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三春已暮花從風
漪蘭走在宮中的道路上,忽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個身影,背影與從前無差,依舊偉岸,只是蒼老了許多,走路依稀有些蹒跚。
她緊走幾步趕上去,剛想低喚,卻見從那人懷中掉下一卷文書,那人欲俯身去拾,無奈手中尚捧着幾許奏疏,漪蘭疾手先那人一步拾起文書交遞過去,輕聲喚:“義父。”
那人擡眼見是她,微微一怔,又神色溫然地說:“宸妃娘娘,近來可好。”
“我很好,聽聞義父近來為國事操勞十分忙碌,但還是要注意身體。”
他滿是風霜的面容露出些許笑意:“沒什麽,匡國之亂,濟君之危,本是老臣分內之事。”
“義父是要去乾元殿嗎?”她看看那些奏疏問。
“正是,這些文書都是要盡快呈給陛下的。”
“那漪蘭就不打擾了,改日得閑便去高府拜望。”
“娘娘言重了,老臣……”話未說完,高良惠忽掩袖一陣輕咳。漪蘭心下一沉:“義父……”
高良惠止住了咳,擺擺手:“無事,老骨頭了,不像從前那樣健朗了。”
“義父千萬要保重。”高良惠點了點頭,鬓邊銀絲被風輕輕拂動。他施禮告退,轉身向乾元殿一步步走去。漪蘭望着他的背影,默默無言。
“宸妃娘娘。”思緒被一聲呼喚拉回,轉頭見一侍女來禀:“娘娘,承曜王子不舒服,您看您是不是去探望一下?”
用過晚膳,漪蘭來到李承曜的住處,西壁氏不在,承曜躺在床榻上睡着,臉色發紅,漪蘭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有些隐隐發燙。轉身問禦醫:“王子如何了?”
禦醫恭敬地答:“回宸妃娘娘,王子今晨忽發高熱,經藥石診治和冰帛冷敷,已開始退燒,已無大礙,休養幾日便能痊愈。”漪蘭聽罷安下心,去看承曜,替他掖好被角。
“柳漪蘭!”身後傳來一聲厲喝,一聽便是那人,漪蘭從容轉身,果見西壁洛珈怒意沖沖走進來,劈頭便問:“你在這做什麽?”
漪蘭眼眉一蹙:“我也算承曜的半個娘親,來看望他都不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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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在這可憐兮兮裝好人!”西壁洛珈不客氣地說,轉身去迎另一人:“陛下!”
羲和被她拉來,眉間似有不悅,甩開她搭在他臂上的手,不耐煩地說:“朕在同丞相議事,不是說了晚些再來嗎,你火急火燎地拉朕來做什麽。”語間含着愠怒。
“陛下,此事事關重大,事關承曜安危,臣妾不敢不上心,還請陛下體諒。”
“你想說什麽?”
西壁洛珈瞥了一眼在一旁冷眼看她的漪蘭,說道:“陛下,承曜此次發病突然并非偶然,都是因為這個女人。”她玉臂一揚,指向漪蘭。她趕在羲和開口訓斥之前繼續說:“前些時日有人看見她夜間前往湖邊拜月禱告,不,是祝詛!她詛咒承曜,承曜才會突發疾病。”
漪蘭聞言冷冷一笑:“故技重施。”
西壁瞪大了一雙鳳眸:“你說什麽!”
“你該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羲和拂袖負手于後,言辭沉沉,轉顧西壁洛珈:“朕同你說過多少次,朕現在政事繁忙,你怎麽總是拿這些事來煩朕?”
“陛下,如果她果真詛咒了承曜呢?”西壁橫眉問。
羲和沉默片刻,忽然轉頭看漪蘭,緩緩開口:“你去拜月禱告,卻是為何?”
漪蘭一怔,覺出他的問話并不帶半點溫度,心中一沉。淡淡回答:“臣妾是為國祈福。”
羲和斂眉思忖半晌,擡眼看她,目光幽涼:“你為國祈福,是為大夏,還是為大宋?”
一語出,漪蘭驚詫間望向他,難以置信這話是他說出口的,但這話分明是他說的。一瞬間,仿佛周身沒入寒潭。眼前的人忽然如此陌生,那指尖殘留的餘溫,那日并肩同行時的恬安變得那樣遙遠而空茫。
衆人皆沉默,氣氛冰涼,仆從吓得大氣不敢出,噤若寒蟬。
“阿爹。”一聲滿是稚氣的呼喚打破了沉默。西壁洛珈欣喜地撲到床邊:“承曜,你醒了!”李承曜睜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看四周,開口說:“阿爹,阿娘,是承曜不好,夜裏還偷跑出去玩,才染了風寒,不關柳姨的事。”
西壁洛珈連忙說:“好好好,阿娘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早些好起來。”
羲和望了漪蘭一眼,正對上她投來的冰涼的目光。漪蘭冷冷地說:“既無事,臣妾便告退了。”話畢泠然轉身離去。羲和靜靜目送着她的背影,不發一言。
漪蘭出殿後疾步走着,阿玳在後面緊趕慢趕生怕她出事。奔到一處畫亭停下來,手扶着亭柱,極力忍耐不讓目中的淚水流下來。她難過,不是因為委屈,不是因為恐懼,只因那心心念念的溫暖,最終失落,無跡可尋。穿上素衣簡衫,他只是她的夫君;身着皇袍衮衣,他便只是國之帝王。彩雲易散,朝露易消。帝王心術,從來難測。
“娘娘,想哭就哭出來吧。”阿玳神色悲傷。
“不,”漪蘭定定地說:“我不會再為他流淚了,我為他流過的淚已經夠多了。”她整了整儀容,正正神色:“我們回去吧,阿玳。”她露出一縷笑顏,朝紫宸殿走去,阿玳見了她笑,心中卻愈發難過。
羲和進殿時,見沒藏青翎已在殿中等候。青翎剛要行禮,羲和說:“免禮,有事嗎?”
沒藏青翎眉間緊鎖:“陛下,我們的車隊每每遇襲,糧草進不了中興府,邊境上的貿易因為蒙軍侵襲也全部關閉。”
“庫中存糧還能維持多久?”羲和一針見血地問。
青翎猶豫一瞬,正色道:“至多三個月。”
羲和沉默着,沒藏青翎低下頭,時間仿佛靜止。羲和重新開口時,語氣中的鎮定并無半分改變:“傳令下去,即日起宮中用度一律削減,公侯貴戚家也一樣,省下來的錢糧充作國用。”
青翎一皺眉:“陛下,宮中倒是無人敢質疑,但公侯貴戚……他們都驕奢慣了,一時間恐怕……”
“那就告訴他們,誰能讓蒙古主退兵,他家的用度不僅不必削減朕還重重有賞!若是沒有這個本事,就要懂得為國纾難。”
青翎只得應了:“是。”聽得羲和輕言道:“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話一點不錯。安樂至極必有憂患。”
他轉眼瞥見宮燈,燭端火焰在微風中翕動,照亮了一室。即使如此,但依舊照不亮他的內心,照不亮他的未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