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長空澹澹孤鳥沒
李德任半跪于地,目光直視父親,言語擲地有聲:“阿爹若執意如此,臣請求舍棄太子之位出家為僧。”一語出,滿室皆驚,其中亦不乏汗顏欽佩者。李遵顼大怒,一拍桌案,青筋暴起,揚手直指李德任:“德任,你!”李德任正視他的目光,沒有半分懼意。
片刻之後,李遵顼放緩了語氣,但卻冰冷地說:“既如此,那你就不要當這個太子了。”複對衆人說:“即日起,廢黜李德任太子之位,貶為齊王,幽于靈州。”見衆人大驚之下皆欲勸谏,又加了一句:“誰敢替他求情,誰就與他同罪。”
李德任神色淡然、目光堅定,緩緩跪于地上,解下太子印绶,置于一邊,面對李遵顼,俯身叩拜,說道:“阿爹保重,兒臣告退。”之後起身,轉身向殿外走去,步履沉沉,目不斜視。走到殿門,稍稍停住,殿外的陽光照到他身上,光華流轉,他背對着李遵顼說:“阿爹,兒臣還是那句話,聯金抗蒙方為上策。”之後頭也不回地邁步出殿,直到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李遵顼望着他的背影一點點消失,驀地想起多年以前,當他自己還是齊王的時候,每次回府,那個歡喜地往他懷裏撲的稚童。只是從他坐上龍椅開始,他就知道,那樣的日子,早已是前塵舊夢。
“陛下,”李遵顼的神思被一個聲音拉回來,見拓跋貢喬立于禦階下,凜然言道:“太子乃國之儲副,非大罪不能輕易幽廢。況太子乃是以拳拳之心為國家計,固谏之心可感天地,賢德若此,何罪之有?”
李遵顼怒意未平,又被激起:“拓跋貢喬,你沒聽見朕說的話嗎?為他求情者與他同罪!”
“臣并非為太子一人,臣是為了天下蒼生,請陛下三思。”
“照你這麽說,朕是不折不扣的昏君了?”
“臣不敢。”
“還有什麽是你不敢的?來人,拖下去,下獄!”兩個質子軍武士上前,架起拓跋貢喬便往殿外拖。拓跋貢喬無一分懼色,高聲呼道:“陛下,太子無罪,不能廢黜太子,不能廢黜太子……”聲音久久回響,李遵顼冷哼一聲,起身拂袖而去。
南平王府中,漪蘭焦急地望着門口。不多時,見羲和風塵仆仆地進來,忙起身迎上去,聽得羲和說:“我才出去打聽飛雪下落,怎麽就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大伯父現在何處?”
“幽于太子府中,不日便要啓程去靈州了。”漪蘭眉頭緊鎖回道。
“這怎麽行,我還是進宮一趟。”還未動身,便聽雲冽說:“殿下不可,武安侯固谏已是身陷囹圄,兀卒現在還在氣頭上,殿下現在去非但幫不了太子反會殃及己身。”
羲和看看他:“我又何嘗不知,但總不能不管不顧,我怎麽對得起伯父。”
“殿下還是暗中去和太子殿下商量一下,看有沒有萬全之策。”羲和思慮片刻,只得點點頭。
是夜,買通了看守,羲和悄悄進入幽禁李德任之所。李德任素衣常服坐在燈下讀書,見了他,并不意外。但見羲和目中頗有不忍不忿之意,只說:“羲和,阿爹在政事上反複無常,國事日頹,我不得不如此了。我自認無愧于國,若此番進谏能換來國家之新氣象,便也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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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伯父,這太子之位,你是最當得起的。侄兒思慮良久,但未想到一個萬全之策讓阿爺改變心意。”
“羲和,”李德任鄭重地說:“所謂潛龍在淵,君子要待時而動,善于保存自己。武安侯,我很感謝他,但這不值。你要懂得明哲保身,嵬名家,折我一個就夠了。你切不可輕舉妄動,未來要做的事還有很多。”
羲和跪下:“伯父!”李德任将他扶起來,厲聲道:“你若不聽我的話,就算我沒有你這個侄兒。”見羲和低下頭,頗有不忍,又說:“阿爹令飛雪歸來後居留中興府,以後,還要勞你費心。”
“伯父放心,我定護飛雪周全。”
李德任望着跳動的燭火,神思飄向遠方:“若她回來,你跟她說,讓她去走她想走的路吧,有個依靠總比沒有要好。”一夕之間,他仿佛蒼老了許多。
羲和走出屋門,對着李德任的方向,叩拜三次,靜默良久,轉身離去。
羲和與漪蘭各自落坐,久久無言,時光仿佛靜止一般。打破沉寂的是侍從通禀的聲音:“殿下、王妃,麻魁軍統領細封昭平求見。”二人自是了然,漪蘭見羲和傷神多時心力交瘁,遂起身:“我去看看吧。”
細封昭平神色焦急在屋中踱來踱去,見到漪蘭忙迎上來:“王妃……”言語略哽咽。漪蘭扶她坐下,柔聲說:“細封姐姐,我知道你是為貢喬兄長來的。”
她點點頭:“王妃,可有什麽良策?”
“其實兄長之事,姐姐不必太過焦心,”頓了一下,又說:“漢時李廣率軍出雁門關,因寡不敵衆而被俘,部隊死傷衆多,本是死罪,贖為平民。後來漢匈又開戰,李廣又再次領兵,統帥三軍。”
細封昭平思索片刻,眼前一亮:“我懂了,多謝王妃,我這就去跟他說。”漪蘭錯袖略止了下,複說:“姐姐,替我給兄長帶一句話,這也是大伯父的意思。”
細封昭平凝神靜聽,漪蘭神色慨然,淡淡說:“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李德任離開中興府這日,天色陰沉。羲和在城牆上目送他離去,天邊金雕凄厲地嗥叫。車隊漸漸消逝在地平線盡頭。漪蘭走到他身邊握了他的手,他轉頭苦澀地笑笑。
“我已經知會了沿途各州府監軍司,不會慢待伯父的。”漪蘭聽他說着話,點點頭。羲和攜了她慢慢走下城樓,路仿佛變得遙遠而難行。“我知道旁人是怎麽說我的,懦弱寡情,不敢惹禍上身,罔顧伯父對我那般好。”
“智者總是少數,他們不是你,又怎麽會知道你心裏的苦,随它去便是了。”羲和聽了她的話,露出極疲憊的笑容,嘆了口氣。
李德任車隊出城不遠,即見一個孤零的身影在路邊等候,是北平王李德旺為他奉酒餞行。
李德任下馬走過去,接過酒:“德旺,謝謝你來送我。”李德旺眉間愁雲深鎖:“大哥,你我兄弟疏離日久,但手足之情仍在。從小你便與德成親近,宗真一事後與我更加疏遠。大哥,不是我不懂你直谏之心,我的想法跟你是一樣的。但成事是需要時機的。”
“若說為人處世之道,有時你的确強于我。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到最後是殊途同歸。好兄弟,以後中興府這邊的事務,就要多勞你費心了。”李德任說完,飲盡杯中酒,拍拍李德旺的肩膀,回身上馬,啓程出發,向靈州的方向行去,一路煙塵。
李德旺靜靜目送一行人遠去,此時的他并沒有想到,這會是他們兄弟兩個,最後一次見面。
興慶、靈州自春不雨,至于五月,三麥不登,饑民相食。李遵顼點兵不能聚集。
拓跋貢喬上疏請求将功折罪,率軍攻金,六月,适逢金隴安節度使完顏阿鄰日日與将士宴飲,不治軍事。李遵顼遣貢喬率萬騎攻之十餘日,掠人民五千餘,牛羊、雜畜不可勝數。遂赦免拓跋貢喬,功過無算。
羲和在園中射箭,漪蘭在一旁靜立陪伴。一連三箭,皆中靶心。拉弓搭好第四箭時,侍女匆匆來報:“殿下!西壁妃要生了,您去看看吧。”羲和一分神手一抖,箭破空而出,擦過箭靶釘入土地。
羲和放下弓,望向漪蘭,漪蘭澀然一笑:“去看看吧,她也一定希望你去的,這是你的第一個孩子。”羲和伸出手,漪蘭一怔,終是搭上他的手,随他向東閣走去。
剛行至門口,即聽見屋內傳來嬰兒嘹亮的啼哭聲,一聲聲傳出,仿佛劃破天際。
立時有侍女一臉喜色地來報:“恭喜殿下,是個小世子。”羲和只是點點頭,暗暗握了握漪蘭的手。
西壁洛珈疲憊地卧在床上,慈愛地看着旁邊粉雕玉琢的小嬰兒。見羲和進來,高興地說:“殿下,你快來看,我們的兒子多好看啊。”無論真心與否,屋中的下人皆是一陣恭維賀喜聲。
羲和走過去,抱起孩子,來回踱了幾步,面露微笑。孩子粉撲撲的笑臉、烏溜溜的眼睛甚是可愛。“殿下,給孩子取個名字吧。”西壁洛珈說。
羲和略略思索,說道:“就叫李承曜罷。”
“承曜。”西壁洛珈默念幾遍,很是喜歡:“真好,妾代承曜謝過殿下了。”
“恭喜妹妹了,一點心意,望妹妹收下,希望承曜的未來平安順遂、功業圓滿。”漪蘭着人送了一把小小的長命金鎖,西壁瞟了一眼:“謝過姐姐。”命人接過來,放到一邊。
漪蘭走到羲和身邊,看了看孩子,孩子閃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這看那,目光見到漪蘭,咧着小嘴就是一笑,仿佛讓人心都融化。完顏清音見了,開心地說:“承曜這孩子倒是與姐姐親近呢,姐姐抱抱吧。”羲和把孩子交給漪蘭,漪蘭小心翼翼地接過,懷抱着這個小生命,軟軟的、暖暖的,想到自己曾經失掉的孩子,面上笑着,心裏不禁悲喜兩重。但她全然沒有發覺,西壁洛珈目光中一閃而過的怨念。
作者有話要說: 輕塵一直很敬重德任太子的,如果德任不被廢黜,不知道西夏的歷史會否有一些不一樣?套用《西夏書事》的話:秦政逐扶蘇而二世亂,隋文廢子勇而一傳亡,拓跋氏之衰,讵有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