛雪輕咬嘴唇沒有接話。漪蘭輕聲說:“你同明光,到底是怎麽回事?”
飛雪聞之一驚,猛然擡頭,正對上漪蘭溫然卻嚴肅的目光:“王嫂,你怎麽知道?”
“有些事不必親耳聽到,用眼睛看、用心感覺就足夠了。”漪蘭看着她,語重心長地說。
飛雪頓了片刻,擡頭,目光清澄而堅定地說:“不錯,我就是喜歡都羅明光。”這本是漪蘭早已想到的答案,但卻是她不願聽到的答案。
“那你是為什麽喜歡明光呢?”
飛雪的眼眸流轉着燦燦光華:“因為真實,”頓了頓“王嫂,你同我不一樣,我從一出生就是郡主,大夏貴女,周圍的人大抵都是一樣的,謀來算去,一顆心防得滴水不露,我厭倦這樣的生活。明光在旁人看來的确只是武藝卓著但文辭不足,但是在他面前我可以做真實的自己,想笑就笑、想說就說,不會擔心會有什麽後果。”
漪蘭聽罷,心中感同身受但也無可奈何:“可是飛雪,你想過将來嗎?如果你選擇他,你們的路不會很順遂的。”
“我知道,王嫂,只是除了他,我不會嫁旁人的。未來怎樣無所謂,我不想讓自己後悔。”她又說:“王嫂,你可不可以先替我守着這個秘密,不要告訴旁人?”
漪蘭輕輕嘆道:“我可以不告訴別人,但是你哥哥應該知道,畢竟明光是府上的人,将來……”她沒有再說下去,飛雪點了點頭。
送走了飛雪,漪蘭望着那風煙俱淨的河山,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光定十二年的春天已是到了深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