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鵷甃霜明欺曉色
羲和伏案批閱奏疏,一名內侍侍立一旁。羲和提筆寫字,想到剛剛聽人奏報的漪蘭為後宮表率,削減用度、禁奢靡揮霍,後宮上下盡皆效仿一事,筆懸空片刻,他擱下筆,擡眼看向內侍。內侍連忙問:“陛下有何吩咐?是要換茶水嗎?”
羲和複又垂下眸去看文書,只不過說了句:“去叫她來。”
內侍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問:“是要宣西壁妃嗎?”自完顏清音走後,宮中有位分的妃嫔只餘兩人,近日西壁洛珈頻頻受召,柳漪蘭那邊則已冷了多時,故而內侍鬥膽忖度。
內侍見半晌沒回音,便以為他默認,剛想去請西壁洛珈,羲和頭也不擡地吐出三個字:“柳宸妃。”
不多時,漪蘭近乎不施粉黛,一身月白袍裙緩緩走了進來,面色平淡,禮數周全。揚眉問:“陛下找臣妾來,可有什麽要事?”
“朕前幾日曾發願親筆抄經敬獻佛前為國祈福,奈何近日俗務纏身不得空閑,所以朕想,便由你代筆,也不算亵渎。你既然願意為大夏祈福,這也不算過分吧?”羲和并沒有看她,只是行雲流水般說出這一段話。
“臣妾自然願意代勞,不知陛下要抄的是哪一部經?”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漪蘭點點頭,走向旁邊的桌案,研墨鋪開紙。羲和淡淡補了句:“那邊書架上有,需要的話可以去取。”
漪蘭筆舔墨汁,頭也不擡地說:“不必。”立時揮毫默寫,不帶一分遲疑。
羲和在這廂批奏疏,漪蘭在那邊寫經文,互不幹擾,兩相和氣。半刻過後,羲和說:“聽說你近來親為表率為國庫節省了一筆開支,滿朝內外皆稱你賢德,我在這裏謝謝你了。”
漪蘭頭也未擡:“你放心,只要我還是大夏王妃,我就會盡全力做好我的本分。假若有一天我真的要另擇他人,也會先跟你離絕,不會給你和大夏留下任何污點。”羲和望向她,漪蘭低眉靜靜寫經,容止端雅,古人所說的“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睐,靥輔承權,瓌姿豔逸,儀靜體閑。”大致便是如此吧。可愈是如此,心中便愈是痛楚不可勝言。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颠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漪蘭寫到此處,聽聞殿門之外有細微聲響,擡頭去看,只見承曜扶着門邊探頭朝殿內張望。羲和也看見了他,輕輕揮手示意他進來。
承曜見狀,這才颠颠跑過來,手中還攥着一只紙鳶。他奔到羲和面前,不忘行禮:“見過父皇”又轉朝漪蘭“見過宸妃娘娘。”漪蘭對他友好地笑笑,羲和一伸手将他攬到身旁,抱他坐在自己腿上。
“承曜,病剛好,要多多休養,不要只顧着玩。”羲和慈愛地對他說。
“兒臣知道,兒臣是想去放紙鳶,紙鳶可以把兒臣的心願帶給長生天。”承曜忽閃着大大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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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承曜有何心願?”羲和頗覺好奇。
“兒臣希望長生天保佑大夏,令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稚子一字一句鄭重地說。
羲和笑笑,摸摸他的小臉:“長生天一定會幫承曜實現心願的,好了,去玩吧。”
承曜開心地一蹦一跳地走了,走前還不忘揮着手中的紙鳶對漪蘭說:“柳姨我去玩了!”
漪蘭會心一笑,不意間看看羲和,承曜出去之後,他的微笑慢慢消弭于無形。自光定十五年之後,他雖然依舊常常嘴角隐約有笑意,又何曾真正發自于心底?他這一生,又有多少時光是真正開懷過的?
漪蘭寫畢最後一字,輕輕擱下筆,拿起經卷瞧着。她剛想拿去呈給羲和,忽聞一聲凄厲的叫喊,帶着驚恐和哀嘆:“陛下!”
只見一名侍女跌跌撞撞地跑進來,重重跪倒在羲和面前:“陛下,不好了!出事了!”
羲和擡眼瞧她,鎮定地說:“說清楚,出什麽事了。”他已經經歷過多次這樣的時刻,事情再壞也該可以承受了。
“是承曜王子……承曜王子他,放紙鳶時不慎掉進湖中了。”
漪蘭手中的經卷無力地掉落在案上,羲和聞言霍然站起:“到底怎麽回事?”
侍女驚恐地回話:“王子跑得太快,仆從們一時沒趕上,忽然就聽見落水聲,想是王子沒注意腳下,岸邊濕滑,故而意外落水。”
“承曜怎麽樣了?”漪蘭問。
“回宸妃娘娘,奴婢來時,已經救上來,但是……”她不敢再說,低着頭,聲漸不聞。
羲和立時向殿外走去,漪蘭定了定神趕緊跟上。走到湖邊,衆人見是他們,馬上黑壓壓跪倒一片,全部低頭不語。
承曜全身濕透的小小身體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青磚地上,雙目緊閉,無聲無息。
漪蘭一陣眩暈,分開衆人疾步走過去,跪倒在承曜身邊。他全身濕淋淋,身體還留有餘溫。剛剛還生龍活虎的孩子,現在他的小小靈魂已經随同那斷線的紙鳶飛回長生天了。
她握着承曜的小手,靜靜地流着淚。羲和定定地站在原地,凝視良久,仰天長嘆。長生天,你降給白高大夏的苦難還不夠嗎?先是阿爺、阿婆、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飛雪,現在,又是承曜。
“讓開!都給我讓開!”有女子的厲聲傳來,只見西壁洛珈奔過來,看到此情此景,驀地愣在當場。片刻之後,她愣愣地呼喚:“承曜,承曜。”
她發瘋一般沖過去,推開漪蘭,摟起承曜,不住地搖着:“承曜,你別吓阿娘,別睡,回去換身衣服再睡。”承曜毫無反應,只聞一聲近乎撕心裂肺的低吼:“啊!”她嚎啕大哭,發瘋般揪着自己的頭發,簪釵散落一地。無人敢去勸,羲和也再沒有上前,任憑她淚水橫流,那一聲聲哭喊讓所有人心碎。
漪蘭掩面而泣,羲和怕西壁洛珈在情緒癫狂之下做出不理智的舉動,便示意剛剛聞訊趕來的雲冽扶漪蘭離開。
回到紫宸殿,漪蘭依舊在哀泣。雲冽沉默了半晌,輕聲說:“他不是你兒子。”
漪蘭仰首去看他:“可那是他的兒子,唯一的兒子。”
雲冽不帶溫度地說:“能在這個時候離開,對他來說是種解脫。”
漪蘭一怔,驀地想起當初她失去自己的孩子時羲和說過一句話“世事看似殘酷,翻轉過來想,又何嘗不是一種慈悲。”也許那時,他已經預知了結局的荒涼。
“你覺得那個女人可憐嗎?”雲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都是果報。”
漪蘭的眸子正正對上他清寒的目光,說出了長久以來萦繞于心的話:“當初那個孩子……跟她有關吧?所以你說阿秋死有餘辜。”
雲冽未曾想她早已猜測明晰,便默認了。漪蘭移開目光,怔怔望向別處。雲冽看着她,他眼前的這個女子,秋水為神、明月為魄;長情入骨,聰慧至斯。可是在這世間,偏偏是情深不壽,慧極必傷。說到底,這不是她的過錯,而是他的。他本以為,他把她送到了一個安然靜好的所在,到頭來,卻一樣是梨花似雪空寂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