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拜月無人見晚妝
夜涼如水。
漪蘭穿一身素白衣裙，松松绾了發髻，獨自一人行走在宮中。初春時節的夜晚，寒意料峭，星光暗淡，樹影婆娑。長裙曳地，衣裾飄飛，在依然徹骨的寒冷中。她下意識攏了攏披帛，朝一個方向走去。
偶爾有宮女侍衛經過看見她，反應出奇的一致——先是訝異，而後連忙行禮道：“參見宸妃娘娘。”她淡淡一笑，并未言語，飄然走過。月色溶溶，照在她烏黑的長發上，隐隐有光澤。
她在禦花園的湖邊停下，舉頭去看那幽幽明月，如銀盤挂于天際，那樣圓滿，那樣清幽，在萬裏無雲的空中遍照一切，充滿了光明喜樂與清涼。
她雙手合于身前，仰望着蟾宮，喃喃念道：“太陰在上，敬告長生天，夏國國運多舛，願長生天降福下土，護佑白高大夏，使國祚綿長，百姓安樂。”她阖上眼眸，虔心禱告。
她居于深宮，羲和平日并不同她說外面的形勢，但從他一天天深鎖的眉宇看來，應是不容樂觀的。她來到這裏已經快十年了，這裏是她的第二故鄉，這裏有她愛的人，她真的希望這片土地能夠安寧，故而拜月禱告以求心安。不僅為了那人，也為了夏國的百姓。
“積石州如何了？”羲和平靜地問雲冽。春寒之際，馬饑人瘦，兵不堪戰。蒙古乘此時攻積石，破之。不久斥候來報，蒙軍駐守積石州內，突發疫病，軍士多患。羲和聽罷有意抓住機會出兵襲之，奪回城池，故一直令雲冽派人探查城中動向。
雲冽沉言：“臣剛剛收到消息，蒙古兵士已得到醫治，并無大礙，此戰不宜。”
“積石州應該并無大量醫藥，何以病疫解除如此之快？”
“據報靈州……”他頓了一下，他知道靈州是羲和心底永遠的痛楚“靈州破時，蒙古諸将皆争掠人口財帛，而只有耶律楚材取書籍數部及醫藥大黃兩駝。此疫得大黃醫治辄愈，蒙軍皆無恙。”
羲和聽完默默無話，輕輕嘆了口氣，說：“朕知道了，你辛苦了，下去吧。”
雲冽領命出了殿，眉間微蹙，走出不遠，看見漪蘭立于漢白玉欄柱旁，目光向大殿裏望着。她也知道從那個角度是看不到她想見的人的，但她不想去打擾他，她知道他就在那，這就足夠。
看見他走過來，漪蘭微微展頤：“雲大人，他在忙吧？”
“陛下，心情不甚好。”雲冽實話實說，見漪蘭只是一副了然，并未挪步半分。“娘娘不去看看陛下嗎？”
“我擔憂擾到他，在這看看就好。”
雲冽心中油然而生一絲酸楚，他看着面前的女子，這個帶着幾分不屬于這個俗世的清雅的女子。忽然想到一句詩，悔教夫婿覓封侯，然而對她來說，她的夫婿早已不是封侯那麽簡單了。
Advertisement
“去見見他吧，他應該希望你能陪着他。”雲冽篤定言道。漪蘭一怔，旋即輕輕點了點頭。
殿門緩緩開啓，陽光照進大殿，她看見羲和坐于禦案旁，輕揉額頭。他睜眼看清是她，并無悲喜，只是說：“蘭兒。”
漪蘭來到她身旁：“聽說陛下心情不好，最近國事又不順遂了？”
他只是苦笑，并未答話。轉而擡首凝視她，看得她很不習慣，謹慎說笑道：“妾身今日的妝容有什麽不妥嗎？”
他移開眸光：“并沒有，只是……”他忽然轉言道“蘭兒，陪我出去走走吧。”
令漪蘭沒料到的是，他所說的“出去走走”，并不是出殿在宮中行走，而是，素服簡從，出了宮門，走在中興府的道路上。
夕陽西下，餘輝把旁邊屋頂的琉璃瓦鍍上金色。天邊彤雲斜斜鋪開，如吐火流金。二人并肩而行，看着煙火人間，百姓忙碌的身影。
“曾經，我有一個朋友，他十六歲的時候第一次出征打仗，他很勇猛，想要馳騁疆場，保國安民。可是沒有人想到，他那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從此我痛恨戰争，可我卻無法擺脫，身處此時此地，我沒有置身事外的權利。”他開口說。
“你說的朋友，是李承祯吧？”
羲和沒言語，算是默認。
“飛雪跟我提過他，其實他戰死疆場，從某種程度上說，也不算太壞的事情。”
其實羲和本也深以為然，若他僥幸不死，若幹時日之後，他便要目睹他的妹妹遠嫁蒙古，目睹他的父親黯然走下禦座，而他自己，必将目睹他自己更加不堪的結局。這便更加難以承受。
“世事無常，人生就是一場陰差陽錯，本來坐上禦座的該是他。我一直覺得，我的一生，就像一場夢一樣。”
漪蘭本是希望他能稍稍寬心，便岔開了這個話題：“你看，這些平凡的人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沒有那麽多的欲望，沒有那麽多的羁絆。”這時從旁經過一人，手拄拐杖，行動不便，忽而站立不穩身體搖晃了下，羲和忙搭手扶住他，他擡起頭，那張滿是皺紋的臉露出憨厚的笑意：“多謝了。”他右邊的褲管空空如也，随風輕輕飄動。
看着他一步一步蹒跚遠去，漪蘭說：“戰争，無論輸贏幾何，受苦的都是百姓，不知何時才能四海止戈、九州翕定。”
“天下已經動蕩了太久了，真希望和平安寧的日子能早一些到來。”
這時，他們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對白發蒼顏的老夫妻，相互扶持着蹒跚而行，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如此靜好，如此安詳。
漪蘭沒有說話，但羲和從她的目光和神情中看出了歆羨，心下暗暗感嘆。白頭偕老，多麽美好，可是我沒有那個福氣。遇見你，何其幸運，能夠與你并肩看山河錦繡；遇見你，又何其不幸，不能牽着你的手走到天長地久。當初那一眼驚鴻照應的凝望，就是宿命。若你沒有再次遇見我，就會如平凡的女子一樣，在江南煙雨中，平淡幸福地過完一生吧。對我來說，此生也只能是，不負天下，便負伊人。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