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彩雲易散琉璃脆

漪蘭黯黯為飛雪神傷,阿玳輕輕走過來說:“娘娘,寧妃來了。”漪蘭聞言打起精神:“哦,快請。”

完顏清音神色亦很悲傷,她來到漪蘭身旁,斂身一拜:“妹妹知曉姐姐為長公主一事神傷,可斯人已逝,姐姐還需節哀,畢竟活着的人還要好好地活下去。”

漪蘭将她扶起,“我知道的,多謝妹妹開導。”

二人落座,完顏清音喃喃念道:“長公主與我雖并無幾分交往,我心中亦是頗為顧念她的,感同身受,她心裏的苦我明白,她這一生,終究是為身份所累,不得安定。”略想了想,又說:“可長公主雖然經歷了太多悲戚,到底還年輕,怎麽會這麽快便去了?”

“因為絕望。”漪蘭秋波澄澈,定定地說。

完顏清音悚然一凜,瞧向漪蘭,看那臻首娥眉、雪膚朱唇一如往昔,但雙眸中已無那絲泰然恬安,因了這些年來的隐忍、凄楚與種種的不順遂,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純淨粲然的柳漪蘭了,甚至目中那閃耀着的希望的光輝都減滅了幾分。

完顏清音暗暗嘆息,時光改變了太多人,太多事。她不曾見證過他們的開始,她想那定然是美好而不沾染一絲塵埃的。但她旁觀了這些年來他們的點滴,有些事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離得越遠,就愈明白,他和她,本是良配,只是時代和身份使然,他們原本是不平凡的人,又怎能奢望守住平凡的愛意呢?若是退而求其次,當初她嫁了旁人,抑或那人,一切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只是那樣他們必定亦有不快樂的,會遙念,會後悔。哪一種選擇會更好?如是我聞,不可說。

轉眼已是正旦,李晛诏告天下改元寶義。

因貴人多故,且兵事方殷,宮中府中并未忙于賀正旦禮節,一切仿佛與平時并無二致。

金主遣翰林學士李蹊、大理卿裴滿欽甫為賀使,持國書來夏國賀正旦。李晛以禮相迎,奈何因兵事未歇,館燕皆不成禮。金使亦深知夏國狀況,并未多言,安然于驿館住下,等待數日後畢禮返國。

完顏清音奉羲和之命日間拜訪過金使,傳達夏國主之謝意。回到宮中,已是暮色四合。足下踩過泥金屑玉般的殘雪,冷風拂過,身上一凜,不覺加快了腳步。

随着殿閣之門緩緩開啓,清音剛踏進殿閣一步,驀地愣住了。眼前不遠處那個着青色水錦常服、玉色貂裘外氅的風儀卓絕的男子背對着她,賞着榻上擱着的秋景江山圖畫屏。聽到腳步聲,那人轉過身。

清音忙斂身行禮:“妾身見過陛下。”

“平身。”淡煙流水一般的嗓音在耳畔流淌而過,她的心中忽然升騰出一絲欣喜。

羲和坐在榻上,清音猶豫片刻,不敢僭越,剛欲揀把椅子來坐,聽他說:“過來坐。”平靜的語氣中含着命令。她面色似有惶恐,心卻不可抑制地重重跳着。挪步過去,坐在他身側。

“去拜訪過金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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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與金使敘了半日話,陛下的謝禮也已經送至了。”

羲和點了點頭。轉眼瞥見她的一雙素手在冰天中凍得泛紅,遂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裏暖着,明顯感覺到她輕輕一震,局促地說:“陛下,妾身……”

“無妨。”

眼見她面生羞赧,耳根處微微發紅,忽覺眼前風光,無處不可憐。羲和便随口說:“江山美人,朕該是不虛此生了。”話語中卻含着一絲凄涼。清音卻沒有聽出來,見他微微展頤,只當是真的舒心,便是一嗔:“陛下。”

羲和卻放開了她的手:“卿嫁來夏國幾載,朕自認愧卿實多。”

完顏清音不防他忽然說出這麽一句,只得接道:“陛下對妾身很好,說什麽愧意的才是折殺臣妾。倒是臣妾,給陛下和柳姐姐無端添了煩勞。”

“沒什麽,都過去了。這麽多年,你的心意朕明白。”

她斂眉低下頭。羲和盯了她半晌,終是開口說道:“還記得大婚那日朕同你說過的話嗎?”

不過一瞬,完顏清音的笑意僵在臉上,訝異地擡頭看他,他的聲音一字一字重重敲在她心間“金使過幾日便要回國,你随他們一起回去吧。”

她仿佛沒有聽懂,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回過味來,心上便是撕扯般的疼痛。她倏然跪倒:“陛下,我不回去,我既然嫁來了夏國,嫁給了陛下,斷無複歸之意!”神色之間滿是倔強。

羲和輕輕伸手想扶她起來,她卻執意不起,羲和只得松手說:“我說過,你還年輕,選一條你不會後悔的路吧。我并不是你的良人,過去不是,未來更不可能是。”

“陛下口口聲聲讓我尋不悔之路,若于我而言,天下除了這一條路,餘下皆悔呢?”她清亮的眼眸直直望向羲和,是那般的決絕和不甘。

羲和霍然站起,伸手拉住她的手臂用一定的力度将她拉了起來,言辭厲然:“朕對你并無戀慕之情,你何苦将一生苦樂系于朕!”

一陣可怕的沉默後,清音神色凄然:“若換做柳姐姐,陛下又當如何做呢?”羲和聞言眉尖一蹙,轉身欲走。忽聞身後一聲尖厲而帶着哭腔的呼喚:“羲和!”

完顏清音滿面淚痕拉住他的衣袖:“好,你要我走,我走便是了。但我還有一個請求,你答應我吧。”她如同受傷的小鹿,聲音顫抖,淚意漣漣。

“你說。”

“我想為你跳一支舞,這支舞,本該在大婚之初便跳與你看,這支舞我只會跳給你看。晚了這許多年,就算是告別吧。”

羲和輕輕點了點頭。完顏清音抹了抹眼淚:“請陛下稍候。”話畢飄然轉進後殿。

不多時,殿門緩緩開啓,悠揚的樂聲中,完顏清音舞步袅袅,娉婷而出。随着她翩若驚鴻的旋轉,飛旋的裙擺如綻開的花朵般嬌豔。水袖輕揚,于滿目绫羅中隐隐閃現她的笑顏。靴上綴飾的小金鈴随着她的舞步叮零作響。她所穿的裙子是由著名的錦緞裁成,仿有水紋,間飾落花,舞動間,那水紋經燈光一映,好似流動了起來。

樂曲漸停,清音的舞姿慢了下來,慢舒水袖,徐徐定格為飛天之姿,偏過臉龐,望向羲和,那分明是笑,但她美麗的臉上卻挂滿了淚痕。

她走到他身邊,羲和淡淡笑了笑:“很美,朕會記得的。”又伸出手替她輕輕拂拭淚水,

清音卻在這一瞬失聲痛哭,仿佛傾盡了她這些年所有的委屈、隐忍、歆羨、愛慕,她向前一步,伸出雙手環抱住羲和的腰,伏在他胸膛上嘤嘤哭泣。羲和終是沒有抗拒,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聽見她說:“我知道我一直是你的匆匆過客,但你卻一直是我的夢裏歸人。” 羲和喃喃地說:“回去吧,尋一個真正值得你愛的人。”他木然地望着她衣服上那澹澹水紋,滿心回響着那種錦緞的名字“流水落花”,流水落花,春去也。

是日一早,金使在做出發回國前的準備。完顏清音呆呆地看着,偶然瞥見徐徐走來一人,忙回過神來,低喚了一聲:“柳姐姐。”

漪蘭來到她身旁,握了握她的手。漪蘭的手很涼,就像多年前行婚儀時攜着她的那雙手一樣。

“此去天遙地闊,姐姐祝願你一生順遂喜樂。”漪蘭儀态大方,目色蒼涼。

“姐姐,你和陛下,都要保重。”

漪蘭點了點頭。侍女來通禀清音準備停當可以出發,清音習慣性地看了看附近,并沒有發現那個身影,略略失望。

最後打起精神來對漪蘭擠出一個笑容:“姐姐,那我走了。”思慮半晌,終是對漪蘭說了一句一直憋在心裏的話:“姐姐,有句話我想跟你說。”漪蘭示意她說,她沉沉地說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漪蘭聞言微微一怔,此時清音朝她徐徐一拜,後退兩步,轉身向馬車走去。

金國使團啓程回國,車隊行進緩慢。清音撩開車窗簾幕,沖越來越遠的漪蘭揮了揮手。漪蘭孤零的身影久久伫立、久久凝望。清音心中一酸,在她心裏,柳漪蘭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女子,但是不知,那個女子将會有怎樣的收梢。

遠處的高塔上,羲和望着車隊一行人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視野裏。非卿有過,非朕無情,朕是你生命中的一個陰差陽錯,在一切都無可挽回之前,朕能為你做的,就是踐行諾言,放你回歸。

作者有話要說: 注:關于李晛是否改元——夏末帝年號歷來說法不一,《西夏書事》記載即位不改元,但廣為流傳的說法是改元寶義,這一說法似乎出自萬光泰《紀元韻敘》,史書未載,本文暫采用改元寶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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