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何人堪伴玉山頹
休憩之時,李德旺緩緩走在王陵中,不經意間擡頭,迎面走來一人,看清是誰後,他的心像是沉入湖底,多少前塵往事洶湧而來,又歸于沉寂。
擦肩而過時,他停住腳步,輕喚一聲:“璎玉啊。”來人停步,目視遠方:“貧尼法號靜玄。”
李德旺後退一步看着她:“這麽多年了,你還恨朕嗎?”靜玄眸色平靜:“貧尼伴青燈古佛已久,俗世之事早已忘卻。施主也該釋懷,放下即是淨土。”
“天下本沒有什麽地方是淨土,淨只存乎于心。”李德旺說。
靜玄微微一笑:“你跟從前不一樣了,希望你會是個好皇帝。”
李德旺慨嘆:“如果能倒退二十年,重新來過,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一陣輕輕的腳步聲終止了二人的對話,原是漪蘭尋羲和間無意撞見,愣了一下,不明所以,施禮後匆匆告辭。
走了一段,在一座高大的墓冢前尋到了羲和,他靜立于墓前,陷入沉思。走近一看,原是泰陵,武烈皇帝李元昊的陵寝。
“遍尋你不到,原是在這裏。”漪蘭走到他身邊,替他披上披風,側首看了看泰陵,回問:“怎麽了?”
“沒什麽。”羲和笑笑,拉了她的手,慢慢往回走。
“羲和,我能問你件事嗎?”漪蘭想了片刻說。羲和看看她:“今日怎麽這樣吞吞吐吐的,問吧。”
“靜玄師太從前是什麽顯赫的人物嗎?”
羲和停住腳步:“為什麽這麽問?”漪蘭悄聲同他說了剛才所見。羲和點點頭:“靜玄師太,就是曾經的北平王妃。”
漪蘭以為自己聽錯了,羲和又重複了一遍,方暗暗吃驚。聽得羲和說:“他的父親被誣入獄,得二伯解救才平安,她後來嫁給了二伯。但最後才發現,其實她的父親被誣,是二伯授意的,心灰意冷便遁入空門。”漪蘭這才明白多年以前羲和與飛雪下棋時的對話,靜玄師太波瀾不驚的超脫背後竟隐藏了這樣一段如煙過往。繁華落盡,終是如夢無痕。
夜已深,殿中鎏金銅制羊首宮燈通明,李德旺身着白色金紋衮袍,頭戴通天冠,伏案批閱奏疏。批完最後一本,他擱下筆,舒展一下雙臂,靠在椅背上。
腦海中翩然浮現出幾個早已遠去的身影,宗真的默然,璎玉轉身的決絕,李德成的悲傷……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若他沒有執着如斯,一念之差,他和璎玉不會終成陌路;若他沒有因宗真勘破他的秘密,心虛之下遣宗真入清平郡王府,便也不會有李德成如此無奈的收場。一個錯誤注定要用更多的錯誤來掩飾,然後,萬劫不複。
“陛下,該歇息了,明日一早還要議事呢。”跟随了他二十年的仆人阿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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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往事中掙出,問仆人:“阿興,你說,朕能扛起這份重擔嗎?”
“老奴一直信奉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李德旺聽後久久無言,阿興說:“要不,請皇後來跟陛下說說話?”
李德旺搖搖頭:“璎玉之後,沒有任何一個女子能走入朕的內心,皇後也一樣。”阿興知曉他這些年所有的喜怒哀樂,在心裏深深嘆息。李德旺走到門口負手而立,擡頭望那澄澈天宇。蒼穹之上幽幽星輝,鬥轉星移百年如一。他已走過悠悠四十餘載的人生,悲歡離合不可勝言,此刻他心中所思,這江山,他是真的想治理好的,盡管他知道,幾十年來的積弊,非一朝一夕所能解。
李德旺即位之初,擢高良惠為右丞相,擢李元吉、西壁赫山為樞密使;向宋、金、蒙古等周邊各國發國書示好;鼓勵農業,恢複民間互市,發展經濟,以求休養生息。
與此同時,聽聞蒙古王征西域未還,便遣使結交漠北諸部為外援,以求共圖拒守大計,諸部皆應。
着玉色水緯紫竹袍裙的漪蘭閑來無事逗弄着架上的玄鳳鹦鹉,阿若來禀:“王妃,皇後娘娘邀您入宮一敘。”漪蘭點了點頭,随口喚:“阿玳。”阿若連忙說:“王妃忘了,阿玳姐姐有孕,身上不舒服,今天告假了。”漪蘭恍然:“竟給忘了,只是平時的物什都是她收着,習慣了。阿若,幫我取那條青綠雲雁披帛。”
進入宸極殿,打眼看見皇後梁氏,漪蘭便徐徐恭敬行禮。起身後才第一次見梁皇後真容,水綢裙,真紅穿花鳳交領長褙子,頭戴色微紫,高八、九寸,絡金線綴玉珠的“寶妝成”花冠,金步搖,眉色淡遠。一只雪白的波斯貓靜卧在她懷中,用它藍色的眼睛打量漪蘭。
“南平王妃,近日可曾去看過太後?”
“昨日妾身剛剛去過,太後身體康健,談笑皆宜。”梁氏點點頭,放下那只貓,起身走到漪蘭近前,拉着她的手說柔聲說:“陛下剛即位,事務繁忙,近來沒有騰出時間召見南平王以敘伯侄之誼,還望你們體諒。”
“皇後娘娘言重了。”
皇後示意她就座,随口問:“對了,王妃,你是漢人吧?”
“是。”
“若從祖上究起,我終究也是漢人,你我也算有緣。”她呷了一口茶。
這位梁皇後出身名門,梁氏家族也是夏國顯赫後族之一,在她之前,就已出過兩位皇後,但這于她的境遇并沒有幾分益處。她沒有毅宗章憲梁皇後和惠宗文穆梁皇後的生逢其時、鐵血手腕,這位生性溫和的女子,雖成為一國之母,卻并沒有聽聞有多得寵于今上,頂多是相敬如賓罷了。顯赫的家世,足以令她母儀天下,卻同時也足以令李德旺忌憚她。
她的容貌固然姣好,眸中卻并無神采。從漪蘭身上移開目光,輕聲說:“寂寞閑庭春雨久,可曾遙念故鄉人?”聲音是那麽遙遠,仿佛不在紅塵之內。
漪蘭正忖度她是在感慨還是在問自己話,梁氏又說:“你去家千裏,可曾遙念?”
“有時會回想起從前的事,但是,”漪蘭目光平和:“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梁氏聞言略略展頤:“不錯,此心安處是吾鄉,只是心安卻也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
漪蘭一直記得梁氏沉靜蕭索的目光,即使在很多年以後,許多記憶都已變得模糊,但那雙眼眸,依然深深刻在她心裏。
蒙古主從西域回還,聽聞夏國暗中結交漠北諸部,已有異圖,便親自率軍從河外進攻沙州城,過了一個月也沒有攻下。就派遣将士趁夜在城牆下挖地洞,想要從地道入城。沙州守将籍辣思義往地道中放火,蒙兵多有死傷,籍辣思義守城如故。
李德旺收到沙州戰報大悅,封賞籍辣思義之餘,又邀宗戚入賀蘭山圍獵,羲和亦在其中。
羲和不在府中,漪蘭在府中散步。行至聽風水榭,巧遇乳母侍婢一行幾人抱承曜在此玩耍,欣然走了過去。衆人見是她,皆斂身行禮。漪蘭看看白白胖胖甚為可愛的承曜,問了句:“我可以抱抱嗎?”乳母自然不敢違拗,恭敬地遞給她。她把承曜抱在懷裏,微笑着逗了幾下,承曜便揮着荷藕一般的小手臂,眼睛彎彎笑個不停。
未待漪蘭反應過來,手中的嬰孩突然被人劈手奪了過去,伴着承曜的哭聲,漪蘭看清西壁洛珈用極其不悅的目光瞪着她,哄着懷中的承曜。
終是哄得承曜不哭了,西壁洛珈對漪蘭微微欠身,語氣卻極不恭敬:“不勞王妃費神,妾自己照顧承曜便可,王妃請回吧。”又轉頭冷冷地對着乳母侍婢斥道:“不好好照看世子,還敢勞煩王妃娘娘,不想活就直接說。”只把一幹人吓得面無血色,連連求饒。
漪蘭心下惱怒又不好說什麽,冷冷瞥了一眼西壁洛珈,自顧轉身離開。
沒走多遠,轉過樹叢,目光低垂處見迎面走來一人,擡頭一看竟是羲和,剛喚:“羲……”就被羲和示意噤聲,羲和拉了她又走出一段距離才停下,轉身問:“你還好嗎,蘭兒?”
漪蘭知道他是撞見了剛才的一幕,沉沉答道:“沒事,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呢?在她看來,我一接近承曜就是有目的的,躲瘟神一樣躲我,恨不得我不記得承曜的存在才好。”
“她就是這樣的性子,不要太放在心上就好。”羲和略沉思了片刻,又說:“蘭兒,若是我把承曜交給你撫養,你看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