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對此長嘆終百年

中興府的城牆邊,很多人在加固城牆,修築防禦工事。從城牆上望出去,可以遠遠看見蒙軍營帳,偶見幾縷孤煙扶搖直上。

一個正加固城牆面色黝黑的男子直起腰,喘了口氣,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不經意間看見一行人往這邊來,立刻高興地對同伴呼喊:“大家看啊,高丞相來看我們了!”

高良惠走到他們中間,衆人立刻圍攏過來。“國相大人,您來了。”“高丞相!”“丞相大人,您來看我們了。”

高良惠鬓邊染霜,面頰寫着歲月刻下的痕跡,他登上城牆,面帶友善的微笑,拍拍他們的肩膀,握着他們的手。他環視四周,聲音洪朗:“大家辛苦了。”

“為保家衛國出一份力,談不上辛苦!”

“陛下和丞相為國事操勞奔波,我們這些人能出一份力也是應該的。”

“對,早點把鐵木真趕回草原去!”

高良惠揚了揚手說:“各位,中興府是國之都城,我們一定要誓死守衛。陛下為國籌謀甚是辛苦,我們大家各自出一份力,大夏之國運就多一分轉機。良惠在此謝過諸位了!”他深深一揖,衆人不敢受,紛紛請他起身。

“諸位,如今城內糧草不充裕,我知道各位的吃食不盡如人意,良惠為各位帶了些飯食,皆是陛下特別賜予,望各位盡情享用。”

衆人問言,紛紛朝皇宮的方向叩拜“謝陛下!”“謝國相大人!”

高良惠看着他們淳樸的笑臉,心中不是滋味。轉身屏退随從,獨自往別處視察。走到一處房屋後的角落,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忙用手帕掩住口,喉中一甜,手帕上留下一塊鮮紅的血跡。查看時心中一驚,身軀便是微微搖晃,此時,一雙有力的手從後面扶住他。

他定睛一看,雲冽一身紫色衣袍的平常裝束立于他身後。“雲大人。”

雲冽憂心忡忡:“國相,您的病已經很嚴重了,但您從不跟旁人說,前日宸妃歸寧看望,您也表現得很健朗,這是何苦?”高良惠內鎮百官,外厲将士,日夕拒守,終是積勞成疾,但他從不讓外人知曉。

高良惠重重嘆了口氣:“我世受國恩,卻不能芟除禍亂,讓敵人深入至此,實在有愧啊。”

“國相,您是大夏的國之柱石,股肱之臣,愛惜自己的身體,也是忠于陛下啊。您若有什麽閃失,陛下豈不是更艱難?”

高良惠看看雲冽,那個清峻蕭肅的男子,他眉間的愁雲久久凝駐。他笑了笑:“雲大人,你放心,我會注意的。不過雲大人此話言重了,雲大人也是陛下很好的幫手。”

Advertisement

“我資歷尚淺,能做的還很有限。”

“我并不知曉陛下最初是如何發現你的,不過你的确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生不逢時,若給你多一點時間,将來你的成就絕不會在我之下。”

雲冽沉默了片刻,換言道:“丞相,那些飯食,是你從自己的俸祿中拿出來的吧。”

“難道那不是陛下賜予的嗎?我說的也并沒有錯。”高良惠平和地說。

雲冽語滞,半晌方說:“丞相,那我送你回府吧。”

“不必,這麽點路,我還是沒問題的。雲大人,你去忙吧,不用陪着我這個老頭子。”高良惠笑着擺擺手,獨自向高府走去。

雲冽沖他的背影一抱拳:“丞相千萬保重!”

高良惠略停下,背對着他同他說:“雲大人,陛下和宸妃娘娘,勞你多費心了。”話畢,頭也不回就此離開。雲冽凝視他的背影良久,直到再也看不見。

“陛下,國師斡守一從司天監過來,要求見陛下。”侍從從殿外漆黑的夜中走來,帶着一身凜冽的涼意禀報。

“宣。”羲和幹脆地說了一個字。

不多時,須發皆白的斡守一進殿,每一步都異常沉重。

“國師,有事嗎?”羲和問。他對斡守一,一向甚是敬重。

“陛下可以得到司天監奏報,昨夜起太白入東井。”

“朕知道,國師可曾看出了什麽?”

斡守一從袖中取出一份小卷軸,上呈羲和,面色沉郁。羲和接過一看,面色微怔,但很快恢複了常态,仿佛并沒有什麽緊要。只是問:“這個,還有誰知道?”

“并無他人,惟陛下與臣。”斡守一輕聲答。

“那好,國師,你記住,你并不曾占蔔過,你也不曾見過朕。”

“臣明白,臣告退。”斡守一言畢,退出大殿。

羲和看着他離去,複重新展開卷軸,眉頭深鎖。察看了半晌,他将那卷軸伸到燭火旁,看着火苗一點點舔噬了它,直至焦黑一片。剛剛上面的話,在他心裏裏一閃而過:“太白入東井,占曰:‘大臣當之,人主相易’。”

一輛馬車停在一座宅院前,宅院的大門上方依舊挂着匾額,上書“南平王府”。

玉手撩起車簾,淡衣素妝的漪蘭走下馬車。她看着那匾額,多少往事洶湧而來,在她眼前一閃而過。

她推開門,獨自走進王府。府中景色一如從前,不過積了些薄塵。雖然偶有人打理,但畢竟不似從前。飛雪栽植的芍藥已經盡數萎謝,就像女子,宮中女子多寂寥,清平郡王妃如是,飛雪如是,她亦如是。

忽然就想起少時讀過的詩——“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多少被禁閉在宮牆內的女子,她們終其一生都不會與那個高高在上的人有一絲瓜葛。只是熬白了青絲,紅顏成枯骨。但她們不知道,曾經擁有有時比從未擁有更傷人。如今庭院寥落,群花凋零,而她,并沒有到鶴發雞皮之時,但她卻再也不想提起她的玄宗的故事。

從前她不知,後來偶然的機會,她知道了芍藥的另一個名字——将離。将離,将離,行将分離。在花開滿樹紅之時,誰有能想得到,花落萬枝空是什麽樣的景象?

她一步一步登上蘭因閣,站在蘭因閣上俯瞰整個南平王府,仿佛還能記起當初在這生活時的一點一滴。還能記起,在一個白雪紛飛的日子,有一個人擁她入懷,共看白雪皚皚、天地浩大。還能記起,有一個人曾經握着她的手,願意同她偕老,永不分離。但是現在,只有她一個人站在這裏,回想着過去。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她曾經為了追尋一縷陽光而放棄了生命中其他的溫暖,但是卻忘記,太陽也有被烏雲遮蔽的時候。沒有了陽光,她便活在黑暗之中,沒有方向,沒有未來。“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她欣賞母親的決絕離去,但她卻想選擇另外一條路。當愛開始消逝,她留在這裏,只為肩上的責任,她不能在這個時候離棄她最初選擇的臣民。她要留在這裏完成對這片土地的承諾,而不是對他的承諾。哪怕她只能守着回憶,度過一個又一個沒有陽光的日子,哪怕她看不到未來。

出乎意料,她看見長廊旁他移植的幾株梨花并沒有枯死,依然花開成雪,旁邊一片荒涼,它們卻獨自燦爛,孤芳自賞。她微微笑了笑,卻并沒有走到近前。觀望了一會兒,她從容地向府外走去。

就算沒有人記得你,沒有人欣賞你,在歸于虛空之前,不也要好好地活嗎?

剛踏出府門,卻意外地看見另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府外。見她出府,馬上有侍女迎上來:“宸妃娘娘,太後禮佛歸來,經過此處,不知能否邀請娘娘車中一敘?”

漪蘭望向馬車,珠簾輕輕搖晃,隐隐看見花钿明明滅滅的光輝。她欣然應允,走到車前,侍從撩開車簾,梁氏端坐于內,朝她微微颔首。她斂身行過禮,登上馬車,恭敬地靠坐在另一邊。

馬車緩緩前行,朝皇宮行去。漪蘭未曾直視,只是餘光瞥見梁氏發間步搖墜下的珠串輕輕搖晃,不時發出好聽的碰撞聲響。

“太後可是去了承天寺?”

“正是,總要給自己找一份心靈栖居之所的,就像宸妃去南平王府一樣。”

她的話語柔和而平靜,透着一種過盡千帆的超然。漪蘭知道她正偏頭打量自己,但她并未側首。“太後言重了,妾身只是閑來無事出宮散心,偶然路過,就進去看了看。”

“南平王府的歲月,縱然也許不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時光,至少也是難以忘懷的罷?”梁氏問。

“有些東西,太刻骨,便會傷人。”

“如果有一天,你熟悉的人都不見了,這世間也再不如從前,你會如何?”

漪蘭看了看梁氏蕭瑟的眸光說:“那取決于還有什麽可以讓我為之生、為之死。”

“孩子,你要知道,死很容易,活着,才是最難的。”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